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裡人?”姬向晚在怎麼也擺脫不了賴上她的食客之後,終於真正認命,並且覺得有必要知道此人的底細爲何。
“四川。”通常只有在用膳時分,他纔會乖乖回話,而不費事地東扯西扯。
“從四川到太湖至少要走上一個多月吧!”
“唔。”塞滿了美食的嘴巴沒空多作應酬。事實上他只用了十天的時間抵太湖。但這不重要啦。
姬向晚低垂睫眸,又犯了兵家大忌——用膳時一想起事情就會忘了動筷,任食物迅速消失而不自知。樂得湛無拘獨佔一桌美食。
“你怎麼會來太湖呢?探親嗎?”總得明白他的去處才知道自己還要忍他多久。她無意在現下承擔更多的負擔。持續了多日的傷痛仍未減輕,多了一人來攪和只是憑添煩躁罷了。
“找人。”灌了一口茶,招手要夥計再送上一壺。
“找着了嗎?”
“沒有,我想她可能又跑到別的地方了。”
“那你接下來要往哪找?”天生的好教養,讓姬向晚極力想要彌補昨日在林子中的失態。她相信大家都是明理人,一個再無賴的人,總會有些許知恥心的。她已對他仁至義盡了。
供他吃、不斷地吃,三餐之外、他也不會讓自己嘴巴閒着,天曉得他是吃到哪邊去了,竟能容下那麼多,但她的銀兩正在加速消逝中卻是不爭的事實。那消逝的速度正如眼前只剩一碗白飯的情況相同……一碗白飯?!
她眨了眨眼,在湛無拘的毛手成功偷襲到她眼前的白飯之前,她下意識搶先捧起,卻在一個用力過度之下,滿滿的白飯竟往後飛去——
“哎喲!是哪個王八羔子砸大爺!是誰!”
此刻正值用膳的高峰期,滿滿的人潮塞得偌大的客棧無一處閒置之地,那個被天外砸來一碗飯的大漢子提着一雙流星錘頂着滿臉的米飯叫囂,是吼住了原本烘鬧的空間,卻找不到真正的罪魁禍首。
“是誰!給大爺滾出來,是誰想暗算我堂堂神火派的高伯赤?有膽出來與我決一死戰!”
幾名膽小怕事的市井小民連忙悄悄溜走,原本人滿爲患的食肆一下子走了個七七八八,自然,湛無拘也趁亂拾着嚇傻了的姬向晚溜走了。最後留下的都是身上佩有武器的江湖人,不必想也知道將會有一場胡塗打殺。
湛無拘沒有躲得太遠,一邊啃着雞腿一沒嘖嘖道:
“原來這就叫江湖呀。”果不其然,沒幾句話就打起來了。正好讓他開開眼界。
“我們爲什麼要蹲在這兒?”要不是湛無拘死抓着她的手,她早跑開了。江湖!她恨透了這兩個字,更恨透了它所代表的意思,以及會令她想到的人。
不斷的打殺成就江湖名聲,這纔是江湖的真貌,而非她以前天真以爲的正義公理殿堂。她曾經崇敬的英雄,就是這麼起家成名的嗎?真是太可笑了!
“放手!我要走了!要看你自己看。”她不希望把自身的怒火磚嫁於無辜的人,她只想睜開他的手,走得遠遠地去面對自己失敗的人生,任由悲哀啃齧。
湛無拘不但不放手,還以另一手挾她在腋下動彈不得,分神看了看她淚盈於睫的模樣,頓了頓,嘻皮笑臉道:
“別嘛,留下來看看你創造的後果是禮貌耶!也不想想是誰丟出那碗白飯的。”
“放開我!”男女授受不親,即使他把她當男性看,他們也沒有交好到可以勾肩搭背的地步!她驚慌得斥喝,扭動身軀想與他隔開恰當的距離,卻只落了個徒勞。
直到湛無拘看過癮了,纔對上她氣急敗壞的小臉好奇問道:
“你討厭打架?還是討厭江湖人?”
“那不都一樣?”她冷哼!如願甩開他的手,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走得極快,但一點也不敢奢望可以因此擺脫他。
“哪會一樣?江湖人愛打架,但打架的可不全是江湖人。”他輕快地在她身邊跑跳。
“毫無義意的逞兇鬥狠就是不對!更別說因此而揚名立萬了!”
湛無拘跳定在她面前,擋住她去路,害她差點止不住地撞入他懷中,不過他可是一點兒也不介意。
“我怎麼覺得你的口氣總是意有所指?有哪位江湖人曾經揍了你一拳或拐了你一下,還不讓你打回來嗎?”
姬向晚險險地隔開不合宜的距離,纔剛泛上的愁怨,又教這人嚇回了心臆的最底層,招來了怒火再度狂燃……
“爲什麼你總是不斷地惹我?”她不懂!真的不懂!這個成日淨說些風馬牛不相及的渾話的男子爲何總能“恰好”阻斷她自我沉思的任何一刻?
供他吃、供他住,她也就認了,但爲什麼他不能安靜而謙卑地當好他的食客身分,偏要動不動來招惹她?她這輩子從不做仗勢欺人的事,也不打算從現在開始。她是一個文靜、堅強、可人的姑娘,這輩子唯一有過的失態就是在此人面前!而那每一次失態過後,她都自責自厭得頻頻向列祖列宗乞求原諒,也發誓再不會有失態的下一次!可是……可是……那真的好難!
“你說呀!你到底要怎麼?”
“你好凶哦!”輕輕跺腳,湛無拘泫然欲泣地指控。
“你!你……你少裝傻了!”她幾乎要昏倒。他莫非也女扮男裝呀?不然怎麼淨是女孩兒的行止?!不!他是男的!天曉得他爲何會有這種行止!
“你好可惡,每次生氣就找我出氣,我好可憐哦!”說完,竟在大庭廣衆之下趴地大哭起來。
招徠路上行人的側目,全繞在這兩人身上轉,不斷地議論紛紛。
姬向晚轉身要走,爲了剋制自己的暴力慾望,以及躲開這丟人現眼的情況,若能趁此與這人分開天涯海角就阿彌陀佛了;但衣襪驀然一緊,不必回頭看也知道她妄想擺脫掉這個千年黏人精根本是癡人說夢。
“放手!”她咬牙低斥。
“不要不理人家啦!”好委屈地收回爪子,臉上半滴淚水也沒有。但那哭相可是扮得十足十。
“請你正經一點好嗎?你是不是個男人呀你!”她已經受夠了。
“我是呀,我是呀!你可以檢查一下。”即知即行,湛無拘跳起身就要往褲頭上動手腳。
姬向晚驚嚇得尖呼:
“你做什麼?”
笑得好純真無邪的湛無拘回道:
“讓你看看我是男是女呀!”
“哇!不要臉!”
再也顧不得燒到沸騰的怒火以及扮爲男兒身的矜持顧忌!姬向晚拔腿就跑,不一會兒已在十丈之外化爲一枚小小的黑點。
湛無拘徑自笑得很樂,原本想買包果子吃的,但看到周邊圍着一票呆若木雞的行人正死盯着他褲頭瞧。他自若地拍了拍衣-,輕一跺腳,對着正前方一臉驚恐的老婆婆眨了個媚眼,輕呼一聲“討厭”之後,拔身而起,在屋頂上提縱起落,抖落一地的雞皮喀吃、口涎白沫。
呵呵,呵呵呵……
有得吃又有得玩,這種日子比山上快活多了。想必他家小妹此刻也相同的樂不思蜀吧?既然如此,各自天涯保重了,玩膩的人自個先回家,不找啦。
眼前現下,他倒想巴着姬向晚,看看她幹什麼成日憋着一張苦臉。報恩嘛,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受人點滴,涌泉以報,他非常有誠心地決意爲飯主來分憂解勞。
瞧瞧,成果多麼的好。比起前些天她茶飯不沾、不言不語的死人狀,不是好太多了嗎?
生爲人,不就是有喜怒哀樂的表情才正常嗎?不然幹嘛不長成一張苦瓜臉算了?他堅決地相信,總有一天姬向晚會感謝有他這個好朋友的——如果她沒有被氣死的話。
“啊——”
一聲驚叫,由前方傳來。
湛無拘原本閒散的面孔倏地一凝,飛速疾去——
※※※
“表小姐,請別教我等爲難,跟在下回濟南吧。”五六個一式藍衣白袖的男子中,爲首的中年男子拱手立於姬向晚的面前,語氣尊崇,然而牢牢圍住的人影卻表現出強制的姿態,教人插翅也難飛。
“你們走開!不要煩我!”她以爲她的男裝扮得十分合宜,至少目前爲止沒有人看出她是女子不是嗎?可是浮望山莊的武衛們卻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她、認出她,爲什麼呢?
“表小姐,你應該明白你任性離開山莊,不僅造成了老夫人與主人的擔憂困擾,更是使得令尊令堂爲此憂思成疾,無計如何,一定得請表小姐回去才行。失禮了。”中年男子微一領首,身邊的手下便要上前強制押人。
“不要!走開!”她抗拒着他們近身,卻又無路可逃,慌亂的掙扎中,只知道她不要回去。死也不要回去!
“要不要我救你一下?”
突兀的,由五名大漠包圍的中心點,傳出了閒涼的問語,讓所有人皆一楞。
這少年……是幾時出現在這裡的?!幾乎像乎空蹦出來的幻覺似的,五名具有武功底子的大漢竟沒一個瞧見他是怎麼出現在眼前的……
莫非……莫非是大白天裡也會出現的魑魅?兩三個較膽小的漢子悄悄退了兩步,不斷地吞着口水,身體動也不能動,只能呆呆瞪着“奇蹟”發呆,早忘了今日的任務是“請”回表小姐。
“你!”姬向晚哪還顧得不久前還氣他氣得想殺人,急忙拉住他袖子懇求道:“幫我。”
“好,那你要叫我小湛我纔要。”湛無拘乘機要求她跨出良好友誼的第一步。
拜託!事有輕重緩急,這種事非要現在要求嗎?她幾乎昏倒。看着五名大漢蓄勢待發的身形,再比對了下湛無拘一比五的勝算……也許,她是寄望太高了,如果她趁亂逃開,成功的機會有多少?
在她臉色忽明忽暗的翻轉間,有一名大漢已出招攻來,意圖一探少年的身手。
湛無拘一手勾佳人入懷,以免她發呆到平白捱了揍也不知要躲。嗯……軟軟香香的,真不錯!再以另一手抓握住大漢的拳頭,擡腳踹向來人胸腹,大漢筆直飛撞到另一名男子,兩人跌得哀號不休。
其它三人見狀,趕忙擺好架式,由爲首的男子叱道:
“小子,你想與浮望山莊爲敵嗎?”
“我是不想與那撈什子山莊爲敵啦,但你們看來倒是堅持要與我爲敵。”湛無拘伸手探入懷中,惹來黑衣大漢們戒慎以對。湛無拘問道:“你們爲何要抓我的朋友?說來聽聽如何?”
“沒你的事,勸你不要自找麻煩。與浮望山莊爲敵,就是與全江湖的正義之士爲敵。還有,放開你的手!”中年男子威嚴地大喝。在發現少年的手始終黏在表小姐的腰上之後,再也忍不住地出手,想搶得制敵的先機。
湛無拘沒有正面迎戰,倏地從懷中掏出一把粉末,大叫道:“看我的西域狠毒粉!”
一聽到“毒”字,四、五個大漢下意識塢住眼口鼻,倉皇閃避漫天飛舞的粉末,哪敢冒着中毒的危險睜眼分辨敵人在何方。也之所以,讓湛無拘乘機各踹了一人一腳,在悶哼低號中,湛無拘拉着姬向晚大笑着跑遠。
不忘學江湖人撂下名號:
“爺爺我明湛無拘,你叫浮望山莊來砍我好了,我倒要看看一個山莊怎麼長腳來砍人?哈哈哈……”
狂妄的笑聲遠去之後,五名委頓在地的大漢仍不敢睜眼,怕附身的粉末入侵五官之內……直到一盆清水潑上他們,他們才狼狽又爲驚嚇地打哆嗦睜眼:
“是誰?!呀——”怒吼倏止於看清來人面貌。
一襲純白似雪的綢衣包裡着出塵不凡的俊顏,冷冷的聲音比冬天的寒風更冰冷:
“不過是一把白粉,趙領事老江湖怎麼也被唬弄了。”將水桶還給一旁的店家,他冷笑得直顫透人心。
“秋公子!”狼狽的五人立即挺身抱拳,羞惱暗恨於心,卻無顏展現於外人面前。只能力持平靜地端着浮望山莊的面子與眼前人招呼。
“他們是誰?”秋冰原微一頷首,直接問着。
“他們……”趙領事欲言又止。畢竟是不宜宣揚的家務事,總不好對外人道,即使此人是少主的上賓……
秋冰原冷冷一哼:
“方首豪的未婚妻失蹤一事,已不是太秘密的消息了。怎麼着,你不就是奉命出來找人?”
趙領事——了半晌,每次面對秋冰原,再怎麼暖和的天氣也會令人有加衣禦寒的慾望。既然對方都挑明來說了,他又有何好隱藏的?他苦笑道:
“秋公子好領通的耳目。”
“那兩人?”
“其中一人便是敝少主的未過門媳婦。”
“是嗎?我倒要瞧瞧是怎麼樣的天香國色足以讓方首豪這般憂心如焚,連婚禮也緩了。”
趙領事一驚,正要懇勸這位行事古怪的秋公子不要涉入浮望山莊的家務事之內,可是就見白光一閃,哪還有秋公子的行跡?秋冰原早已追隨那兩人的方向而去,連客套的道別辭令也不丟一兩句……
“寒冰山莊”的莊主秋冰原向來任意而爲,也是少主的朋友中最陰晴莫測的,天曉得他會怎麼看待表小姐?天呀……要是……要是秋公子看上了表小姐,那麼他是不會顧忌“朋友妻,不可戲”這辭兒的,搞不好因此而強娶表小姐造成事實,非要弄到秋姑娘當少主的正室才罷休……
突然覺得頭好痛……趙領事苦着一張臉,轉頭對手下道:“飛鴿傳書,請示少主,秋公子有意加入找尋表小姐的行列。”
※※※
一隻香噴噴的烤鴿肉,在火候十足的翻烤下,漸漸地從酥黃的肉色中透出美妙的香味,直直勾引着旁人的口涎。再怎麼食慾不振的人也要呼喚肚子內的饞蟲來敲鑼打鼓一番。
“小姐,不要吃?我分你一半。”撥弄炭火的手在抹過微汗的臉孔後,留下半片黑而不自知。湛無拘將一整隻烤鴿放在姬向晚面前招展着。
姬向晚努力要不爲所動,口中嚼着無味的硬麪,咕噥出拒絕:“不要。”
“別這樣嘛,人家好歹“又”成了你的救命恩人咧。”
“什麼救命恩人,你根本是……”她不想說出難聽的話,於是決定閉嘴,發誓再也不要被他撩撥得失去神智,進而毀了自己的教養。
湛無拘不因對方的冷臉而氣餒,將烤鴿撕成了兩半之後,再望了望她手上食之無味的硬麪:
“你今天胃口很好哦?原來跑步可以使你食指大開,那我們以後就跑給黑衣人追好了。”硬是搶過她手上的面,在她還沒由驚愕中回神時已塞了半隻烤鴿肉到她手中。一遞一嬗間流暢得不須眨眼。
“你!我要我的面!”她斥道。雖不排斥有更好的食物,但她恨透了他強硬而無賴的行爲:“還我!”
正要去搶,可惜那半個巴掌大的硬麪早就被湛無拘塞入口中,得意兮兮地吐出半個:
“喏,來拿呀!”
“你……你真可惡!”不能生氣,不能生氣,氣死自己只會讓他更開心如意!霍地轉過身,不願再看到他那張可惡而欠揍的笑臉,不知不覺地用力撕扯鴿肉入口以泄恨。早忘了不吃的誓言。
她的脾氣通常持續不久,但一張冷臉可不會輕易表現出融化的蛛絲馬跡。一般來說,再怎麼不識時務的人也不會拎着自己的熱臉去湊人冷屁股,免得自討沒趣。但湛無拘不是“一般”人,他是……無法以任何一種類型來概括的怪物。
面對着一張比早春冷風更冰寒的俏臉,他仍端着他那張黑白交錯的大花臉呈上熱情的笑,將自己塞在她入目所及的視力範圍內:
“要不要聊一聊那些人追你的原因?”
不理他。她倒轉半個身子。
“說一下嘛,是不是你白吃白住沒付錢?”
他以爲全天下人都似他一般沒格?她丟開殘骨,起身走向小溪,準備洗去一手的油膩,又想到湛無拘的一張大花臉,忍不住也掬水清洗面孔。讓早春的溪水凍得她直打哆嗦。
湛無拘不爲沉默而氣餒,跳到溪流上的石子,也跟着洗刷他多日來一直蒙塵的臉,順道拿出刀片刮弄下巴的鬍渣子,仍不死心地與友人對話:
“對了,如果你不想被輕易認出來,就要加強一下女扮男裝的技巧——”
“你說什麼?!”險險驚跌入溪裡,她錯愕萬分地失聲問道。
“女扮男裝呀。”他拍着心口,嗔睞她的大驚小怪。
“你……你怎麼知道我……我是……”
“你是呀。”他點頭強調。
“你……你一直都知道?”
“一直呀!”這又不是什麼稀奇事。
“那你爲何都不說?!”竟讓她以爲自己扮男裝扮得天衣無縫!
“爲什麼要說?就算你喜歡扮成老人或小孩也不開我的事呀,你有特別的癖好嘛。”
“我纔沒有!”她低吼。
湛無拘舉起雙手安撫:
“好,好!你沒有,但有又如何呢?我不以爲這是很羞恥的事。”
“我是不得已的!”他的眼光教人生氣,她忍不住撥水潑他。
湛無拘輕快地跳過水波,停佇在另一顆石子上,繼續聊天:
“我知道,你要躲黑衣人嘛!他們叫你表小姐,你不是姓姬嗎?”
“我是他們主人的表妹,所以叫表小姐!”跟這種人談話真會發瘋,明明長得賊頭賊眼的,怎麼問出來的話如此愚笨?!
“哦!表哥派人押表妹回去,幹啥?成親好來個親上加親呀?”他玩笑地臆測着。天曉得竟歪打正着,狠狠地扎入姬向晚破碎的心口。
就見姬向晚身形一震,顧不得臉上半溼的溪水與剛剛被撩得半天高的怒火,倏地起身,漫無目標地往樹林深處狂奔而去,不理會湛無拘錯愕的呼喊——
※※※
不能哭!不能哭!自從離開浮望山莊之後,她早已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爲“他”掉一滴淚!這是她畢生最大的恥辱,她可以怨天尤人、可以氣怒,就是不許掉淚。
愛情的幻滅、自尊心的受創和自我的懷疑,交雜成她無力承受的傷心,致使她這樣一個以婦德餵養大的閨秀,易釵爲鬢,離家出走。渾渾噩噩過了數日,以爲自己會死於險惡的世道中,然而長輩們所形容的外邊天地,並非她親眼所見那般險阻,她活到了現在,不是嗎?
求死的心意在初初不可得之後,已漸漸拾回神智,雖無力拔升起沉沉的傷心,但總還能有一頓、沒一頓地塞食物入口。天下之大,卻不知該往何處棲身。當然,家園會供她需要的臂膀哭泣,但回到了一心欲與姨娘攀親的爹孃身邊,到最後也會將她送回山莊結親。她知道她總有一天會屈服命運,因爲她背不起不考、悔婚的罪名,可是……不能是現在!
她無法在被背叛的感覺仍無時不刻椎刺她心的此刻接受所有已成謊言的虛僞。
姨娘不悅的話語天天在不安的夢寐間迴旋——
“男人嘛!三妻四妾也是正常。向晚,姨娘可是向着你哪。想想看,咱們方家財勢日大,勢必要有更多的子孫開枝散葉來把持咱們的興旺,光你一個人生孩子太辛苦了,你身子骨又纖弱,大抵生一、兩個就吃不消了。當然,首豪說要顧及你的感受,等你過門三月之後再娶進另外兩名妾室,你應該感激他的體貼。可是爲了咱們山莊着想,若怠慢了那三位姑娘可是大大不妥,一個是“寒冰山莊”的小姐;另兩名也都是名門之後的李韻萍和羅嬈君,要她們作妾已大大委屈,要不是她們知曉先來後到的大道理,不敢與你爭長妻之位,這事還不知會鬧成什麼樣子。別人都知書達禮,怎麼反倒一向知書達禮的人,卻要來鬧了!”
一個從不許丈夫納妾又僅生一脈的女人何能把別人的三妻四妾行爲說得這般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只因爲要與人共夫的女人不是她嗎?
不能得罪武林友人,利益攸關當前,彷佛任何一個無權無勢的人都可以被犧牲的……
“你除了多了三個妹妹外,哪有什麼損失的?你可是正室。”
她碎掉的芳心、被蹂踩的真情和十多年來不曾改變的愛戀堅貞,不會因是正室而覺得安慰呀!
可是,誰在乎?
曾經,她以爲她可以忍受的,老祖宗傳下來的婦德教誨命令她漠視自己的不甘、傷痛,畢竟度大能容纔是主母之風;泱泱大度纔是持家之本……但當她真正看到表哥對其他女子表現出親愛之舉後,一切都崩潰了!
她受不了!她無法忍受!是的!她善妒,她沒度量,她甚至將親手繡來鋪房的對象一一絞毀!戲水鴛鴦、百年好合、百子圖、雁雙飛……耗了她近一年的心血,在利絞下先對半絞開成雙成對、使其孤單,再零零碎碎地任其四散。
如夢似幻的期待,終究是心碎神傷的結果。
差一點,她甚至打算了結了自己可笑復可悲的一生。但不知爲何,利絞總是剌不下手。
爲了一個負心漢,不值得!
心底有個顫抖的聲音這麼告訴她,使她怔然跌坐在滿是大紅碎布的地上。苦澀的心臆翻攪着過去十八年的記憶,除了爲了表哥而牽牽念念之外,她還做了些什麼?
不,她什麼也沒做。
即使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總該做了些別的再說吧?一定還有什麼比爲表哥活更重要的事物可以去體會!她不相信除了嫁表哥之外,便無路可走、無處可去!
她乖乖鎖在深閨勤學婦德,然而她得到了什麼?她的未婚夫教那些不學婦德、反而行走江湖與人廝殺的江湖女子搶走,硬要委身共夫,而自己卻無計可施。
外邊是怎樣的天地?而自己的傷心忿怒要怎樣平息?終究,她必須認命嫁入方家,但在這之前,她不要逆來順受,不要委曲求全。
任性的意念一個接續一個如沸騰開水上的水泡浮現,不知不覺地收拾好衣物,待回神時,竟已渾渾噩噩地走出山莊半里以外,而且沒驚動任何人。
茫茫的前景如同白雪覆地一般空白,她只是走着、搭驛車,一站又一站地向東走,於是來到了太湖。
不哭不笑不言不語……直到遇見了湛無拘,一個總要惹得人氣急敗壞的無賴。
思及此,她硬是眨下眼眶中瀰漫的淚意,擡頭四不看着,不期然一條巾子蕩在眼前,也許已太習慣湛無拘的不按牌理出牌,她竟不感到太大的詫異。
不想被察覺自己的傷心,但瀰漫在周身的氣息早已泄露。她接過巾子,覆上了臉,這中子是溫熱的!他如何在冰冷的正月天擰來這麼一條溫熱巾子?
抹完了臉,便直直望進一雙帶笑的眸子。太近了!連忙退了一步。還來不及,也不知道先說什麼纔好之前,湛無拘已開口問道:
“你知道世上最笨的人是哪一種嗎?”
不知他想說什麼,她戒慎地看他,並不響應。
“就是浪費的人。”
什麼意思?簡直是莫名其妙!
她拿過他手中屬於自己的小包袱,轉身就走,往記憶中的官道方向走去。
“所謂浪費呢,就是爲某人流淚,某人都看不到,當然一泡淚就算是白流了。做事情收不到加倍的回饋,不是白搭是什麼?”
“誰說我哭了!”她冷聲反問。
“我是說——”他微一提縱,立定在她眼前,在她無防備之際捏住她尖巧的下顎:“你的一張冷臉,該擺給令你性情丕變的人看;你茶飯不思,也自當如此,讓那人知道你很傷心,否則多沒意思?”
“放開我,別碰我!”她拍掉他的手,怒道:“我的事不勞你操心,你走開!不要以爲我會忍受你的無禮!”
湛無拘搖搖頭,說話的同時也拉着她手臂一同走:
“你大概不知道,你的表現就像一隻踩到尖刺卻拔不出來的兔子,然後脾氣轉壞也不知讓如何是好。對於你不熟悉的性情,也難怪發怒之後總是沮喪不已。”
“我從來不發怒的,是你,都是你這個無賴漢害我的。”姬向晚不知不覺被他牽着手走過凹凸不平的泥濘路直到踏在平坦的石板道上,才驚覺他不合宜的舉止。趕忙甩開他手。
“不許再碰我了!男女授受不親你懂不懂!”
“不懂。”他雲淡風輕地撇過。在姬向晚的怔愣中,仍堅持握住她的小手,宣告道:“你能對山野莽夫期待什麼呢?”
她的手好軟好柔,他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