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完全散去,熱氣從小巷裡嫋娜地升起。
清冷的風中,屏緗戴上薄薄的圍巾,左手勾着暮吟的右臂彎,緩緩地走在小鎮的路上。
暮吟任她拉着自己的手,對小鎮出奇的乾淨感到難以置信。
屏緗一路小跑到賣早點的攤前,跟老伯用綿軟的閩南話打過招呼後,要了兩根油條,暮吟上前掏出了兩枚硬幣,哐噹一聲放在鐵盒子中。
老伯頭也不擡,繼續擺上油條,將油煎的火調小。
暮吟回過頭,正見屏緗在不遠處招手,暮吟走過去坐在長長的木板凳上,印象中覺得只會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西部出現,然而坐上去感到很舒服,有一種仰望的慾望,從這個角度看到初起的國旗和太陽。
阿嬸端上兩碗豆漿,暮吟拿出三個硬幣來,阿嬸接過後在圍裙上擦了擦,隨即去招呼其他的客人,碗盆的聲音晃動,漸漸有早起的人家提着盛具來買早餐。
屏緗遞過來一根油條,油條的末端包了張報紙。
暮吟揍着眉接過,看着那張發黃的報紙,卻將屏緗伸出手來又扯了一半去,嘴裡兀自塞得滿滿的。
一碗豆漿下肚,舒服了許多,料峭的早晨裡多了一絲暖意,屏緗看着暮吟慢條斯理地喝着不對口的豆漿,四下裡物色還有沒有好吃的。
人羣漸漸熙攘,空氣乾淨得沒有一絲塵埃,暮吟怕屏緗走丟,將半根油條一口吃下,守在屏緗身後,看她逗留在每個小攤前。
“蠔仔煎耶。”屏緗興奮地在一家店前停住,“老闆,給我來一份,喂,你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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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吟看着青綠色的一團東西,連連搖頭。
“很好吃呢。”屏緗邊走邊吃邊介紹道,“蠔仔煎的做法主要是先將海蠣肉去除掉碎殼等雜物,洗淨,瀝乾水分。呃,還要把精肉剁成肉茸,然後是扁魚乾炸酥脆後切末,最後再配上切細的青蒜、幹澱粉、精鹽、清水,調勻成粉漿。這些事情準備完後就可以開始煮了,很講究的呢,要微火,下油入鍋,倒入粉漿,攤勻煎片刻到粉漿開始凝固時,纔可以下勻海蠣、肉茸,再從四周注入豬油,磕上鴨蛋,煎熟,澆入紹酒,大概就是這樣。”
“這麼麻煩。”暮吟歎道。
“以前在老家的時候,阿嬤就是這麼煮給我吃的,那種味道,是這些小攤做不出來的。”屏緗又咬了一大口,“還有好多很好吃的,旖月島都沒有的,像春捲、土筍凍、面線糊、東粉鴨、海蟹糯米粥、芋包、圓子湯、炸棗,還有很多很多。”
走在小鎮的路上,暮吟隱隱地感受到閩南的文化,一種既熟悉又排斥在感覺一直困擾着他,他擡眼,看着小鎮上空明媚的秋陽。
小鎮似乎還不怎麼富裕,暮吟隨屏緗穿過一條條小巷,保存得極好的古樸風格的明清庭院坐落在巷子裡,紅漆剝落,牆腳斑駁,春聯脫臼,古井邊結上青苔,偶有調皮的小雞從巷子這頭躥到那頭去,後面緊隨着懶懶的貓。
徜徉在這樣寧靜的世界中,暮吟看着她像小孩子般愉悅,彷彿回到了她的童年。
她攀着矮牆坐了上去,淺淺地唱《從此沒有從此》,疊落的音調悠揚起,在空氣裡和着甜甜的泥土味彌散。
她的歌很好聽,如暮吟一樣的樂盲都聽得入神,可黃牛卻不買帳,哞的一聲,甩着長尾巴,狠狠地瞪着眼。
“唱歌是好的,嚇牛是不對的。”暮吟只能這樣說,摘下一片葉子把玩。
“小時候我坐在黃牛背上,把奶奶差點嚇暈過去,她老人家說那頭牛是最倔的,曾頂爛了三個鄉親的肚子,還把其中一個的腸子拉了一地。”屏緗似乎回到了那個時候,坐在了乖乖的黃牛背上,折一片葉子作笛。
“旖月島只有金牛。”
屏緗不知道他忽然會這麼說,從牆上跳下,走過赤黃的土地:“好多回憶都只能在夢中了,以前還偷摘過地瓜、芒果。”
暮吟望着天邊的太陽隱去半邊臉,想到自己並未有這樣精彩的生活,自己總在迷失,失去些什麼,卻又不知,然後一直失去,一直不知。有的時候他的確在拷問他的復仇究竟爲了什麼……
“發什麼呆,走啦。”
走了有一段路,人聲鼎沸,屏緗走近一看,才道:估計是有人家做滿月。
“滿月。”暮吟是不知的。
“就是指小孩出生了一個月了。”屏緗指着一個阿婆道,阿婆手裡碰着一大堆東西,有帽子、衣服、銀牌、手鐲、腳鐲、鞋襪等。
“不就是生個小孩嗎?”暮吟不解。
“你理解得太淺了,你想想看,一個小孩,首先是他父母的情感延續,接下來,是兩個家族的契合點,同時,更重要的一點是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個可貴的生命,人類還在繼續發展。”屏緗絮絮叨叨解釋着,按照她天真的理解。
“可是,這個小孩也不能保證就是個好人,要是……這麼一大堆人的工夫豈不是白費了。”暮吟將問題看得更爲深了。
“切,幹嘛沒事老扯那麼遠。”屏緗似乎沒有和他強辯下去的意思,走進內屋,看到是個男嬰在接受剃頭,風俗點的說法是剃除月頭,即將所謂的從母體裡帶出來的有“血污”的胎髮給剃除掉。一則“穢氣”就不會將會觸犯祖靈、竈神及其他神明,二則希望嬰兒頭髮快快長粗長密。
屏緗遠遠看着男嬰,小男嬰的眼滴溜溜地看着這位如從天降的大姐姐。
主人家給了剃頭匠賞錢後,便指定一個六七歲大的小女孩將揹出去,小女孩在大人們的幫助下,揹着男嬰出門,邊用竹子敲打着地面。
暮吟仍不免對這些風俗有些嗤之以鼻,屏緗忽道:這是傳說中讓小孩變大膽的方法。
暮吟哂之:一定沒人揹你出來過。
“屁咧,誰敢揹我,我會用千斤墜。”屏緗覺得不好再逗留下去,拉着暮吟跑了出來。
“跑什麼。”
“SECRET。”她神秘一笑。
“這些風俗很麻煩,毫無意義。”
“只是精神的寄託,誰不希望下一代的人能好好生活,無災無禍。”屏緗繼續道,“其實一個小孩出生要辦很多俗事的,出生那天要報生:出生三天要做三旦,也就是洗兒:一個月後是滿月;四個月呢,也有一大堆儀式:出生一年要過週歲;之後還有學步,斷奶,換齒,十歲的時候要過生日,十六歲的時候生日禮更大,總之一生註定要跟風俗,也就是人類的傳統捆綁在一起。”
暮吟完全不知道有這些,乍聞之下覺得既煩瑣又溫馨,但畢竟他是不想與這個人類有過多聯繫的。一個生命出生到凋零,經歷了這麼多,他卻輕易地將他的這一切在一顆子彈裡結束。
“今天好象是佛生日啊。”屏緗跑向香菸繚繞的寺廟,看着廟裡木然的衆神,及外頭與它們不相干的熱鬧。
“哇塞,還有戲看。” www⊕ tt kan⊕ ¢ O
暮吟的視線從廟裡移出,轉向搭着的戲臺,臺上的人穿着彆扭的衣服,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他根本分辨不出的哪國方言。
屏緗卻看得入神,一向追求時尚的她,居然會對這種戲曲有興趣,應該是看着臺上的人覺得很刺激纔對。
然而屏緗是真的有點喜歡戲曲的:小時候奶奶常帶我來看戲,那時候,坐在奶奶的肩上,看着臺上的人穿着花花綠綠的衣服翻着跟頭舞着長槍。
她的眼神沉湎在過去中,戲曲如人生,人生亦戲,我們往往分辨不出,只在自己的舞臺上不知疲憊地舞動着,極盡生命的華麗。
戲臺的旁邊最不缺的當屬小吃,屏緗看不到幾個場次,便被香味吸引過去了,小攤前正擠滿了小孩,她從小孩的身後居高臨下地看着一鍋鍋的美味。她抓過一把吉鴻糕,邊吮着指頭,邊從這頭走到那頭,眼瞅着一個搭棚上寫着“沙茶麪”。
沙茶麪是將鴨心、鴨腸、鴨腱、丸子、瘦肉、蝦仁、豬腰等配料與沙茶湯氽熟後,扣在熟水面上,再淋上沙茶湯即成。沙茶湯是用沙茶醬調配而成的,先把沙茶醬放入大骨湯中攪勻,置旺火上燒沸後,改用中火保持小沸,加入精鹽、味精而得。
屏緗等面的時候和老闆閒聊起製作方法,並把過程記了下來:當年據說很好吃,一直沒有機會,今天一定要好好品嚐。
不一會兒,兩碗麪便端了上來,屏緗給面淋上一勺辣椒,開始狼吞虎嚥起來。
煮麪的老闆娘一見她這樣的吃法,面露驚訝,初時以爲她是富家小姐,該有她的矜持。
這時忽聽有個大叔的聲音叫喊着:賣土筍凍嘍,小的一塊,大的兩塊。
屏緗趕緊放下碗,搜尋大叔的方位:HI,大叔,這裡,來五個大的。
大叔舀出土筍凍,放入碗中,灑上醬油、蒜泥、香醋、芥末、芝麻醬等調料,暮吟付了錢,仔細地看着有點透明的一團灰色物。
他吃了一口,頓覺涼喉爽口,香脆的土筍滑入腹中。
“怎麼樣,這些風味小吃很不錯吧。”
“還行。”
“這樣嗎?”屏緗一聽將整碗拉到她面前,“既然這樣,你就吃少點。”
“吃過熱的東西,少吃涼的。”
屏緗俏皮地擡頭:那好,聽你的,我帶在路上吃。
屏緗向大叔要了幾塊冰,裝在袋子裡。
吃飽後,沒有看戲的念頭了,其實看戲時,注重的並不一定是戲本身,就如人生,也許注重的並不是生命。
暮吟習慣了她走到哪,吃到哪,轉而問她:下一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