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佳靜和家人去給奶奶掃墓，原來荒涼寂靜的東山現在一片喧譁，滿山都是掃墓和踏青的人，山上墳墓挨着墳墓，二十多年前這山上沒有幾座墳，現在卻像擴張的城市一樣涌擠雜亂，一樣的貧富不均，有的墳墓富麗堂皇，大理石的底座花崗岩的碑石，造價可以在城市買一套房子，這種墳墓上面插着清明花，五顏六色，紙錢在微風中飄舞，爆竹聲此起彼伏，有的墳墓前還擺有鮮花和祭品。有的墳墓則是一堆黃土幾叢荊剌，無人問津，佳靜奶奶的墳墓下方有一座墳幾年都沒人掃墓了，佳靜撥開草叢，從墓碑上看出主人叫吳炳華生於清道光年間，立碑人是他的女兒女婿，現在怕也作古了，這家斷了香火。佳靜每次掃墓都要在這座墳墓上插幾枝清明花，不光是同情，也是代奶奶行善，奶奶一生都在做好事做善事，一個身高不過一米五的女子，一個只有三寸金蓮卻長期從事體力勞動的女人，卻延續了一個家族，靠的是什麼呢？佳靜爲此想了很久，想靠的應該是精神靠的是哲學，窮人安身立命的哲學。
奶奶她有她的人生哲學，佳靜從小和奶奶一起生活了很長時間，奶奶的生活哲學對佳靜影響很深，儘管佳靜不完全贊同奶奶的哲學，但她又無法擺脫奶奶對自己思想的影響，一個人童年的印記像疫苗一樣會影響人的一生，奶奶的哲學。
與人爲善是奶奶的立身之本，奶奶死的時候佳靜纔對奶奶的爲人有了深刻的理解。
忍是奶奶的安身之本，她常對佳靜說，身穩口穩四處好安身，凡事忍着點，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這話好懂，但做起來不容易；忍一時容易，忍一輩子不容易，就像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一個人做一件好事不難，但做一輩子好事就不容易。
奶奶說，她小時候母親給她裹腳，那時候的女孩子爲了嫁個好婆家，都要裹腳，她痛哭她喊叫，但她還是忍了，一個終身勞動的女人支撐她的是三寸金蓮，該是多麼痛苦。她十二三歲就和爺爺一起背井離鄉到小城鎮做童工，後來嫁給了爺爺，爺爺是個剃頭匠，做事還勤快，就是好賭，奶奶說，爺爺在賭桌上有時二天二夜不下來，三九天把他的腳放在冷水裡也沒有感覺，漫漫長夜，她一人守着孩子，獨自流淚到天明，她忍了，嫁給這樣的男人這是她的命。日本鬼子來了，打死了他的丈夫，她忍辱負重，帶着四個末成人的孩子，長途跋涉上千裡，輾轉十幾個縣，她和孩子奇蹟般地活下來了，抗日戰爭勝利後又回到了小縣城。抗美援朝戰爭爆發了，她把小兒子送上了朝鮮前線，那三年的歲月，她是怎麼忍過來的，天天祈禱，每個月上廟裡燒香，天天盼望兒子來信，又害怕來信，父親說，與叔叔一起當兵的有二三百人，死了上百人，叔叔命大，只受過傷，後來提了軍官。五年後當兒子來看她時，奶奶已是滿頭白髮。當穿着軍裝的叔叔含着眼淚喊媽時，奶奶撫摸叔叔的傷口，哭了又笑了。
奶奶在子女頭上也忍，她患了肺病，經常咳嗽．吐血，她爲了省錢，很少上醫院，咳嗽歷害了，買幾斤梨子，用冰糖煮着吃，能平息一下，但不能治病。在佳靜童年的記憶中，奶奶的咳嗽，咳－咳－咳，像佛堂的梆子，道觀的鐘聲，清晰而又空靈，伴佳靜進入夢鄉。去世的前一年，醫生給她拍片子，她的肺部有好多洞，醫生說，你們怎麼不早送她來看，虧得老人能忍，一般人早就倒了。我不由想起魯迅，他也是患了肺病，一個美國專家看了她的病說，像魯迅這種情況，一般人五年前就死了，我沒法給死了五年的人開處方。忍耐是一個人的力量還是一個人的懦弱，是中華民族的優點還是弊端。??
天上掉大餅也要起早，這是佳靜奶奶常說的一句話。她是個勤快人，打佳靜記事起，就沒見奶奶閒過。她家的後面是月亮山，從小她就跟奶奶學會了砍柴．種菜。奶奶在後山坡上開了菜地，種了白菜．蘿蔔．辣椒．茄子．大蒜，種得最多的是南瓜，奶奶挖了幾十個土墩，全種上南瓜，還說，南瓜是好東西，既當菜又當飯。每到收南瓜時，家裡都堆滿了，還送給左鄰右舍吃。那時天天吃南瓜，南瓜粥、南瓜糊、南瓜餅，炒南瓜、煮南瓜、炸南瓜，我都吃膩了，現在南瓜成了綠色食品，是有錢人餐桌上的消遺。
佳靜上小學後，奶奶就帶佳靜上山砍柴，奶奶上山時像個士兵一樣要全幅武裝，先梳頭，然後用黑色的包頭巾一層層裹好頭髮，山上風大，奶奶怕冷。奶奶穿的桶褲，褲腰打兩折，再用一根寬褲帶紮緊，可以當護腰用。最講究的是腳，先打綁腿，從膝蓋下到腳，一圈圈纏好，把褲腳纏在綁腿裡，這樣走路有勁，最後再穿上小鞋。奶奶走路很慢，但很穩，一步一挪，佳靜是一路小跑上山，到了山上，找塊平地，放好扁擔繩子，開始砍柴，夏天早上六點上山，到九點就砍好了柴，奶奶擔柴下山走的是貓步，有點像現在模特走臺步，當時佳靜覺得好玩，現在想想，真不容易。
陰雨天或晚上奶奶也很少閒着，不是補衣服就是做鞋子，佳靜小時候穿的鞋子大多是奶奶做的。佳靜在做作業，奶奶在一針一針納鞋底，花白的頭髮，戴着老光眼鏡布滿縐紋的老臉，凝聚的神態，像一幅木刻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裡。奶奶一輩子都在帶孩子。撫養了佳靜，因爲父親的去世，奶奶給了佳靜雙倍的愛，她還帶過叔叔的女兒。做過保姆，先後帶過十幾個孩子，七十歲了還不肯閒着，盼佳靜早點結婚，說要給帶孩子，可是沒等到佳靜出嫁奶奶就去世了。
爺爺死了以後，奶奶帶着幾個孩子是怎麼過來的，佳靜至今沒有完全搞清楚，佳靜的父親對佳靜說奶奶給人看孩子當保姆，解放前的行情不清楚，五六十年代，做保姆一個月就五六塊錢，主人好逢年過節送點禮。還有幫人做鞋子，洗衣服。佳靜父親和叔叔七八歲起就做小販，賣香菸、爪子、水果糖，背個箱子沿街叫賣，能糊個肚子。大點就做苦力，到別的城市販點貨來賣，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批發兼零售，那日子不好過，常常挨警察的棍棒，受地痞流氓的敲詐。販貨全要自己挑，一天走七八十里，是很平常的事。
奶奶喜歡講故事，喜歡講鬼的故事，她講的鬼有點像蒲松齡《聊齋》裡的鬼，大多善良。她說人是有靈魂的，人走了魂還在。鬼和魂是不是一個東西呢？卻說不清，許多哲學家，科學家沒有誰說清楚的，宗教認爲人是有靈魂的，那是在天堂。人們生活中感覺的那些不逝的英魂，那些偉大的精神，是不是靈魂呢？奶奶儘管已經走了一年多，還時時出現在佳靜的眼前，她覺得奶奶就是她的精神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