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極3

榮極 3

我僵在那裡,如吞個苦李,只覺滿腔滿嘴苦澀至極……想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就那樣定定立在那裡,直到樑文敬從我的身邊經過。

我身邊稍作停留後,吐出淡淡的話語,“朕適才最想聽到的話就是,朕的長公主問朕是否留下……”

說完,明黃的身影擦過我的肩膀,淡淡的清香氣息一帶而過。

再回首,這才驚覺廳裡已是人影空空。

我再也忍不住,赤足奔向宮門外,只見華蓋下,一抹明黃的身影愈顯孤絕,在黑暗裡越走越遠……

早上醒來已是便聽到宮外嘰嘰喳喳響成一片。

昨夜輾轉反側,及至四更還未曾闔眼。我皺眉披衣下牀,喚來煙翠,“宮外何人喧譁?”

煙翠小心道,“回公主,是幾位昭儀娘娘貴嬪主子,說是來給公主請安。”

大清早被攪了好夢,我心下不快,遂道,“本宮不是已說過,每日不需來請安麼?”

煙翠慌忙道,“奴婢剛亦是如此回的,只是娘娘主子們不肯走,非要等公主醒來。”

我讓煙翠打水洗漱後,又在側廳裡邊用早膳邊聽煙翠說着昨晚和今早宮裡的事情。

樑文敬昨晚盛怒而去,並沒有直接去甘露殿,在御書房呆到四更,這纔在連公公苦苦哀求之下去了甘露殿。

彼時甘露殿的眉才人已然等待一個時辰,雖是炭燒得極熱,但畢竟數九嚴寒,光着身子的眉才人自是無法揣度聖意,又不敢擅自穿衣離開甘露殿。直到四更樑文敬才一臉陰沉、滿是疲憊地踏進甘露殿。

光着身子僅以薄紗遮體的眉才人正在榻上昏昏欲睡。

眉才人初看到樑文敬,又驚又喜,近半年未見天顏,如今天子已近,翻身機會就在眼前。忙上前爲樑文敬寬衣,意欲婉轉成歡,卻見樑文敬呆呆無反應。

眉才人自是不敢造次,情急之下嬌聲道,“皇上,讓臣妾侍候皇上安歇吧。”

樑文敬伸出手指撫上她的腮邊,半晌纔看着眉才人喃喃道,“若她,亦像你這樣就好了。”

一句話讓眉才人的笑容凝在臉上。

隨後,樑文敬吩咐敬事房此次召幸不需記檔便轉身離去。

只留下呆若木雞的眉才人站在空蕩蕩的甘露殿。

…….

煙翠的話必是樑文敬的貼身內侍連公公所言。

我看着煙翠學着連公公的話,倒是十足像。這個伶俐的丫頭,宮內宮外說話辦事利落滴水不漏,有時說話瞧着真不像個十七八的丫頭,倒更像宮裡有些年歲的嬤嬤。常太妃留給自己這個丫頭,想必亦是覺得能讓自己省點心。

她邊給我倒水邊道,“公主,奴婢今日一早問連公公皇上今日精氣神的時候,那連公公苦着臉,直搖頭,還悄悄道……”煙翠看我一眼,抿嘴一笑。

“還說什麼?”

“還悄悄對奴婢道,‘你以後不用問了,若是從長公主那出來是龍顏大悅,必是精神十足;若是從長公主那出來龍顏不悅,必是長公主給皇上氣受了,那灑家是有苦吃了…….’呵呵呵……還讓奴婢勸着點長公主,生怕哪日皇上不高興……”煙翠覷着我的臉色,及時轉換話題,“公主,外面的昭儀娘娘貴嬪主子要不奴婢再去一趟?”

“不必了。”

我坐在藤椅上,任喜兒幾個人給我梳妝。

依然是素色廣袖寬服,只是夜晚沒睡好,眼底有些微發烏,便讓喜兒額外在臉上補點粉,以螺黛修眉後,喜兒又將我的頭髮以鎏金細鈿鬆鬆挽好,斜插一支垂珠金步搖,髮髻正中則放一朵新採的“玉樑”牡丹。

梳妝完畢,我起身走進中廳。

原來喧鬧的中廳立時鴉雀無聲。

“臣妾拜見長公主!”衆嬪妃掩去眼中的訝然神色,皆恭敬行禮。

我看着眼前姿容豔麗、競相媲美的年輕嬪妃,脣角禁不住微微一勾,她們拜的自然不是我,她們真正拜的是我手中的金寶,是樑文敬給予我的執掌後宮的力量。她們的眼中,我與皇后還是有根本不同的。皇后雖執掌後宮,但亦是嬪妃,只不過是位分最高的嬪妃而已,既是嬪妃,自然少不了爭風吃醋,翻起嬪妃的綠頭牌自然是有近親遠疏之分別。

而長公主,則就不同了,這位從宮外而來的長公主與嬪妃皆保持着距離,對衆人皆一視同仁,除了有孕的蘭貴妃和菏貴嬪,——長公主對有孕的嬪妃格外照顧,自是爲了更好地保護皇上的子嗣,昨晚長公主翻牌子居然翻到了失寵已久的眉才人,可見長公主宅心仁厚……

我溫言讓大家起來,並讓煙翠給這些嬪妃看座奉茶。

細細打量着眼前的韓昭儀和幾個貴嬪,應是內務府材檔上記載的不受恩寵的嬪妃。但細瞧之下,亦不是庸脂俗粉之輩。想來能進宮的女子,無論外表、內在、家世出身皆是精挑細選過,不是大家閨秀,亦便是小家碧玉。精女紅,善撫琴、喜書畫者亦比比皆是。只是不知道爲何沒有受寵。

想想皇兄亦不易,每日除了操勞國事,夜晚亦要想着大梁的江山不能後繼無人,嬪妃嬌豔如花,卻並非草木,千方百計邀寵者佔多數,長此下來,皇兄亦是疲憊……

我垂眸用茶蓋撥着鎏金茶盞裡的花茶葉子,餘光裡看到衆嬪妃想開口又不敢開口的模樣。

遂擡眸淡淡笑道,“今日本宮起得有些晚了,讓各位妹妹們久等了。”

衆嬪妃立時笑語嫣然,皆道,“不晚不晚,長公主連日來操勞,多睡會亦是應該。”

我笑笑,“本宮早已說過,本宮不是皇后娘娘,每日的請安都免了罷。本宮以後會常去各位妹妹的宮中,若有事,再來與本宮稟報就可。本宮雖金寶在身,亦只是督促皇兄,讓各位妹妹雨露均沾,早日爲皇家開枝散葉而已。眉才人,閉宮苦練舞姿,以求皇兄一笑,——便是最好的例子。”

衆嬪妃面面相覷後臉上浮有喜色,“原本找長公主話話家常,看長公主如此疲憊,臣妾改日再來。”

衆嬪妃魚貫而出,我淡淡的笑容凝在嘴角,眉才人,本宮給了你機會,卻生不逢時,看來是無緣了……

眉才人乃正二品大員左僕射之孫女。左僕射兩子一女,一子已在抗擊柔然入侵時殉國。眉才人便是左僕射此子留下唯一之女。眉才人入宮便封妃亦是左僕射之榮寵。之前眉才人已懷上龍胎,卻胎死腹中;又從妃位貶至才人,震動後宮前朝。左僕射長孫佑自是面上無光。左僕射長孫佑亦是兩朝元老,爲人性情古怪,既不與右相交往,亦與左相不和。

此番讓眉才人侍寢,是我故意爲之。

朝中左相一黨在大梁抗擊柔然大獲全勝後風頭頓減,不復之前跋扈,卻因太尉兵權在握,與左相交好,時時以當年擁立當今皇上爲太子並助其順利登基居功自傲。對右相黨極力打壓。殊不知,這正是身爲天子的樑文敬之大忌。

在常太妃的敘述裡,當年先皇親征,樑文敬與樑文宣抗擊柔然時曾將因後方糧草供給不上導致先皇在雲中城被困。

而左相則爲當年在朝中保證糧草供應,接到雲中城糧草告急傳書,卻因糧草走何道與司空大人爭執不下。

司空大人堅持糧草從西北調集後,經邊境西上,走燕山北,旱路爲主,以避開西面高昌,防止腹背受敵。

而左相則認爲時間緊迫,彼時十月,“以水路爲上選”。認爲按司空大人的路線,糧草要延遲兩日到雲中城。

左相堅持走水路,結果如司空大人所料,糧草在離雲中城五十里處水域遭到高昌國偷襲,糧草損耗大半,左相派去的糧草護送隊伍幾乎全部覆沒。司空大人以大局爲重,密會右相楚淳一千里飛書密報先皇,讓先皇提前部署,又提前密信至離雲中城最近的城邑預備接應;亦幸虧樑文宣彼時不在雲中城內,以離間之計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纔在雲中城力挽狂瀾、反敗爲勝,卻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樑文敬在征戰中爲先皇擋了一箭,幸好慌亂中箭失了準頭,只射中樑文敬肩膀;樑文敬的叔父,當時的車騎大將軍便是在雲中城一戰中陣亡,一同爲國捐軀的還有眉才人的父親,左僕射大人之子及幾員大將。

樑文敬與烏洛的陣前對弈,大約從那時就開始了。

聽常太妃說起此事的時候,雖是雲淡風輕,卻能想象出戰場的慘烈,狼煙四起,屍橫遍野,漫天的大火與血……

因爲左相的失策,卻讓當時身爲皇長子的樑文敬對自己的舅父郭濟大爲不滿。雖然郭濟力保樑文敬坐上太子位。樑文敬亦因雲中城之戰失去叔父而遷怒於郭濟,對郭濟並不領情。

雲中城一戰成就了樑文敬的太子地位,但是,亦讓樑文敬對左相郭家忌諱頗深。

樑文敬對左相的不以爲然我亦能隱約聽出。

朝中左僕射大人對朝中兩相之爭向來是嗤之以鼻,但樑文敬因我酒後“失言”便將陣亡大將的女兒從貴妃降到才人,左僕射長孫佑不能不心寒。

而讓眉才人侍寢,在前朝的長孫佑不可能聽不到他關心的孫女的消息。

只是眉才人福薄,本宮盡到力了……我將早已涼掉的茶擱與一邊,淡淡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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