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雨,總是哀婉的讓人難受,可有時候也充滿了浪漫的詩情畫意。無論什麼茶,在此時此地總顯得有些單薄造作,莫不如小酌一杯,既能驅寒,又能遣懷。
元邵從內帳拿出一袋酒,他走到帳篷口,垂首仔細地打量椅子上坐着的小姑娘。她已經將溼透了的粗布男人衣裳換下,穿了身夕月國傳統衫裙,袖口裙邊繡有紅豔綺麗的杜鵑,人似花,正嬌美年少。
“你在看什麼?”元邵順着不語的目光朝外看去,在不遠的前方,正立着一個孤傲年輕的男人,雨打在這個男人身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他叫元輒,是我的九弟。”
元邵亦看着元輒,只不過他的目光有些太過凌人,使得雨中的年輕人必須得 迴避,低下了頭。
“我知道他是誰。”不語笑笑,但好像扯動了身上的傷,女孩不禁輕哼了聲,只不過她很快又懶懶地靠在椅子背上,神情散漫而驕矜。“我娘在家時常對我說,女孩子最脆弱了,千萬不要招惹你得罪不起的人,可是我好像已經得罪了您的九弟,他在……”
“在觀察你。”元邵替不語說下去,他去拉了把椅子過來,與不語並排坐下,男人垂眸看手裡的羊皮酒袋,似自言自語,又似問話:“你怎麼看他?”
他?元輒嗎?
這個男人的眸子大部分時候很沉靜,有如波瀾不驚的枯水般,瞧他在白天拆孃親的招,可見他心細如髮,擅於找到危局的突破口。
“他很冷靜,也很聰明。”
從這個男人袒露在外的身子看,他的皮膚是那種曬得很好看的顏色,肌肉強健有力,而他那會兒只輕輕一兩下就將她這個假扮老頭的女孩給打趴下。
“他孔武有力,驍勇善戰,下手幹脆利索。”
剛纔這個男人一瞅見國主在看他,立馬低下了頭,說明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兒,不會冒犯能裁決他生死的人,最起碼現在不會。
“他懂得藏鋒,頗有些城府。”
說罷這些話,不語將瓷杯中已經冷掉的茶倒在地上,她看着前方站了許久的元輒,搖頭冷笑:“這個人像一頭餓了許久的病虎,在您面前看似卑微弱小,可不甘讓他選擇蟄伏,只等有朝一日羽翼豐滿,吞掉蒼狼。”
“哈哈哈。”元邵像聽了什麼好笑的話,搖着頭狂笑。他用右手慢慢地撫摸自己肩頭那只有着血紅色眼睛的狼頭,英俊深邃的五官在搖晃的燭光下彷彿更挺立,男人慢慢地扭轉過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跟前單弱纖細的女孩:“那你如何評價本尊?”
本尊?
不語用隨身攜帶的小木梳慢慢地梳開仍潮溼的髮梢,她肆無忌憚地打量元邵,男人的眉又直又粗,眼睛不大但很深邃,短而硬的鬍渣非但不會讓他顯得邋遢,反而有種成熟的男人魅力。通常如他這般的一國之王,會自稱本王,而他偏自稱本尊,傲世不羈的風格不宣自明。
“您很狂妄,但絕對有狂妄的資本。”也不知道爲什麼,不語就是覺得自己無論說什麼,這個傳說中很可怕的狼主都不會把她怎樣。“您無恥地踏破我的國家、殘殺我的同胞,說明您很貪婪,不過對於一個有野心的王,這很正常。”
狂妄?無恥?
聽了這般評價,元邵不由得一怔,他的臉立馬拉下,哼道:“你好大的膽子,難道仗着是個小女子,就覺得本尊不敢殺你?”
“您當然敢。”不語聳了聳肩,她咬着自己粉嫩的舌尖,毫不在意笑道:“就連姨娘那樣絕色傾城的美人,您連眼睛都不帶眨的讓她自盡,更別提我這樣的小丫頭了。”
不語伸手去接從帳篷沿兒上滑下的雨滴,然後湊到鼻子邊聞了聞,許是聞到了牛羊的羶腥味,她連忙將手中的雨水甩開,歪着頭看元邵,笑道:“我爹爹曾說過,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依我看,您是坦蕩的混蛋,您有一國之君的肚量,興許還會在心裡讚賞我這小女子的大放厥詞;可您又很混蛋,說不定記仇,就真的殺了我。”
“你,”元邵再次怔住,他忽然嘆了口氣,好似落寞萬分,可忽然又哈哈大笑,指着不語點頭道:“我活了快四十年,還是頭一 回聽人罵我罵的這麼爽快,你說這是爲什麼。”
不語脫口而出:“您高處不勝寒,而我?”女孩咬着脣低下頭,白膩如玉的小臉忽然升起一片緋紅:“我是初生牛犢不怕狼。”
“好!”元邵將羊皮袋的塞子打開,他抓過不語的手,咕咚咕咚給女孩的茶杯裡倒酒,男人昂着頭,臉上盡是笑意:“小朋友,你敢喝酒嗎?”
一股清冽甘醇的味道登時竄入鼻中,竟然是竹葉青!
小的時候,爹爹會拉着他們姐弟倆的手,笑着嘆息:閨女不能喝酒,兒子還小,這寂寥的人生,留我韓度獨愴然而涕下。
黃酒加竹葉,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後始癲狂。
那時候她不理解爹爹的話,如今?一杯好酒,一個好友,再加上潺潺雨聲,足矣。
“我不能喝酒,身上會起酒疹子,很癢的。”不語見元邵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落寞,她忽然覺得很是歡喜:“不過您既然叫了我一聲小友,那捨命陪?”不語漆黑似點墨的眼珠一轉,眉一挑笑道:“陪坦蕩的混蛋,祝你鎩羽而歸!”
元邵噗嗤一笑,仰頭一飲而盡。
雨還在下,可人卻不怎麼冷了,許是酒暖了身子吧。
“你們漢人有一句好詩來着。”元邵閉着眼睛冥思苦想了半天,卻忘了是什麼,他直勾勾地看着不語,皺眉笑道:“好像是說男的女的很可惜,什麼來着?想不起來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不語剛說完這話,就猛地按住自己的嘴,她發覺自己的心跳的很快。女孩輕咳了幾聲,只是埋頭淺酌杯中的竹葉青,一聲不吭。
好靜,靜的只剩下外面的雨聲,還有帳裡炭火爆裂的噼啪聲。
良久,元邵率先笑道:“你一個小姑娘,晚上卻住在男人的帳裡,以後不怕被人非議麼。”
“爹爹說,世上無聊的人總是很多。我又不是爲了別人而活,管他們怎麼說。況且話說 回來,我還是個尚未及笄的姑娘,說白了就是個毛丫頭罷了。”睏意來襲,不語打了個哈欠,她見那個元輒仍在雨幕中看她,女孩聲音冰冷:“我受了挺重的傷,現在 回去,姨娘肯定會心神大亂,我不能再給她增添負擔。所以我親筆寫了個條子,說那邊臭男人多,太擠了,國主招待我吃好吃的,叫她不用擔心,明兒就見到我了。”
元邵見不語臉上帶着依賴的小女兒態,便知那蘇嬀在這女孩心中的分量不輕。
“你爲何如此在乎那個女人?”在元邵心中,蘇嬀確實膽識過人,可實在太過美豔,是個耽誤男人的禍水。“她除了美麗,好像再沒有別的特點了。”
爹爹是天,孃親是地,她的好,你怎麼會懂。而她的聰明與手段,你很快就能看到。
不語閉上了眼睛,她感覺身上不知哪兒癢的緊,就是撓不到,心知是起了酒疹子。但願明兒腿能好,能跑到孃親懷裡。比起這個所謂的忘年交,她感覺在孃親那兒更安全更溫暖。
*******
雖說天已經矇矇亮,可因爲昨夜下過雨,外面一片白霧,擡頭看去,五十里之外的樽山被包圍在霧中,有如神仙之所。
帳篷不大,二十個驍勇小將站在裡面顯得有些擁擠,他們個個都神情緊張,手緊緊地握住武器,將主人蘇嬀團團護住。
劉能在帳口往外瞧了圈,轉身往 回走,他彎腰對在椅子上歪坐着的蘇嬀輕聲道:“夫人,您要不先眯會兒,已經連住兩個晚上了,您連眼都沒合過。”
豈止沒合過眼,連水都沒喝幾口。
蘇嬀抿了下乾的起皮的脣,她現在只感覺腦袋像炸裂了般發痛,語兒昨夜沒 回來,只是派人帶 回來張紙條,說她在國主那兒呆着,一切都好,不要擔心。
怎麼能不擔心。
蘇嬀的擔心,是藏在心裡的煎熬與不安,她不說,也不表現在臉上;而羅公子,整整一晚上來來 回 回地走,三番四次想出去找語兒,卻被人給打了 回來。
只見護住蘇嬀的將士們忽然讓出條道,原來賬外來了個夕月國小將傳話,說是國主請蘇將軍去主帥營帳。
蘇嬀忙從椅子上起來,她臉上的疲態一掃而光,因爲真正的‘和談’,現在纔開始。
*******
一路往主帥營帳走去,所見皆是披堅執銳的夕月國戰士,牲口棚裡的戰馬也掛上了鎧甲;在水坑稀泥裡,一個斷了條腿的老兵彷彿在小憩,他見蘇嬀領頭走來,蒼老的眼睛裡全然是驚豔之色,可一行濁淚忽然從他眼裡流出,老兵握緊了拳頭,一口濃痰正好吐到了這個似男非女的蘇將軍鞋上。
劉能見狀,忙蹲下爲夫人擦鞋,誰知卻被蘇嬀給撈起。
“不用擦。”
蘇嬀四下環顧了圈,果然,幾乎所有士兵都和那個老兵一樣,用憤怒的目光瞪着她,彷彿隨時都會撲上來撕碎她一般。原本毫不相干的兩個種族,一羣從不認識的人,因爲一場仗就結怨生恨,看似很荒謬,實則很現實。
“莫要理,走咱們的就是了。”蘇嬀此時唯一能做的,就是挺胸擡頭,做她應該做的。
主帥大帳裡,元邵端坐在最上首,其下依次是他得力的文臣武將,就這麼十來號人,一眼就能看完,可沒有一個是不語。
蘇嬀心裡有些急,她的手緊緊地抓住腰間的佩劍,太過用力,纏劍柄的銀絲將她的手指勒出了血,她仍渾然不覺。忽然,她瞅見大屏風後頭有個窈窕瘦弱的女孩影子,隔着鏤空的雕花,裡面的女孩正朝她使勁兒揮手。
是不語!
蘇嬀多想趕緊衝到屏風後頭看看女兒,可現在國主和一衆文武大臣都在,於情於理,她都不能輕舉妄動。
“蘇將軍,坐。”元邵看起來神清氣爽,他叫跟前伺候的宮人端了些牛乳和麪點給蘇嬀,自己則用匕首切割烤成半熟的羊腿,他見蘇嬀並不用飯,笑道:“蘇將軍是吃不慣我們的食物吧,沒關係,今日打下了 回塔縣,你就可以吃你們漢人廚子做的飯菜。”
這話怎麼聽着這麼彆扭。
蘇嬀使勁兒揉了揉發痛發脹的眼皮,她忙問道:“國主這是什麼意思?昨晚寅時後,末將聽見戰鼓之聲不絕如縷,可是您打到 回塔縣了?”
“哦。”元邵一邊嚼着羊肉,一邊氣定神閒地對蘇嬀笑道:“卯時已經兵臨城下了。”說完這話,元邵從案桌上拿起裝了馬奶酒的金盃,他遠遠地向蘇嬀遙祝了杯酒,然後得意洋洋地與左右羣臣交換了下勝利的眼神,這才驕矜道:“本尊派人將你被困此處的消息帶給了姜之齊,原本打算和他做個交易,可他死守 回塔縣,半點都不鬆口。”
“是麼。”蘇嬀呼吸有些急促,計劃雖然早已制定好,可戰場上的事瞬息萬變,誰都說不準的。
“本尊又派人告訴他,只要他打開城門,就放了你。”元邵玩味一笑,他故意嘆了口氣,似憐憫又似嘲笑道:“可他呀,竟然說:蒙國主不辭辛勞千里迢迢從夕月國趕來,是該送上一份見面禮。姓姜的決計不會再要已經蒙上塵土的女人,求國主慈悲,趁早將其殺了,姜之齊感激不盡。”
這話實在太絕情,又句句剜心。
元邵見蘇嬀低着頭沉默不語,好似傷心到了極點。彷彿這個妖孽般完美的女人越是這樣,他越開心。
只見元邵將切肉的匕首放下,然後隨手在自己的衣裳上將手上沾到的油抹去。男人從王座上起身,大步走到帳子口,他眺望遠處的黑煙,聽着遙遠的動聽廝殺聲,忽然轉過身來,對癡愣愣的蘇嬀笑道:“ 回塔縣雖有強援又如何?在日中時,本尊一定會攻下它!”
“你確定,你一定能攻下?”蘇嬀擡手將不自覺流出的淚擦去,她輕輕勾脣一笑,顏如舜華,將帳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毫不留情地征服。
這個女人的不卑不亢讓元邵有些着火,這男人忽然像想到什麼有趣兒的事似得,他張開雙臂,對他的臣子們笑道:“蘇將軍長得這般傾國傾城,有幸目睹仙姿的男人肯定很少。要不在日中時,咱們將她扒光了,然後綁在長長的木頭上舉起來,讓所有人都看她。”元邵看着有些驚慌的女人,殘忍一笑:“反正姜之齊也不要你了,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