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後, 寒風冷冽。
積雪浮雲,風霰冰瓊,歲歲暮暮融雪朝, 奕奕溶溶錦衾寒。
連難得落雪的南方, 也已是一片白雪皚皚。
寒露更深, 揚揚挲挲的雪粒如楊花, 似璨珠, 伴隨着零零落落的一庭冬風飄落進慘垣陰冷的囚室。葉墨望着緩緩落下輕得好似楊羽的雪瓣,呼出一口熱熱的氣,彷彿是坐久了一個姿勢有些麻木, 葉墨微微移了移身子,只是他剛剛挪動了一下, 縛在腳踝處的鐵鎖鏈便拖曳着發出響聲, 叮叮噹噹, 葉墨捂着脣咳嗽了幾聲,看着正忙着幫自己扎針的莫胡爲, 問道:“莫老,萬老鬼的手臂怎麼樣了?”
莫胡爲一怔,擡頭看了一眼顯得分外憔悴的葉墨,一時間,眼睛竟然酸楚得想要落下淚來, 他抖着脣勉強笑道:“教主, 你放心, 有我在, 老鬼的手自然早就接好了……”
葉墨點點頭, 抿脣笑了笑,臉色卻比屋外的雪還要蒼白, 只是,依舊美麗,就算是在這陰冷潮溼的囚室之中,仍然讓人挪不開目光……
莫胡爲終是忍不住道:“教主,你的身子……”
葉墨笑道:“沒事,死不了,”頓了頓,他又說道,“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讓自己死……”
莫胡爲哽咽着說不出話,影教現在已經完全被林子淵控制,挾天子以令諸侯,教主慕影在他手中,沒有人敢違揹他的意思,而林子淵對葉墨施以的暴行真的已經達到一個令人髮指的地步,葉墨之所以沒有死,就是因爲他體內百毒不侵的銀屢蠱以及他莫胡爲每日不間斷的醫治,換了任何別的人,都不會再有活下去的勇氣……
可是,葉墨卻從未想過死,因爲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活着,他身上,擔負着兩個人的命……
而他,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即便,今後他的生命中沒有他……
葉墨擡頭看着鐵窗外紛揚的大雪,有些茫然得問道:“莫老,你說,他現在,在做什麼?”
莫胡爲噎了半天,鼻音分外濃重得說道:“一定是在想辦法救出教主!一定的……”
葉墨搖搖頭,蒼白的臉上帶着憂傷的笑意:“沒用的,他救不了我,等他明白這一點,他就不會再白費功夫了,他一向,是個知難而退的人……”
“不會的,蘇小兄弟至情至性,一定會有辦法救你出去的!我們……都相信他!”莫胡爲扶着葉墨的肩膀,幾乎要吼出聲道,“教主,你千萬不要放棄!千萬不要!”
葉墨雙眸一彎,清雅得笑道:“莫老,你知道麼,我不能突破無情境……”
莫胡爲眨眨眼,猶豫着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葉墨半撐着身體,眼神寡淡:“我做不到像林子淵那般無情無義,所以,永遠突破不了無情境……突破不了,就贏不了他,你明白麼?”
莫胡爲一下子無言以對。
冰冷的囚室裡沉寂了好一會,莫胡爲突然沉重道:“教主,告訴我,有什麼方法,就算是賠上老頭我這條命,老頭也在所不辭!”
葉墨搖搖頭,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
“我試着將棘影訣逆練,可是,心總定不下來,好像被什麼堵着,雜念太多,根本不能進行下去……腦子裡裝的東西太多,心緒不穩,就難以練下去……”
“莫老,你知道麼,我總是,會想起他,想到他在一個我觸不可及的世界,然後,就更想他,一直想,一直想,想到覺得自己就快要瘋了,可是,還是很想他……”
葉墨的笑容很精緻,語氣卻讓人心碎,他伸出手,雪花漸逝在他的掌心……
莫胡爲咬了咬脣。
葉墨拍拍莫胡爲的肩膀,說道:“好了,你先出去吧,若林子淵問起我的身體,你就跟平時那般回覆即可!”
“……是。”
莫胡爲收拾完藥箱,又看了葉墨好幾眼,終於轉身走出了昏暗的囚室。
囚室裡便只剩下葉墨一人,他靠着陰冷的牆坐起身子,輕吐了一口氣,繼續擡頭看着鐵窗外的雪景,心卻像飛到了很遙遠的地方……
寶貝,下雪了呢!江南的雪景很美,可惜,我們卻不能相偎而看……
忍不住,又輕輕咳了幾聲,呵出的氣凝結成白色的霧,想起以前意氣風發的自已,突然覺得恍如隔世,就好像,是一場夢。
一場關於江湖,關於人生的夢……
而那個人,卻是這夢中唯一的奇蹟和期許……
明知道不可以,但還是忍不住奢望,能再見他一面……
想聽聽他的聲音,看看他的樣子……
告訴他,還是想跟他在一起,看看天空,看看白雲……
僅此而已……
葉墨自嘲般得笑了笑,忽然聽到囚室的門被人打開的聲音。他並沒有回頭,只是問了句:“莫老,忘記拿什麼了?”
“墨雪。”
聽到這聲呼喚的葉墨瞬間睜大眼睛,呆滯了很久,才僵硬得轉過頭。
那個人就站在門口,身上,頭上,滿是晶瑩的雪珠,寒風將他的髮絲拂起,就好像,來自幻境一般,朦朦朧朧,讓人分辨不清……
葉墨猛得一下站起身,腳踝處的鐵鏈發出聲響,他向門口疾走了幾步,卻被鐵鏈拴住,又被硬生生牽絆了回來,說不出話,真的說不出話……
那人溫溫柔柔一笑,慢慢走了下來,打開鐵牢的門,就這樣,走了進來。
葉墨一直呆呆看着他,依然說不出一句話來,喉嚨處不知怎麼了,哽得厲害。
蘇桓穿着一件厚厚的冬衣,呼吸在冷冽的空氣中幻化成薄霧,他直直看着葉墨,輕聲說了句:“我來了。”
然後,他上前一步,打開雙臂抱住了衣着單薄的葉墨。
直到被擁緊那個溫暖的懷抱,葉墨依舊難以置信得睜大着眼。
“墨雪,我回來了……”
葉墨閉上眼,終是生澀得說了句:“傻瓜,你還回來,做什麼……”
靠在葉墨肩頭的蘇桓雙眼忽然閃出一道陰霾的光,他慢慢從衣袖中抽出一把短利的匕首,刀鋒閃爍着銀光……
“回來,取你的命!”
話落,匕首一下牢牢扎進葉墨的體內!
鮮血迸射。
蘇桓放開葉墨的身體。
墨發繚織,散亂在葉墨雪白的衣襟上,如同被折斷了羽翼的冥蝶,緩緩墜地……
蘇桓看着血泊中的葉墨,目光冷絕冰裂。
溫暖的鮮紅血液沾染在冰冷的地上,綻放出一朵妖豔的血色玫瑰,鋪墊在葉墨的身下,彷彿窮盡一生的美麗……
葉墨看着眼前的那個人,忽然覺得他是如此遙遠,那麼遙不可及,他虛弱得笑了笑:“我以爲……全世界都會背叛我,只有……你不會……”他低低得笑着,脣間溢出鮮血,“寶貝,難道,我……錯了麼?”
蘇桓不說話。
時間被拉長,鮮血還是毫不止息得緩緩流下……
葉墨的腦中突然閃過很多很多的畫面,全是那個人的,他的笑,他的鬧,他的話,他的臉,他的吻,他的一切的一切……
重重疊疊,交織在一起……
噗——
一口鮮血噴出,葉墨終於疲憊得閉上眼睛……
“教主!!!”
折回囚室的莫胡爲看到眼前的一幕,驚得大呼一聲,三步並作兩步的來到葉墨身前,抽出銀針迅速幫他止血……
“他這是活該。”
熟悉的女聲從那個蘇桓的口中說出。
莫胡爲氣急回過頭,只見“蘇桓”正慢慢扯下自己臉上的面具,張揚的黑髮散下,露出蠱女白鳳嬌小的面容。
“鳳丫頭!”莫胡爲站起身,怒目圓瞪,狠狠一巴掌甩在蠱女臉上,“你知道你做了什麼!你怎麼能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
蠱女被打得一下摔倒在地上,脣角映出血跡,她捂着臉冷冷笑道:“我做了什麼?我不過是爲劍卿哥哥報仇罷了!他該死,他該死,他早就該死了!”
“你!”莫胡爲掄起手掌,想要再一巴掌甩上去,蠱女卻冷笑着揚起了腦袋,任命似得閉上眼睛。
莫胡爲大嘆一口氣,掄起的手掌變成拳頭一下重砸在自己的腦袋上:“作孽啊!真是作孽啊!鳳丫頭,殺了劍卿的人不是教主!是林子淵那個大魔頭故意嫁禍給教主!你怎的,怎的……做了這等糊塗事!”
蠱女睜大眼睛,聲音顫抖道:“你……你說什麼?”
莫胡爲重重一拳砸在鐵欄之上,咬牙轉過臉,不去看蠱女一眼。
“他說,你找錯了報仇對象,你該殺的人——是我。”
這聲音,平靜無波,就好像在闡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莫胡爲和蠱女猛然回頭看着牢門口笑得萬分妖嬈的那個人。
林子淵踱着步,慢慢走下階梯,脣角勾着快意的笑。
“你騙我!你騙我!”蠱女眼中閃爍着瘋狂的光,她用力搖着頭,眼淚忽然不受控制得掉了下來,“你騙我,騙我……”
她看了一眼渾身是血的葉墨,眼淚洶涌如潮:“劍卿哥哥……劍卿哥哥……我……怎麼辦,我殺了教主,我殺了我們的教主……”
她跌跌撞撞往後退了幾步,顫抖得伸出手,滿手的鮮血觸目驚心,她突然像瘋了似得撲到林子淵身前,扯着他的衣服吼叫道:“是你,是你!是你讓我扮成蘇桓的樣子去接近他,是你說要讓他最愛的人背叛他,讓他徹底死心再痛苦而死,爲什麼,爲什麼!”
林子淵驕傲得揚了揚脣,突然一把掐住蠱女細長的脖頸:“因爲,要死的人不是他,而是……你!”
話落,手上的氣力慢慢加重,蠱女的瞳孔急劇驟縮,她撲騰着雙手,發出痛苦的喉音。
林子淵笑得很是優雅,手卻猶如嗜血的魔鬼不斷禁錮着蠱女的咽喉。
時間一分一秒得逝去,蠱女終是閉上了雙眼,眼角的淚滴如流星滑落……
林子淵甩開手,蠱女漸漸冷卻的身體慢慢跌落,生命殞逝……
他淡淡掃了一眼血色潑染的葉墨,對着早已目瞪口呆的莫胡爲說道:“治好他的傷,你若敢告訴他真相,”他踢了踢蠱女的身體,詭笑道,“那麼,萬泯祿將是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