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世界上與犯罪有關的那一羣人,都是俗氣的,千篇一律的,毫無新意的。
謀殺犯,宗教人士,考古學家……還有像亞圖姆這樣,一個人兼職好幾份職業的天才犯罪專家。
這些人,一旦把犯罪和法國聯繫在一起,一定會扯上一個地方——
盧浮宮。
……
“你是說,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尖頂,塞納河北岸的蓬皮杜藝術中心,以及盧浮宮金字塔尖在一條線上?”
“有一些小的角度差別,但大致上是這樣。”
夏洛克並沒有看她。
巴黎北岸精確到每一條小道的路線圖,正完完整整地在他無所不包的大腦裡,浮現出來。
“所以,‘經過靈魂飄蕩的所在’,指的不是威斯敏斯特教堂,而是從蓬皮杜藝術中心開始,經過教堂,最後達到的地方——盧浮宮。”
他一早在司機打算去威斯敏斯特小教堂看野豬的時候,就及時更正了路線。
“簡直俗不可耐。”
路德維希站在盧浮宮門口,由華裔設計師貝隸銘設計的金字塔前,涼涼地說:
“歐洲人敢不敢有個性一點?遍觀德英法美四國的偵探小說,和法國有關的案件幾乎沒有不扯上盧浮宮的,這讓愛麗捨宮情何以堪。”
夏洛克瞥了她一眼:
“如果你想發表□□,最好把聲音放低一點,這附近遊蕩着一些狂熱的藝術愛好者,他們不能忍受對盧浮宮的一點點抨擊
。”
“放心,他們從來只敢動口,孱弱得不堪一擊。”
路德維希微笑了一下,帶着點惡趣味:
“我高中校門口的咖啡廳裡時常聚集着這羣人,畢生的夢想是把蒙娜麗莎娶回家——難道他們不知道蒙娜麗莎是雙性人麼?真是太重口了。”
夏洛克:“……蒙娜麗莎是雙性人?”
“你不知道?”
路德維希反倒有些驚訝:
“我以爲你會對這些很有興趣,畢竟和密碼有關。”
“alisa……密碼?雙性?”
夏洛克單手撐着大金字塔六百六十六塊玻璃中的一塊,喃喃地把monalisa的名字唸了兩遍。
答案已經顯現。
“麥克羅夫特的小把戲,三歲之前,我太過相信他。”
他有些懊惱地說:
“男神阿蒙-拉和女神伊西斯?我早該想到的,一個代表男性生命力,一個代表女性生命力。”
阿蒙,伊西斯,isis,也叫lisa。”
喜歡推理小說的人,對這個文字遊戲一定不會陌生。
“生命力?難道不應該是繁殖力嗎?”
路德維希皺了皺眉,但並沒有糾結於這個問題:
“這一點,再綜合列奧納多-達-芬奇的雙性崇拜,蒙娜麗莎半男半女的特性很明顯……先生,難道你一直以爲蒙娜麗莎是女人?”
“不
。”
夏洛克直起身,盯着玻璃大金字塔後沉沉的天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
“麥克羅夫特一直告訴我,蒙娜麗莎是達-芬奇本人。”
路德維希:“……”
其實這也是有可能的,蒙娜麗莎的面部結構和達芬奇的自畫像有很多相似之處。
但這依舊說明福爾摩斯兄弟是相愛相殺的典範,不解釋。
在這樣的凌晨時段,盧浮宮華麗的燈光和噴泉都靜默地立在黑暗裡,只有幾站小燈亮着,從臺階下和金字塔的玻璃下透出暖黃色的光暈。
“歐洲人喜歡選擇盧浮宮作爲犯罪對象,這其中有歷史原因。”
夏洛克摸了摸大金字塔上的玻璃。
在離大金字塔不遠處,還有一個鑲嵌在地下的倒金字塔。
“尤其是早期,很多針對法國的犯罪都帶有一定程度上的民族主義情結——在波拿巴-拿破崙把歐洲各個國家的珍寶像打包批發一樣運往盧浮宮之後,他們有理由怨念這個地方。”
雖然算是半個法國人,但路德維希也不得不承認,夏洛克說的是實話。
就其本質而言,盧浮宮不過是一個堆贓物的地方。
除了身高,波拿巴-拿破崙和中國的秦始皇很像。秦始皇統一了六國,就把六國皇宮裡收藏的字畫珍玩一股腦兒地堆進阿房宮。波拿巴當年傲視歐洲,也理所應當地認爲,好東西就應該是法國的
。
單看盧浮宮三樣鎮館之寶,《蒙娜麗莎》是意大利獻給法國國王,勉強可以說是法國自己的東西,但另外兩件,薩摩色雷斯的勝利女神,和米羅的維納斯都是希臘的文化遺產。
但是好景只持續到滑鐵盧戰役之前。
滑鐵盧後,拿破崙慘敗。
路德維希立在夏洛克身後,看着盧浮宮前的臺階——據說盧浮宮有十萬級臺階。
她忽然問:
“先生,盧浮宮現在有四十多萬件藏品,對吧?”
“這只是目錄上記載的——盧浮宮有一部分收藏不對外公佈。”
夏洛克繞着金字塔的邊緣慢慢地走着,像在尋找什麼東西。
他的臉離玻璃很近,暖色的燈光自下而上,在他臉上投下立體的陰影。
“在麥克羅夫特還是一個政府小職員的時候,他曾來盧浮宮請正在參觀藝術品的財政部部長簽署一份文件……”
路德維希張大了嘴:“麥克羅夫特?小職員?”
“他當然做過小職員,父親不給我們提供事業和經濟上的幫助,他只能從底層做起。”
夏洛克理所應當地說:
“但是麥克羅夫特的小職員生涯並不長久,他在兩天之後成爲了英國財政部大臣。”
路德維希:“……”
她居然能完好無損地呆在兩個福爾摩斯中間這麼久,真是阿蒙-拉神庇佑。
“在等待期間,他找到一件棄置不用的收藏室,裡面雜亂地擺放着在近一個世紀裡世界上丟失的名畫的一半——非常隱蔽,盧浮宮有很多這樣的地方,館長都未必知道這些收藏室的存在
。”
——隱蔽?
“絕了,誰也不會想到去盧浮宮搜查丟失的名畫。”
路德維希皺眉:
“這是誰幹的?而且盧浮宮有什麼地方隱蔽到現在還沒有被發現?”
“亞圖姆。”
夏洛克面無表情的說:
“這是亞圖姆第一次公開作案,我花了一年的時間把他送進了監獄……可他在一星期後逃脫。”
“……他找到那些被偷走的名畫不是很好?爲什麼說是‘作案’?”
“哦,維希,我說的‘一半’,不是指總數量的一半。”
夏洛克無聲地笑了一下:
“而是指每幅畫的一半。”
路德維希:“……”
亞圖姆,你這個調皮的小男孩。
“我不想問亞圖姆,我想問的是盧浮宮。”
她按了按太陽穴,分外疑惑自己是怎麼從亞圖姆手上活着回來的:
“你說盧浮宮有很多不爲人知的地方?爲什麼這麼說?”
《盧浮魅影》裡,出土於拉美西斯第二王朝的無名木乃伊,正是在貝隸銘修建玻璃金字塔時,從一個廢置的收藏室裡發現的。
這不現實。
廢置的收藏室……再廢置的收藏室,在盧浮宮也會有專人整理,可爲什麼像拉美西斯時期的皇室木乃伊這麼重要的文物,會藏在盧浮宮這麼多年,卻沒有人找到過?
電影裡模糊了的細節,在現實世界裡,就是洞穴。
……
夏洛克擡起眼睛
。
他的眸子裡映着她在鑽石一般的玻璃上的投影。
因爲沒有好好休息,她的眼圈有些青黑,皮膚又白,看上去,就像一隻鬼。
——盧浮宮鬧鬼。
“盧浮宮的四十萬件有記錄的收藏,有很大一部分是拿破崙橫掃歐洲時奪取的藝術貢品,但在滑鐵盧戰役法國慘敗後,西班牙,意大利,荷蘭,和其他國家,只從盧浮宮拿回了五千件。”
夏洛克微微勾起脣角:
“你不覺得這不同尋常?”
“有點。”
路德維希垂下眼睛。
比起在繁重的歷史中找到真相,她更希望盧浮宮的鬼魂只是人的把戲:
“但會不會只是因爲法國的外交手段?”
“哦,維希,法國是戰敗國,戰敗國沒有‘外交手段’。”
夏洛克低沉的語氣,在空曠的盧浮宮廣場上回蕩:
“比起這個,我更相信他們建造了一條隧道或密室,把那些因珍貴而不能見天日的珍寶藏了起來……找不到,自然就拿不走。”
——盧浮宮真的有一條隧道,不爲人知。
那麼,隧道里,說不定就躺着一具木乃伊。
天亮之前最後的晚風挾着涼意拂過。
想起電影裡的蘇菲-瑪索從施工坍塌的牆壁裡走進盧浮宮的道路,路德維希緊了緊抱着的手臂,沉默地站在夏洛克身後,沒有再說話。
……
距離黎明還有一個多小時,盧浮宮在深黑色的佈景板下,整個彎曲成一個巨大的u,合抱粗的門柱肅穆地矗立着,帶着一種歷史的威嚴感
。
——威嚴個毛線,不就是法國的老國王們尋歡作樂的地方麼?
陰森森纔是真的。
離盧浮宮越近,就越覺得,總有一天,她逃避了那麼多年的命運,會穿着木乃伊寬大的黑色長袍,帶着黑色的玄鐵面具,活生生而又死氣沉沉地,站在她面前。
路德維希站在夏洛克身旁,一動不動,而他專注於研究貝隸銘的大金字塔,正把鼻子湊近金字塔上的玻璃,像貓嗅到鹹魚的氣味一樣,玻璃一般的眸子閃閃發亮。
——貓。
蘇菲-瑪索在《盧浮魅影》裡因爲一隻貓跑進了盧浮宮,所以她從不養貓。
但是……她淡淡地看了看面前一頭蜷曲黑髮的蒼白男人。
——這隻除外。
夏洛克突然停下找尋的動作,瞥了她一眼:
“你害怕?”
路德維希搖搖頭:“不害怕。”
夏洛克定定地看了她兩秒。
隨即他轉過頭,肯定地說:
“你在害怕——你害怕盧浮宮,這就可以解釋爲什麼你就住在盧浮宮邊,卻從不踏足這裡。”
“人要看遠方,自己家門口的事情有什麼好看的?”
路德維希摸了摸裝在口袋裡的鑰匙——堅硬而冰冷的質感。
卻又像剛從火裡撈出來一樣,帶着臆想中灼人的溫度。
盧浮宮建設了八百年,佔地二十四公頃,房間不計其數……這把鑰匙,會對應哪一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