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京,再無往日的閒情,而是直奔宮門而去。
午時陽氣盛,宜斬人,而宋易卻在午時從午門入了宮門。
再見天子,不由得有些驚詫,短短時間不見,趙匡胤竟然憔悴了那麼多。原本魁梧的身影竟變得有些疲憊的感覺。
趙匡胤雖然疲憊,神色看上去卻不錯,因爲他此刻是笑着的。
“我怎麼逼你,你都要逃出去,而如今你卻主動入宮來,真是讓朕有些哭笑不得了。”
“皇上,小民想要知道北方的戰事,還有陣亡的將士有哪些人......”
“你想知道,朕就讓你知道麼?你領的是閒職,可以過問江南糧事,卻不能參與軍事,軍情重要,除兵部相關諸人外,朕還不曾對太多人說!”趙匡胤淡淡說道。
宋易知道,不會這麼輕易的知道,所以只能說道,“怎樣,皇上才准予小民知道?”
趙匡胤認真的盯着宋易許久,然後忽然嘆了口氣道,“你窩藏熹貴人,欺君犯上,可知罪?”
這話語如天雷滾滾一般灌入宋易之耳,直接擊中了他的心臟,宋易全身都猛然震顫了一下,驚駭的擡頭望向了趙匡胤。
但看到的不是天子之怒,也不是冷漠之色,而是一股讓人動容的蒼老疲憊神態。
尚未等宋易說的出話來,趙匡胤又淡淡的開口說道,“有些事,你以爲朕不知道,但朕其實是知道的...幸好你這人在大事之上向來是於國於民有利,否則我早該懲罰你了!”
這種時候,宋易最不該開口辯解什麼,所以他只是強自保持着平靜聽着趙匡胤的話。
而趙匡胤也真的沒有停止的意思,而是坐在寬大的椅子中繼續說道,“有些事情,朕確實難以想象憑你之力是怎麼辦到的,但那不重要,因爲這天下本來就有些人非常人可以想象得到。就如飛卿...朕也永遠想不到他能看到多遠,論打仗,他勝朕太多......”
宋易微微動容,親耳聽到帝王承認自己不如一人,自然是極其罕見的一件事,因此他的內心變得隱隱有些不安起來。
“飛卿走了......朕雖?朕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想必他是對朕失望的,不然他不會這麼久不見他的家人,這麼久不過問威武軍的生死勝敗...他這一次,是真的放開了!”
“朕的飛卿......放開了!朕有些失落,這份失落是任何人都無法想象的失落,因爲失去了飛卿,朕不知這江山誰能爲朕來守,這百姓興亡受苦,誰能肩扛?呵呵,但說到底,朕也有錯的......朕也有錯啊!”
趙匡胤高踞在寬大的大椅中似是自言自語,每一句話說出來都不大聲,但每一句話聽在宋易耳中俱是觸目驚心,看趙匡胤的神態,更像一位垂垂老人在講述故事一般,卻字字珠璣令人心驚。
“宋易!朕這些話,入得你耳,不可再傳入六耳當中,你要知道...朕是天子,如果有頹然的那一面,自然也只能讓一人知道!”趙匡胤語氣忽然肅然道。
宋易一臉苦澀的說道,“爲何是我?”
“俗話說,亂世出英雄!朕老了,飛卿走了,鳳老將軍都戰死了,此時韓城與康王在燕雲雖然佔據了優勢,朕卻越來越不安心了!燕雲十六州許多年來一直都在外族的手中,自朕少年立志便是要收復國土,但直到朕最鼎盛最壯年時期,傾國之力卻依舊未能成功...那時有朕,有飛卿,有石守信,有鳳青霆,有許許多多萬夫不當的英豪......依舊未能收復!而今,遼國勢去,金國崛起,而我大趙依舊未能更進一步,雖然國富民安,但其實於國家戰力上卻在衰弱!太平了太久,連朕的身子都已經老朽了...而滿朝一半多是書生出身之人,如何懂得那戰陣之上的瞬息萬變?懂打仗的人死了,後來者卻無人,朕豈能不憂心?而你,朕看得出來與常人不同,你是書生出身,卻知變!知變而守正......這是飛卿曾對朕說過的兵法最上乘的秉性,雖然你口口聲聲說不知兵法,但朕觀你行事之間,正奇相間...無論是汴州之事或是洛陽,還是此次南方的糧事風波,你都讓朕大開眼界......不是你,又是誰?”
面對着趙匡胤的話,宋易一臉茫然與苦澀,他實在不想擔當天子的這種青睞,這若是說出去恐怕也是令天下人詫異的一件事。而趙匡胤從宋易的神色上看出來他的心情,不由得又嘆了一口氣。
“朕這一生,有對有錯,有善也有惡,手上沾染了不知多少鮮血,甚至做過讓自己都深惡痛絕的事情!但你要知道,若沒有朕,這天下還不知道要連綿戰鬥多少年,百姓不知還要比現在苦多少倍...朕不敢自言一代明君,但朕自認爲對於這江山這天下百姓來說,朕無愧!”趙匡胤肅然的說道,語氣中有不掩飾的傲然之氣。
宋易微微動容說道,“聖上自然是一代明君...宋易雖然知道的不多,但卻知道自大趙國立國以來,天下百姓終於不再流離失所,而許多原本因戰火背離了家鄉的人都有了生意可以做,可以在任何地方立足,天下九大州,大趙國土最爲富庶,百姓雖有哭窮者,但卻對生活充滿了希望,富人在富足之餘已經有人開始出海想要見識更遠的天地......有些城設了老弱孤兒的救濟場所,哪怕是江南五家哄擡糧價之時,揚州知州還能開府庫糧倉想要撥亂反正...不可不見政治清明......這些,是聖上之功,讓天下安定,人心有所向!但......恐怕聖上自己也未曾想到,燕雲戰事竟然會將朝廷之力拖得越來越弱,將國庫拖得越來越緊張,將我朝善戰驍勇的將士拖得越來越少......而此時初夏,聖上可曾見到處處是士子書生吟詩遊玩,有多少年輕人還尚武?”
趙匡胤聽着,目光中時而閃過亮色,時而有失落,最終變成苦笑,然後看着宋易說道,“哪怕在朝堂上議事,也沒有多少人膽敢對朕這般直白的講話,哪怕是諫官...也不敢!可見你終是與所有爲官者不同,而朕御駕所過之處,臣民跪伏,更不曾有人膽敢直視一眼朕,你之不同,實在連朕也不解!而奇怪的是,朕卻不會覺得唐突,只覺得你身上有着一股尋常人沒有的氣勢,話語之間偶爾的遠見更是讓朕恍然一悟,而看待天下之事,就像是你站在沙盤之前目睹一般,比之朕所有的臣子都要看得清楚,這是爲何?”
“宋易哪裡有皇上說的那麼厲害,只是皇上說對了的是,我確實曾站在沙盤前看過一些所有人都未曾看到過的東西...”宋易表情意味深長的說道。
“是何物?”趙匡胤神色一動,疑惑問道。
宋易笑了笑,說道,“如遊戲...或如造船。”
趙匡胤一愣,忽然笑了起來,笑到咳嗽起來,這才喘息着停下了笑聲,半晌過後才無比認真的問道,“你來見朕,朕也在等你!你選擇吧......”
然後,是宋易陷入了深深的思索當中。
“怎麼選?”
“兵部,或者威武軍?”趙匡胤神色肅然的說道。
宋易沉思片刻,然後擡起頭神色堅毅的說道,“非要選擇,我選擇威武軍!”
趙匡胤微微皺眉,繼而神色凝重的說道,“威武軍與你想象中百戰百勝不同,其中每一人俱是以飛卿的方式訓練出來,而威武軍心中向來只聽飛卿之令,他們不講戰陣規則,也不講朝廷命令,只做認爲對百姓有利或者威武軍有利的事情,你真的選擇去那裡,你可要想好一種情形,那便是不會有人聽從你的命令,你的命令在那裡會行不通,到到那時...你將會比韓城還要寸步難行,我以爲,你選擇兵部的身份會更合適......”
“如果兵部的身份真的有效的話,那兵部尚書不是去了麼?如果身份有用的話,那康王殿下不是去了麼?我要去...不是去當一名指揮者,而是一名小兵!戰場太大,三軍太多,無論聖上之前怎樣擡愛,我自己心中知道,我只能管好自己身邊的一畝三分地,再多的...那是將軍的事!”宋易認真的說道。
趙匡胤緊緊的皺眉思考着,這顯然與他的設想又有了差別,而他也在深思着宋易話中的意思似乎是有些意思的。
“去威武軍之前,你先去見見嶽夫人吧,看她怎麼說,你再來見朕再來選擇!”趙匡胤神色凝重的開口說道。
宋易隨後離開了皇宮,住在了會賓樓當中。
夜市燈火繁華的時候,宋易帶着伍堅行走在這座天下雄城,介紹着京城的小吃,不知不覺走到了黃雀樓,冥冥中註定一般遇見了寧師師。
雍容,華麗,一股冷豔到高高在上的氣勢,一個神情冷淡的女子。
伍堅不明白爲何自己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自己會感到一絲涼意,也不明白爲何宋易會停住了腳步站在樓梯上不再往前一步。
隔着幾步的樓梯,似是隔着人間最遠的距離。
寧師師冷哼一聲,身後有武士往前踏出拔刀威懾着宋易讓路,宋易的眼中倒沒有去在意一切,而只是看着寧師師圓潤雍容的腹部有些動容。
鏘!
武士見宋易無動於衷,瞬間抽刀凌厲的朝着宋易劈過來。
站在宋易身後的伍堅原本以爲宋易會還手,直到刀鋒已經靠近宋易的身前見他竟然出了神一般,驚異之下瞬間也出了刀。
又是一聲‘鏘’的響聲,兩刀相撞之後,有一聲嘆息自宋易口中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