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陸續續又找到些散碎題目, 加起來竟有上百道之多。
“四個人呢,不會真挑中宋學士出的題吧?”唐夢芙也不知是在和張勆商量,還是在自言自語, “真要是這樣的試題, 我爹爹還行,哥哥就可憐了, 他肯定不會。”
“如果提前告訴他呢?”張勆問。
唐夢芙把宋學士書房中看到的題目集中在一起,“你看, 光宋學士書房裡這些東一鱗西一爪的蒐集起來, 就有上百道題目了。宋學士只是住在紫煙閣裡四個人當中的一個, 皇帝陛下和內閣大佬們未必最後會採用宋學士出的題目。也就是說,現在這上百道題目加起來,頂多有四分之一的機會而已。咱們就算想提前告訴他題目, 也沒有辦法啊。”
張勆思忖片刻,“我這些天多找陛下說說話。”
皇帝酷愛習武,又一直想做大將軍,張勆想見皇帝太容易了, 皇帝巴不得張勆天天找他呢。
唐夢芙搖頭,“怕是不行。我聽大伯說了,陛下向來不耐煩管這樣的事, 都是交給內閣大臣處理的。徐首輔張次輔,也不知他會交給哪一位。”
“讓他自己定。”張勆穩穩的道。
唐夢芙:……
“他會聽你的不?”
張勆笑,“我陪他打回架,讓他贏了便是。”
皇帝要是能“打”贏張勆, 得樂瘋了,那時候勸他什麼他都聽得進去。
唐夢芙不禁莞爾。
雖然笑得開懷,但唐夢芙知道會試共分三場,第一場考四書義三道,每題限二百字以上;第二場考試論一道,限三百字以上,詔誥表內科一道,判語五條;第三道考經史時務策五道,均限三百字以上。這些題目當中,治國之類的題目最爲常見,但軍事、武略、農田水利、錢糧賦稅、馬茶鹽鐵、田畝糾紛等都可能出現,絕對不是死背四書五經就能應付得了的,也絕不可能到宋學士書房看上一看,便能猜到題目勝券在握。
“其實我爹爹是應該考上的,他有真才實學。”唐夢芙提起唐四爺的事,滿懷同情,“我爹爹最倒黴啦,祖父在世時候便感慨過的。我爹爹每回鄉試遇上的主考官都和我祖父共過事、有過矛盾,只有一任學政是清正廉潔公正無私的,偏偏那回我爹爹病了沒去成。”
“岳父大人懷才不遇。”張勆爲唐四爺鳴不平。
唐夢芙心裡舒坦,嫣然一笑,“我哥哥其實火候還不夠啦,考不上不冤枉的。不過我哥哥爲了娶含黛真的很拼命,我看着不忍心,簡直都想替他去考試了。”
“真的考不上不讓成親?”張勆問。
“不是。”唐夢芙嘻嘻笑,“我都從我爹我娘那裡套出來了,只要我哥哥用功了,努力了,考不上也讓成親的。我爹爹說,到時候設法給含黛認個義父義母,明媒正娶。我爹我娘說這義父義母就是給我家幫忙的,只要是正派人家就很好了,我爭強好勝小心眼兒,卻想要一個遠遠勝過王家的,好爲我哥哥出一口惡氣。”
“交給我了。”張勆自告奮勇,“我姑母、姨母對我都很好,姑母家是勳戚,姨母家是文官,到時候岳父岳母不管喜歡哪一家,都由我去說。”
“嗯。”唐夢芙輕輕答應了一聲。
她心裡忽然把什麼會試、進士之類的事都看得輕了。
唐四爺、唐夢龍之前對於科舉並不十分熱衷,之所以這麼用功,無非是想替她掙面子。不想讓她以監生之女的身份嫁給張勆這個一品大員。張勆對唐四爺的功名地位更不在意,帶她來宋家無非爲的是讓她高興。父親兄長和張勆都是爲了她,這還不夠麼?結果如何,倒不重要了。
“盡人事,聽天命吧。”唐夢芙笑着把書籍等各歸原位。
“好。”張勆並無異議。
張勆和唐夢芙出了書房,宋家姑奶奶又帶他倆去見了宋學士的夫人李氏。李氏年近六十,白髮已生,一團和氣的告訴唐夢芙,“會試二月十六結束,二月二十九發榜,看似充裕,實則緊張。故此很多考官只看重第一場的經義,一旦第一場的答卷被取中,後兩場便是平淡些、沒有真知灼見也無妨。如果第一場經義不入考官法眼,機會就少了,只怕策問寫得再好也是一場空。若想出貢,還是要八股文令考官驚豔。”
“謝謝您。”唐夢芙盈盈曲膝。
李氏說的這些全是實在話,不是自己人不會開口的。
李氏笑着扶起她,仔細端詳,“只有你這樣的姑娘,方纔配得上阿勆這樣的英雄。”
張勆向李氏道謝,“舅母費心了。”
李氏眉目生慈,“阿勆,咱們宋家的人也該調任回京了吧?”
張勆簡短的道:“會的。”
李氏握着張勆的手拍了拍,雖沒再說什麼話,卻勝過千言萬語。
張勆和唐夢芙略坐了坐便告辭了。
俊朗青年身姿英挺,美貌少女窈窕玲瓏,並肩同行,漸漸遠去。
宋黎靜靜站在母親身邊,“娘,您該回去歇着了。”
李氏恍若無聞,輕輕笑起來,“婢作夫人猶嫌未足,還聯合外戚打壓宋家,將宋家的人貶官的貶官,外放的外放。我瞧你能橫行到幾時?”
青銅三足香爐嫋嫋吐着煙香,芳香之氣在屋內漫延,幽靜安寧。
張勆陪唐夢芙回到成賢街時天已經黑了,唐夢芙從後門溜進去,張勆卻繞到前門,登門拜訪。唐四爺和黃氏自然留了他一起吃晚飯。
張勆若在,唐夢芙便不應該出現了。可她回家換好衣裳之後便喜孜孜的來了,唐四爺捨不得開口攆她,黃氏也是一樣,便由着她留下來了。
會試一天天臨近,唐夢龍恨不得吃飯也捧着書本看,胡亂扒了幾口飯,就想要回去用功。
唐夢芙一把拉住他,“哥哥,坐下坐下,我給你講個故事。我跟你說啊,唐朝時候有一個姓李的才子高中頭名狀元,得意的不行。有一天他到村裡遊玩,在一戶人家遇着位姑娘,雖說是村姑,卻是明眸皓齒的美人,他就走不動道啦,藉口口渴要討水喝,賴在那戶人家不走,還挑逗那村姑。他出盡百寶人家姑娘也不理他,他就把狀元名頭拿出來炫耀,結果你猜那姑娘怎麼說?”
“怎麼說?”唐夢龍好奇。
不光唐夢龍,黃氏和張勆也殷切的看着唐夢芙,等着聽她說下文。
唐四爺是知道這則逸事的,微笑不語。
好幾道目光都落在唐夢芙身上,她淘氣的笑笑,道:“那村姑便說,‘我當是什麼稀罕玩藝兒呢,原來三年就有一個啊’。言下之意,自然是說這狀元名頭沒什麼了,拿來唬人沒用。哥哥,你說這村姑嘴巴毒不毒?”
“毒。”唐夢龍說真心話。
唐夢芙笑得更調皮了,“哥哥,我方纔講的這則逸事便叫做‘村姑毒舌’。”說着話,衝唐夢龍伸出小手掌。
“做甚?”唐夢龍不懂。
唐夢芙嫌棄的撇撇嘴,“人家說了這麼好半天,繪聲繪色娓娓動聽,多費嘴皮子呀。哥哥就當聽說書了,給錢吧。”
“好,給錢,給錢。”唐夢龍樂了。
唐夢龍取出荷包拿錢,“妹妹,哥哥這些碎銀子都給你。”
黃氏也樂呵呵的去取荷包,“我也聽了,我也得給錢,福兒說的真好!”一邊取錢一邊還忘不了連聲誇讚。
“娘不用給,您聽了這個也沒用,我就是說給哥哥聽的。哥哥一個人給就行了。”唐夢芙笑咪咪 ,“哥哥聽了不光得給錢,還得明白事理。你就算是中了狀元,那也是三年就有一個,好稀罕麼?”
黃氏這才知道唐夢芙的用意,感動的不行,“看看我福兒多懂事,瞧着她哥哥太用功,心疼了,想出這法子來解勸。”
唐夢龍卻沒被妹妹勸住,認真的道:“不是因爲稀罕,是因爲一個人。”
“爲了我麼?”唐夢芙一雙明眸亮晶晶。
“不是。”唐夢龍有些狼狽。
唐夢芙和他不依,“就算不是爲了我,你就當哄我高興又怎麼了?你主要爲了含黛,順帶着爲了我也行呀,我不挑剔的。就是一句好聽話的事兒,又不要你花錢,惠而不費,你都不肯!”
“芙妹妹,我說好聽話哄你。”張勆安慰的道。
唐四爺兩道利箭似的目光就射過來了。
張勆忙改口,“芙妹妹,我以後說好聽話哄你。”着重在“以後”兩個字。
唐四爺這纔算滿意了。
唐夢芙沒勸住哥哥,唐夢龍還是要回房摟着書本苦讀,爲了含黛他非拼命用功不可。
唐夢芙無奈,小手一拍桌子,“哥哥別回房用功了,在這兒聽張大將軍講講軍事武略吧。哥哥,我這只是猜測啊,並不準確,不過我真的覺得會試題目中可能會有軍事的。你也知道了,皇帝陛下酷愛習武,出了名的不想做皇帝,想做大將軍。”
“有道理。”唐四爺贊成。
“張大將軍,拜託你了。”唐夢芙道。
張勆笑,“人之患在好爲人師。我難得有這個做老師的機會,那是說什麼也不以放過的。岳父大人,舅兄,咱們今晚就來說說如何治理好天下之兵。”
他還記得在宋學士書房看到的那個題目,倉促之間,便從那個題目講起了。
對於唐夢龍來說,一切都是爲了考試。妹妹既說了皇帝陛下想做大將軍,試題或許會和軍事武略有關,唐夢龍就不再固執,專心聽張勆講課了。
說到軍事武略,張勆自然是內行,命人拿了軍事輿圖過來掛在牆上,把全國各地衛所的形勢講給唐四爺、唐夢龍。唐四爺、唐夢龍聽得津津有味。
張勆一直講到人定時分才結束,講完之後直接把唐夢龍攆去睡覺了,“若想出人頭地,請先從準時入睡、準時起牀開始。”唐夢龍覺得有道理,果然梳洗過後就上牀了,挨枕頭就着,睡得特別香。
黃氏樂得合不攏嘴。
這個女婿多好,多體貼,常言說一個女婿半個兒,這話不對,像阿勆這樣的女婿可不止半個兒啊。
張勆低聲跟唐夢芙抱怨,“岳父大人真小氣,連句好聽話都不許我跟你說。”
唐夢芙安慰他,“你先攢着唄,攢到以後一起說。”
張勆還想再說什麼,唐四爺過來了,“阿勆,我送你出去。”將唐夢芙推到黃氏身邊,“芙兒,陪你孃親回房。”生生把這對未婚夫妻給拆散了。
張勆很有些幽怨。
唐夢芙悄悄向他揮揮手,隨母親回去了。
回到房裡,就見含黛在燭光下埋頭刺繡,唐夢芙嘆氣,“說了不讓你整天做這個的,你就是不聽。”自打唐夢龍說了要娶含黛,這兩人便一個拼命讀書,一個拼命刺繡,還真是天生一對。
“我,我心裡……”含黛美麗的臉頰暈起陣陣桃紅。
“過意不去也沒用啊,事情已經這樣了。”唐夢芙順手替她把東西放好,拉了她起來,“來替我梳頭吧,今晚我想早點睡。”
含笑一臉憧憬的過來了,“姑娘,你會畫大餅不?”
唐夢芙一時之間沒明白過來,“畫大餅做什麼?”
含笑激動難捺,“姑娘,你不是讓我自己一個人單住一個屋子麼?還讓我隨着自己心意打扮那屋子。我想來想去,覺得屋子裡最好的裝飾就是畫上一牆的大餅,那樣的話我看着就安心舒服了!”
“噗……”唐夢芙笑了。
含黛也笑彎了腰。
“笑什麼呀,到底行不行?”含笑摸不着頭腦。
含黛揉着肚子,“含笑,大餅我給你畫吧。我沒畫過,我儘量給你畫得像一些。行了,你別看姑娘了,姑娘也沒畫過大餅……”說着說着,撐不住又笑軟了。
唐夢芙笑着倒在牀上滾來滾去,“畫大餅好,畫吧,畫大餅總比整天做女工強……”
含笑不明白姑娘和含黛姐姐爲啥笑成這樣,不過,見她倆高興,她也高興,咧開嘴巴笑得腮幫子都麻了。
這晚三人也沒分開,唐夢芙睡大牀,含黛和含笑各睡一張小牀,半夜迷迷糊糊起夜的時候還相互調侃了幾句,睡着了都在笑。
張勆果然和皇帝“打”了一架。本來想讓皇帝贏的,但兩人武力值相差實在太遠,張勆昧着良心也沒辦法裝作輸了,只好和皇帝多走了幾個回合,讓皇帝輸的慢了些。
皇帝滿頭大汗,哈哈大笑,“阿勆,朕功夫大有長進啊!”
張勆嘴角抽了抽,“是,大有長進。”
皇帝興奮的不得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拉張勆也跟着坐下,興沖沖的道:“阿勆,朕覺得男子漢還是應該像你一樣爲國守邊纔對。你小時候朕也沒覺得多出色,到邊關歷練了這十幾年,你就這樣了!”
張勆盤腿坐着,面容安靜,“臣並非想爲國守邊才從軍的。陛下,那年臣只有七歲,母親嫡妻原配的名份被人搶去,宋家因不肯承認楊氏遭到貶斥,我在京城立足不穩,被迫離開。”
皇帝乾巴巴的笑了幾聲,“阿勆啊,那時朕登基沒幾年,還沒親政……”
“和陛下無關。”張勆欠欠身。
皇帝對張勆的態度很滿意,感慨道:“你家的事我也聽說過,這全是太后……唉,她是母后,朕也沒法多說什麼。阿勆,總之以後不會那樣了,宋家的人不會再被貶斥。”
“我母親的族兄宋學士,現入住紫煙閣。”張勆緩緩的道。
皇帝高興了,大力拍拍張勆的肩,“阿勆你放心吧,你母親的族兄就是你舅舅,宋家的人以前遭遇不公平,以後可不會了,宋學士學問是頂好的,朕知道。這次會試朕親自選題,哈哈哈。”
張勆微微一笑。
當天他又去了唐家。唐四爺還沒回來,他順利見着了唐夢芙。唐夢芙聽了他的話,立即命人備紙筆,一條一條把在宋學士書房看到的題目全部寫了下來,“我多看看這些,仔細琢磨琢磨。”
“芙妹妹,你全記住了?”張勆不知道唐夢芙的記性這麼好。
唐夢芙得意,“一目十行過目不忘,這話說的就是我了。張大將軍,你不知道我還有這個本事吧?你以後可要小心了呀,千萬不要騙我,我記性很好,會拆穿你的。”
“拿把刀放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能欺騙芙妹妹。”張勆溫柔似水。
唐夢芙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正想開口說些什麼,背後卻響起唐四爺涼涼的聲音,“不是說好了麼,好聽話以後再說?”
張勆:……
唐夢芙:……
唐四爺棒打鴛鴦,唐夢芙趁機溜走,回去把那百多道題目仔細歸類研究,經義類的單獨拿出來,共有十題,唐夢芙先後打着請教的名義讓唐四爺、唐夢龍做了。唐四爺筆法老辣,別具一格,唐夢龍雖稚嫩了些,文章也是花團錦簇一般,唐夢芙大喜。
二月初八,會試開始。
唐夢芙親自送父親、兄長到了位於明時坊的貢院,看着他倆進了貢院大門,一顆心七上八下。
會試一直到二月十六才結束。
二月十六這天,唐夢芙換了男裝,親自到貢院門口接人。
唐四爺出來的比較早,唐夢龍卻是一直到大部分士子都離場了,他才最後出來。
“檢查了一遍又一遍,唯恐錯了。”唐夢龍歉意的解釋。
“唯恐娶不了含黛,對不對?”唐夢芙笑話他。
唐夢龍蒼白的面頰上泛起潮紅色,唐四爺瞧着不忍心,徐徐道:“爲父決定了,不管你考得上考不上,看在你這般虔誠用功的份兒上,都讓你娶含黛。”
“真的麼?”唐夢龍喜出望外。
“真的。”唐四爺負手站着,面帶微笑。
唐夢龍身子晃了晃,唐夢芙眼疾手快扶住他,唐夢龍靠在了妹妹身上。
“哥哥,爹讓你娶含黛你就要暈了呀,你是有多不樂意?”唐夢芙調侃。
“我沒有不樂意,我是高興得想暈。”唐夢龍忙解釋。
他那急切的模樣很是趣致,唐四爺、唐夢芙笑得很是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