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周武宗皇帝靖和年間,豫章府始新縣唐家渡鄉,村東清唐巷住着戶人家,門臉極其普通,鄉里之間卻稱之爲尚書府。
這裡便是孝宗年間曾在朝中做過兵部尚書的唐弼唐大人的故居了。
唐尚書已經亡故多年,現在住在這裡的是唐尚書的四子唐自清。
唐自清雖住着這名爲尚書府的房子,其實家中人口極其簡單:他和他的髮妻黃氏,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丫環,一個做粗使的婆子,一個看門的老僕人,其餘的便沒有別人了。
主人是四位,僕人亦只得四名,和這尚書府的名號頗不相稱,頗顯寒酸。
世人多長着雙勢利眼,如果說從前稱呼這裡爲尚書府是尊敬和仰慕,現在再呼爲尚書府則多多少少有些譏諷的意味了。
這天天氣晴好,黃氏和女兒唐夢芙坐在廊下做針線,“福兒,瞧見院子裡這兩株小葉嫩蒲柴了麼?這兩株百年古樹珍貴得很呢,你祖父生前已是給了咱們四房了,將來你哥哥一株,你一株,別愁沒有好傢俱用。你的嫁妝啊,一定是十里八鄉都數得着的。”
黃氏是位杏眼桃腮的美貌婦人,三十多歲的年紀,風韻猶存。
唐夢芙今年十四,年齒尚稚,還沒有完全長開,頭上挽了再普通不過的雙環髻,衣着亦是尋常,可她生的極好,螓首娥眉,雙瞳剪水,髮髻上、臉龐上、身上都有淡淡陽光,肌膚白得猶如透明一般,真稱得上容光照人,麗色無雙。
黃氏提起做嫁妝的話,唐夢芙自是害羞了,巴掌大的小臉粉撲撲的愈顯可愛,嬌嗔道:“娘,你要是再這麼說話我可走了啊。”
“走?你往哪走?孫家還沒有來迎娶你呢。”黃氏笑咪咪的打趣。
唐夢芙更是羞得擡不起頭來了,偏偏這時候丫環含黛、含笑一起過來了,也不知道黃氏的話她倆聽到沒有。
含黛笑盈盈的,“太太,姑娘,我方纔送茶到書房,四爺和少爺都在用功呢,書聲琅琅。”
含笑一臉興奮,“太太,姑娘,四爺和少爺讀書的聲音可好聽了,一定很有學問!”
黃氏和唐夢芙不由哧的一笑。
讀書聲音好聽,所以一定有學問,也只有含笑這傻丫頭會這麼說、這麼想了。
黃氏笑道:“福兒,你爹和你哥哥就要參加鄉試了,正是要緊的日子,咱們得吃的好些才行……”正要跟唐夢芙商量中午吃什麼,家裡做粗使的陳婆子來報,“太太,姑娘,省二太太來了。”
“她來做什麼?”黃氏不由的蹙眉。
省二太太是唐四爺族中一位遠房堂嫂,因她丈夫名唐自省,在他那一房排行第二,唐宅便稱爲省二太太。這省二太太孃家也是京城的,在族中常常自命不凡,又愛和黃氏攀比,說話尖酸刻薄,黃氏是不愛和她來往的。
“哎喲,黃家弟妹你聽說了麼,出大事了!”一個身穿金地紅花團錦褙子的中年婦人也不等黃氏差人去請,便風風火火的跑進來了。
“省二嫂子,什麼事啊?“黃氏心中不快,也不讓省二太太坐,神色淡淡的問道。
省二太太平時是很愛爭個禮的,今天卻對黃氏沒禮讓她入座這種小事渾不放在心上,一臉的幸災樂禍,故意瞪大了眼睛,拊掌驚呼:“黃家弟妹你還不知道麼?王十五娘和桑家定親了,下月便要完婚!”
“什麼?”黃氏臉色大變。
省二太太眼裡笑意愈濃,卻裝出愁眉苦臉的樣子,“這王十五娘前年不是和你家夢龍定了親麼?當時也是你情我願的,咱們唐家又沒逼她,爲何她退了夢龍的婚事另嫁桑家,她就這麼看不上夢龍?唉,夢龍是個好孩子,哪至於就讓她嫌棄成這樣了?”
省二太太裝着可惜的樣子,其實是在笑話黃氏的兒子唐夢龍被人拋棄了、愚弄了,這還有誰看不出來呢。
黃氏素來好強,這時只氣得眼冒金星,“王家欺人太甚!唐家和王家憑媒說合定下了親事,兩廂情願,並不是咱們唐家求着他們王家。今年春天王家忽然說什麼姑娘病了,病得嚴重,唯恐沒了小命,不想害得夢龍得個克妻的名聲,要退婚。咱們家不答應,王家便央了親戚、族人幾次三番來說,執意要退婚。我還當王十五娘真是病得要死了,誰知她……誰知她……”
“誰知她是另攀上高枝兒了。她嫁的是桑十九郎,桑十九郎三年前就是舉人老爺了。”省二太太見黃氏氣得厲害,心中歡喜,趕忙接口。
“不行,我要和王家理論!”黃氏氣極怒極,便要去和王家講理。
唐夢芙一直在旁邊站着呢,這時忙過去扶住了黃氏,“娘,不着急去王家。咱們先仔細商議商議。”
省二太太來的目的就是躥掇着黃氏去和王家鬧,她好趁機看黃氏出乖露醜,見唐夢芙攔住了黃氏,不由得狠狠瞪了唐夢芙兩眼。這個多事的小丫頭!
“數三下,數三下之後再作決定。”唐夢芙勸着黃氏。
黃氏氣呼呼的,“一,二,三,數完了,走!”
唐夢芙道:“數三下沒用,娘,你數三十下。”
省二太太拿帕子掩着口笑,咯咯咯的像母雞下蛋一般,“咯咯咯,別家都是母親教閨女,你家卻是閨女教母親麼。”
“有些人還專門笑話妯娌呢。”唐夢芙不慢不慢、不冷不熱的譏刺了一句。
省二太太一張胖臉登時成了豬肝般的顏色。
唐夢芙不耐煩和省二太太這種人歪纏,“含笑,你送省二太太出去。”
含笑早就在一旁躍躍欲試了,唐夢芙一發話,登時摩拳擦掌,“是,姑娘。”不由分說拉起省二太太,輕輕鬆鬆就把她推到二門外,硬是絲毫不留情面的給攆走了。
省二太太面紅耳赤,又羞又惱。
唐夢芙譏諷的一笑。
含笑這個丫頭天生神力,等閒的男人還及不上她呢,省二太太這樣的更是小菜一碟。
“福兒,娘數到三十也沒用,還是氣得不行,要和王家理論。”黃氏胸脯起伏。
“那就數到一百、兩百、三百。”唐夢芙清清脆脆的說道:“祖父教過我們的,人在氣頭上做出的決定常常會壞事。如果很生氣,娘就多數數,什麼時候不生氣了,咱們再商量對策。”
“不用商量了。”身後傳來一個沉啞的少年聲音。
唐夢芙和黃氏吃了一驚,同時轉過身,只見通向書房的路口站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正是唐四爺和黃氏的兒子、唐夢芙的哥哥唐夢龍。
唐夢龍和唐夢芙一樣生着幅好相貌,不過這時經受了打擊,清瘦蒼白,好像生了病一樣。
這也難怪。未婚妻嫌棄他到了不惜設計欺騙唐家以便和他退婚另嫁他人的地步,這讓他如何能不傷心,如何能不難堪?
“哥哥!”唐夢芙心痛。
黃氏見唐夢龍臉色白得跟張紙似的,又是心疼又是心慌,“夢龍你別這樣,王家那丫頭早有異心,嫁過來也不會跟你好好過日子的。那種嫌貧愛富的丫頭咱們不要了,不要了,夢龍你別這樣……”
唐四爺也從書房出來了,“方纔似乎有人吵鬧,怎麼了?”
唐夢芙忙過去小聲跟唐四爺說了幾句話,唐四爺擰起眉毛,“王家退親的時候不是說暫且把婚書還了,若之後病好了,再續前緣;若實在不好,兩家再行商議麼?敢情那只是王家的推詞?”
黃氏咬牙切齒,“既然瞧不上唐家,當初又何必答應?又沒人拿刀逼着她!”
唐四爺道:“你先莫惱。退婚時候是族長從中說合的,如今我帶着夢龍去找族長,讓族長一道去王家討個公道。”
黃氏皺眉,“你太斯文了,不會吵架。”
唐四爺道:“族長會吵就行了。”
唐夢芙勸着黃氏,“王十五孃家裡伯母嬸嬸的一大堆,娘去了不沾光,還是讓爹和哥哥去吧。”
黃氏知道女兒的話有道理,雖然咽不下這口氣,最後還是點了頭。
唐四爺和唐夢龍請了族長到王家說話,至晚方回。
唐四爺臉色不大好,“王家是鐵了心要讓閨女另攀高枝兒,不講道理,說過的話全部不認帳。族長勸我算了吧,反正現在婚書已經還給王家了,咱們手裡沒憑沒據的,便是告官也告不贏。”
“呸,族長家的孫媳婦不就是王家的麼?不管他,咱們只管和王家鬧翻,把這件事抖落出來,讓老親舊戚全都知道知道。”黃氏又氣又急。
“大姐的夫家有個侄女曲三娘嫁給了桑十一郎,孫家又有閨女嫁到了王家,鬧翻了親戚之間不好看。”唐四爺有些無奈。
孫家就是唐夢芙的夫家了。唐四爺母親還在世的時候,和孫家堡的老太太相好,把唐夢芙許給了孫家五郎,孫啓風。
唐家如果鬧開了,對王家固然是不好,王家卻有可能折磨孫家的閨女,孫家以後大概不會善待唐夢芙。一環套一環,誰也落不着好。
王家打的就是這個主意。拐彎磨角的親戚不止一家,你唐家要是鬧開了,把王家、唐家、孫家、曲家、桑家全牽扯進來,大家一起沒臉。
“難道就這麼算了不成?”黃氏是個爭強好勝的性子,很不服氣。
唐夢芙拉了黃氏一把,“娘,哥哥的身體要緊。”
黃氏忙朝唐夢龍看了看,見他臉色愈加蒼白,愁眉緊鎖,鬱鬱寡歡,唬了一跳,擔心着愛子的身體,把那和王家理論的心反倒淡了,“我兒,那王家丫頭不過是個嫌貧愛富的庸脂俗粉罷了,不值當你爲她傷心。”
“我沒事。”唐夢龍勉強笑道。
他口中說着沒事,但少年之人,血氣方剛,被王十五娘和王家輕視侮慢,心裡焉能不氣?當天夜裡便發起高燒,身子似火炭一般,把唐四爺、黃氏嚇得都慌了,連夜請了醫生,閤家擔憂。
本家親戚和街坊鄰里多有來探病的,可氣的是王十五孃的母親閻氏和桑十九郎的母親羅氏竟然也有臉登門來看唐夢龍,還是族長夫人陪着來的。
族長夫人也有些尷尬,“她們是來看望夢龍,是來修好的。王家、桑家也知道錯了,彼此親戚,四郎媳婦,你大度些吧。”
含笑板着臉端了三碗茶上來。
族長夫人心思不在喝茶上,另外兩位客人卻是似笑非笑,心裡嫌棄得跟什麼似的。這唐家也太窮了,偌大的宅院只有區區幾名僕婢,這個端茶的丫頭還這麼土,真是上不了檯面。嗯,唐家這個名叫夢芙的姑娘生得倒標緻,可她運氣差啊,聽說她原名夢福,是“做夢都想有福氣”的意思。這做夢都想有福氣,可見這家人是何等的倒黴,何等的不走運。這婚退的好,當年就不該和唐家定親。
王十五孃的母親閻氏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掉梢眉,沒說話先笑,“這可真是對不住了。我家十五娘和她十九表哥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從前桑家祖父和王家老太爺有些齟齬,現在冰釋前嫌,兩家原該結成秦晉之好。”
桑十九孃的母親羅氏正襟危坐,“我們兩人本是從小的手帕交,早有讓孩子們結親之意,可惜從前不能當家作主,現在總算如願以償了。十九郎和十五娘這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四太太雅量高致,必能成人之美,對麼?”
唐夢芙陪在母親身邊,算是開了眼界。
天下竟有如此無恥之人。
你們家的孩子郎有情妾有意,就該拿別人家孩子的婚事來開玩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