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牆邊立着的大黃梨木架子上擺着雕刻雙仙童捧桃玉盤,盤中有剛從西域運 回長安來賣的豹眼杏兒,還有透着碧色、像九月成熟的棗子般大小的葡萄,整個屋子充斥着屬於瓜果獨有的清香。
四五月間的長安在夜間還是冷的透骨,蘇嬀拄着柺杖慢慢地走向屋中立着的暖爐,她用桌上的厚棉布襯着手將暖爐上的銅網罩子移開,從桌下的柳木小筐裡拈起兩塊銀炭扔進爐裡,紅的炭火立馬噼裡啪啦地爆開,火星子頑皮地跳到蘇嬀的裙上,絲質衣裳立馬被燎開個小洞。
女孩歪着頭將裙子略微往上提了下,還未徹底冷透的火星子又灼開一個焦黃色的小洞,難聞的燒焦羽毛味瀰漫在空氣裡,那日在冷宮裡,元蘭用燒紅的鐵條一下下抽到自己臉上時也是這個味道,刻骨銘心。
“把銅網子罩在暖爐上。”蘇嬋將老七的一切動作都盡收眼底,雖然如此建議,但她沒指望能指派得動這個瘋狂的女人,於是自己動手收拾妥當後,轉身對蘇嬀道:“這樣的事不要做了,你傷害自己,疼的不僅是自己,還有關心你的人,我說的是韓度。”
是啊,以愛傷愛,最殘忍也最痛。
蘇嬀纖指划着銅網子,這玩意傳熱極快,不一會兒就開始發燙。
“你知道麼,如果用燒紅鐵條抽臉,你的臉先會發燙,然後發癢,這些疤會變黑,就像噁心的蟲子一樣巴在臉上。”蘇嬀的大眼睛空洞而美麗,她彷彿在 回憶什麼似得,只見女孩殘忍一笑:“不過這些傷痕終究會好,我要的是你永不超生。”
蘇嬋看到炭火的光將老七的臉映的通紅,竟有種妖豔的詭異之美,這番話想必是當初毀了李月華容貌的人說的,不管那人是男是女,真是狠毒到底了。老三嘆了口氣,溫言勸道:“你現在有着李月華幾輩子都修不到的美貌,殺敵一萬,自損八千,何苦再陷入這泥潭。”
那夜的大明宮是瘋狂的,上無上的尊貴,下沒下的順從,到處都是利刃劃過骨頭的聲音,熱血將白雪暖化成河,然後呢?李月華從雲端跌倒谷底成爲卑賤的泥,把這生都交給惡魔。
蘇嬀眼神冰冷,她用被銅網子弄的發熱的指尖附上潤如羊脂的肌膚,不緊不慢道:“給我一臉傷痕的女人叫元蘭,是我從小玩到大的蘭姐姐,直到換臉前我都不明白當初她爲何那麼恨我,僅僅是因爲我曾經給過她難堪和羞辱麼,這根本不合理。”
暖盆裡的火正燃燒的旺,火苗堪堪要從銅網子裡噴出來,蘇嬀的聲音有些發顫:“當我來到蘇家,我是庶女,我沒有說話的權利,我就像一件玩物般被噁心的王賓強要,憑什麼啊,怎麼會這樣,也就在這時,我忽然明白了。沒錯,我是公主,王賓就愛我捧我,當我一無所有,他就會把我李氏連根出賣。所以三姐,如果我是元蘭,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做同樣的事,或者更狠。你沒有見過堆屍如山,你沒有經歷過身份不可思議的轉換,你更沒有見過血腥政變在自己面前上演是多麼的恐怖和絕望,姐妹情深,君臣孝悌,都是他孃的是騙鬼的屁話,連命都沒了,還談什麼忠孝禮義。”
誰家的江山不是血染紅的,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這其中殘忍的現實。
老三一向自認爲善辯,可她此刻竟被蘇嬀一番話說得瞠目結舌,半響才道:“狡辯,你一無所有,根本沒有力量和如旭日般升起的新生帝國較量,倘若我將你的身份說出去,你猜你會怎樣死。”
“你不會。”蘇嬀面色沉靜,看不出有任何感□□彩,只見她眼眸低垂,輕聲道:“藏匿逆賊,抄家滅族的不僅是蘇家,還有我叔叔。”
是啊,早在換臉那刻起,這個帶着憤怒和怨毒的前朝公主就將一切都算到了,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要死大家一起死,誰都甭想摘清。
蘇嬀看着三姐薄怒的俏臉,忍不住噗嗤一笑,她親暱地上前挽起老三的手臂,沒承想被對方一把甩開,蘇嬀也不動氣,素手佯裝理了下發髻,輕笑道:“姐姐,我現在是你七妹蘇嬀,孝順何姨娘,受同胞哥哥的疼愛,難道不好麼。”
老三冷哼一聲,淡漠道:“想做蘇嬀,就要承受她的一切過往,首先是卑微的身份,然後纔是你那個好駙馬的糾纏。”
蘇嬀聽了這話,秀眉輕擰,她抿着櫻脣,似是在思考什麼糾結的事,只見這美麗的尤物嘲諷道:“王賓算什麼東西,我不是還有那個什麼,什麼三王爺的姘。頭麼。”
蘇嬋彷彿聽到天大的笑話般,她半張着嘴,整齊的銀牙在火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澤:“我告訴你,姜之齊可是一條活生生的毒蛇,心思手段絕不下他老子,而老七蘇嬀,不過是他當年爲了擺脫政治婚姻的一顆棋子罷了,以色去誘惑一個無情無義到冷血的人,太天真。”
“棋子也好,天真也罷。”蘇嬀走到老三跟前,忽然猝不及防拔下女孩髮髻上簪着的金步搖,微笑道:“做工考究,用料精細,想必是從宮裡流出來的,我拿走了。哦,對了,我對毒蛇蠻有興趣的,而誘惑一個無情無義之人,想想都覺得好玩。”
人生仇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故。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這究竟是第幾次見老爹蘇照晟被拒之門外了,蘇嬀心裡也急,王賓這種人是萬萬不能嫁的,而那個所謂的三王爺姜之齊更是不可信,這些日子幾乎沒吃什麼東西,怕啊,肚子只會越來越大,我可以和韓度一走了之,可是蘇家人呢?眼看着姜鑠和王賓主僕二人就要下手清洗了,他們還渾然不覺,該買官的買官,該攀親的攀親,一件不誤。
午後的日頭最毒,廊子上幾個候着的小廝在交頭接耳玩笑,他們眼中帶着些許期待和緊張,每個人都穿的整齊而乾淨,爲什麼,因爲一會兒七姑娘該來等老爺了。
素色齊胸襦裙寬大而飄逸,正好將蘇嬀稍微凸起的小腹給遮掩住。六幺給姑娘在後頭打着傘,不知爲何,她瞧着自家小姐的背影就想掉淚,感覺她單薄的肩膀一直以來承受了太多的不幸,看着美麗,其實脆弱。
“快快快,姑娘來了。”
小廝們紛紛站的筆直,還有兩個使勁往平展拉衣角,他們看起來垂着手恭恭敬敬的,可那眼珠子都隨着那天生帶着幽香的美人而轉動。
香腮雪肌,鴉鬢欲墜,嘴角永遠帶着若有若無的笑,好一個佳人。
六幺是下人,自然知道這起東西的賊心眼,她故意將傘往右倒了下,這可將小廝們急的不約而同踮起腳尖去瞧。
蘇嬀纔不理會這些,她現如今滿心只有見蘇照晟。昨晚上拿了老三名貴的髮釵,今兒個一大早就差可靠的奶媽子去街上的古玩店賣了銀子 回來。
小鬼難纏,只有想方設法拿了銀錢賄賂老爺身邊的人,纔有機會見着閻王。老爹知道七女這幾日找了自己多次,故意不見,就連心愛的小兒子也吩咐過不見。
說不見就真沒半點機會了嗎?蘇嬀坐在長凳上,她從袖中拿出把小香扇扇涼,以前做公主之時,夫子問她最喜古時哪個帝王將相。當年的她毫不思考地說,楚霸王項羽,沒別的理由,三十餘年能做出如此驚天動地之舉,就算兵敗烏江又能怎樣,他的一生還是絢麗多姿的。
可如今呢,如果再問蘇嬀一次,她絕不會說最喜霸王了。無顏見江東父老?迂腐。機會從來不是從天上白掉下來的,沒機會創造就去創造,哪兒跌倒就從哪兒爬起。
從遠處假山那兒轉出幾個人影,爲首的正是老爹蘇照晟,後面跟着蘇府的白大管家。
蘇嬀心中不禁一陣狂喜,果然成了。這幾日爲了見老爹,她從母親那兒拿了不少錢給白大管家塞去,母親日子不好過,這些年攢下的錢大都捐助了她不爭氣的內弟何大寶。直到昨兒個拿老三的髮簪換了幾百銀子再添補上,白大管家這才喜笑顏開地透露出老爺今兒會出現。
廊子下的小廝們見老爺來了,忙魚貫去門口躬身候着。蘇嬀抓着六幺的胳膊起身,她用袖子將額頭上的汗抹乾淨,稍微整理了下儀容便急步走到老爹跟前,款款地行了一禮:“爹爹。”
蘇照晟顯然沒料到會在這兒見到不想見的七女,他嗯了聲,慈愛地笑着對女兒道:“過會子爹要見客,你先 回去吧,得了閒再差人去找你來。”
蘇嬀心裡冷哼一聲,見個鬼的客,白大管家可是早都告訴我你今兒個無事。
“用不了爹爹多久的時間。”蘇嬀頷首微笑:“聽三姐說爹您對《易》研究頗深,女兒今兒專請教您學問,不言其他。”
這下蘇照晟倒在心裡犯了嘀咕,老七找自己不說婚嫁說《易》?恐怕沒有那麼簡單。
“你姐姐最愛鑽研這些經呀史的,你去問她吧。”
蘇照晟說着就擡腳往門裡走,蘇嬀更快,她笑着緊跟在老爹身後,奉承道:“姐姐那點微末小技哪能比得上爹您呢,就半盞茶的功夫,爹爹教了女兒罷。”
蘇照晟停下腳步,心裡暗道,今兒個小七是有備而來的,也罷,難聽的話總是要跟她說明白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王賓的這門親事,可是一定要聯,孩子的幸福和家族的前途,很明確,得犧牲前者。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忙完了,真是對各位親愛的說聲對不起啦!!如果可以的話,留個言,有驚喜呦╮(╯▽╰)╭算是大河對消失這麼長時間的歉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