別害怕黑暗,黑暗會使人迷失,卻更安全;黑暗會使人懷疑一切,卻更相信自己,或者命運。
當第二顆信號彈熄滅之後,馬良拼命地往坡後頭縮着,他這位置已經成了左翼那些迂迴僞軍的泄憤對象,他們拼命地尋找到躲避機槍掃射的位置,然後朝這個打出信號彈的地方玩命壓制。
什麼都看不清,只聽見前後左右噼裡啪啦地響,黑暗中的馬良不願再爬上去試運氣了,感覺自己的心快要跳出了胸膛。他扭頭大聲催促還趴在旁邊向黑暗中拼命射擊的劉堅強:“別打了,快走……他們太多了,拖不住……走啊
當第二顆信號彈熄滅之後,羅富貴扯着剛剛打空彈夾的機槍,驚慌地挪動位置。在黑暗中,機槍的持續火舌太顯眼了,對面村子裡掩護的僞軍,幾乎全都將子彈照顧給了他,頭頂不停地呼嘯亂響。
直到確定了面前的土坎完全遮蔽了自己,羅富貴才停下來,用顫抖的大手拽下了空彈夾,費了好大勁兒才換上個新的。這顫抖既是因爲害怕,也是因爲興奮,他興奮的是他看到了,在照明彈熄滅之前,有三個敵人倒在了他的彈道下,那肯定不是摔倒的,那是生生被子彈撞倒的,那是靈魂正在出竅的姿勢,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敵人死在自己槍口下。在這個黑暗的戰場,在信號彈那慘白的光線下,那一幕太深刻了,即使心裡一直恐懼着也無法忘記。
“老子開張了……姥姥的……老子開張了……什麼時候機槍該響……我哪知道,愛咋咋地吧……”羅富貴在嘴裡無意識地喃喃着,心裡發慌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於是就地擺了機槍,對着信號彈熄滅前的位置再次扣緊扳機,暗紅的連續射擊線再次猛潑出去,衝向黑暗,亂紛紛地撲向那些時亮時滅的槍口焰。
一直到現在,小紅纓一槍都沒開,四周都是亂糟糟的槍響,她能聽到羅富貴在不遠處胡亂地叨咕着什麼,她也能聽到石成在右翼大聲地呼喝着膽怯的手下。但是她不想注意這些,只是靜靜趴在黑暗裡,張大了那雙清澈的眼,努力地看向面前的黑暗,無視那些不時交錯的曳光,妄想能夠看到狐狸的身影,等着他回來……
當黑暗中的胡義用雙手抓緊了自行車,下定了最後決心的時候,一聲尖銳的哨響打破了黑暗的寂靜。胡義只憑聲音就知道那是一顆信號彈,他在黑暗中扭過臉,去看田野南邊的流動白光,那是馬良於的,那光線的流經路線上,隱約有鬼祟的兩個排。
敵人終於要藉着黑暗實施迂迴,時間剛好,現在可以趁亂完成工作,然後撤退了。在槍聲猛然響起之後,胡義終於扯起了自行車,直接掛在了肩頭,在這種情況下,沒必要再用繩索拖拽了,時間纔是最寶貴的,得讓九班儘快撤退。他扛着自行車,穿過黑暗田野,全力衝向壕溝……
猛然,在田野北面遠處,閃現長長的一片醒目火舌,猛烈地響成一片,那是七八十條槍的一次齊射。石成感覺身邊附近鋪天蓋地的一陣響,感覺直瘮的慌,幾十發打來的子彈全糊在九班右翼了。萬幸自己人少天又黑,當場傷了兩個,一個是隊員,一個是石成自己。
石成有點發蒙,已經顧不得傷口的疼,驚慌地看向右側的北方黑暗,剛纔齊射的方向。那肯定不是村裡的僞軍,村裡的僞軍三分之二在南面左翼迂迴,三分之一正在村裡與九班對射,這七八十槍哪來的?是敵人援軍
儘管什麼都看不見,但是能感覺到,這支突然出現的敵人援軍打了一個齊射後正在從右翼快速接近過來。
“趕緊走,先到機槍那跟胡班長他們匯合,快”石成大聲招呼着手下人,顧不得處理傷口,甩手將駁殼槍裡的子彈朝北面的黑暗中狂打出去,一口氣打空彈倉,掉頭就往羅富貴那挺咆哮中的機槍方向跑……
胡義終於跑出了壕溝,到了羅富貴身後。黑暗裡聽到小丫頭驚喜的叫:“狐狸”緊接着一陣響動,兩個急匆匆的模糊人影剛剛跳進羅富貴附近的坑,在黑暗中低喊:“班長回來了嗎?”隨後右翼稀里嘩啦一通亂響,石成帶着幾個人正奔過來,同時向這邊喊着:“敵人援軍到了,胡班長,敵人在北面……”
北面的突發情況胡義已經看到了,高一刀在河口營方向設伏了,所以這支敵人肯定不會是河口營來的,他們來自北面,方向也不對,沒法判斷,看來是被槍聲招來的。
顧不得細想,黑暗中的胡義一邊摸索着往身上草草掛着裝備,毫不猶豫開口:“現在點名。馬良流鼻涕。”
“有。”“有。”
“丫頭。”
“有。”
“騾子傻子。”
“有。”只有站在胡義身後扛着自行車的吳石頭回答了,羅富貴還在一旁土坎上頭摟着機槍突突呢,渾然忘我,沒聽見。
這位答不答無所謂了,胡義緊接着朝正從右翼跑過來的幾人問:“石成,你的人齊了麼?”
“都在。”
“現在往河口營方向轉移,每個人都必須能看到前邊的人,不許拉開距離,馬良帶隊出發。”
話落,胡義貓腰到羅富貴身後扯了他一把:“機槍給我。去背上丫頭,走。”
剛剛縮下頭正在換彈夾的羅富貴這時纔回過神來,撇下機槍就往後爬,爬了幾下忽然停下朝胡義說了聲:“呃……對了,這是最後一梭子,滿的。”然後起身,佝僂着熊腰跑向模糊的隊伍。
胡義心裡微微詫異了一下,八百年了,這頭騾子好像終於有了點出息
一溜兒模糊人影轉瞬消失在眼前,不時有流彈劃過附近的黑暗,南邊迂迴的敵人被羅富貴壓制了四個彈夾,距離還遠,眼前最大的威脅來自北面意外出現的敵人,他們明顯是在快速迫近。於是胡義將機槍調轉,在離開前,必須得送給他們一梭子,讓他們學會在黑暗中減速慢行
憑感覺,靠蒙,猜距離,回憶剛纔齊射槍口焰的閃亮方位。槍托抵穩,調整呼吸,扣扳機。
噠噠噠噠噠……
黑暗中,猛然灑亮一片暗紅色扇面,細密均勻,貼着地面,徐徐向一側展開,瑰麗得令人毛骨悚然,在觀者終於驚呆之際,卻已戛然而止,歸於黑暗。
不知道爲什麼,已經逃離很遠了,身後的槍聲雖然越來越小,越來越隱約,卻一直沒有停歇,不知道那些僞軍究竟是怎麼想的,浪費子彈到現在究竟是爲了壯膽還是炫耀?
黑暗中,馬良不敢跑得太快,沒有能見度,怕身後人跟不上。只顧着匆匆的行進,不知道已經跑出多遠,反正是遠到早已經聽不到槍聲了。一個不留神,腳下被絆,摔翻在路上。
一溜人影當即踉蹌停下。
“怎麼回事?”
“前頭馬良摔了。”
“哥,你快來看看。”正在爬起來的馬良忽然朝後低喊。
絆倒馬良的,是一條半伸在路邊的腿,屍體上身隱沒在路邊的黑暗裡。胡義和馬良摸着黑把這附近看了看,屍體不止一具,七零八落四處都有,是僞軍。
看來這裡就是二連打伏擊的地點,胡義選擇向這個方向跑也是衝着二連來的,四周連點餘燼都沒有,屍體硬得姿勢牢固,顯然這場伏擊戰早已結束多時,應該是在天黑之前。
“哥,你說二連會去哪?”
“河口營。”高一刀的膽子足夠他這麼於,半路埋伏了增援僞軍,然後直接嘗試去抄河口營,胡義都不用猜,這就是高一刀的風格。
“那……咱們繼續去找他們,還是改向往北?”
胡義正在想這個問題,既然二連沒在這條路上,那就沒必要再找了,去了河口營搞不好又是參加一場戰鬥,何苦
“原地休息一會,讓石成他倆處理一下傷口,然後咱們離開小路往北走。”
話音剛落,小路東面的黑暗中出現了異常響動。“隱蔽”嘩啦一聲,九班人立即消失在路兩邊的黑暗。
一片寂靜,東面肯定有人,看來他們也聽到了九班的聲音,同樣隱蔽了。
雙方就這樣在黑暗中靜靜對峙了好一會,終於由對方先說話。
“老子的長官是高一刀,你們是誰?再不說話不客氣了啊”
胡義無語,居然是二連的人高一刀這貨是真有點小聰明,二連這話問得好,如果對方是僞軍或者漢奸,一聽說‘長官,二字,疑心就會少了一大半,只會納悶這位高一刀會是個啥官銜;如果是獨立團的人,有誰不認識高一刀?這個名字……重名的機會貌似很小。
冷不防從黑暗中傳出一個清脆而又憤怒的聲音:“高一刀你個臭不要臉的你是個背信棄義的大王八蛋你還我手榴彈啊啊……”
餘音迴盪在寂靜的黑暗林間,緊跟着從對面傳來噗通一聲響。胡義憑經驗判斷,應該是那邊的什麼人不小心跌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