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一抹霞光縮進天際的拐角,大漠便籠上了一層光澤,縱橫龜裂的黃沙表面在孤風的侵襲下起了一層氤氳的水霧,如同夢中的囈語,在朦朧與虛妄間流淌,無盡的黃沙之下,埋藏着的是歲月的屍骸。
地平線處的圓日結束了一天漫長的巡視之旅,如今悄然沉入了不遠處的沙丘之下。
黑暗倏然襲來,正當最後一絲光線消失之際,遼闊無垠的大漠盡頭出現了一道人影,那人逆着殘光緩步前行,光線拉長了他的影子,顯得那麼孤獨與寂寥,如同天地中的一隻蜉蝣,遊戲晃盪的人生。
他是在追逐着什麼,還是在尋找着什麼,他是否從天涯來,又到天涯去。如若不是,那麼他爲何出現在這關外之地。
關外豺狼橫行,漠北橫屍遍野。這是此地深入人心的箴言。
當地無人敢獨自出關,不僅因爲關外大漠暗藏着各種兇險的妖獸,更爲可怕的還有那殺人不眨眼的馬匪。
妖獸不可怕,可怕是人心,尤其那幫視人命如草芥的亡命之徒。
然而那人卻獨自成功回來了,如若關山鎮的人看到,定會驚詫於此人幸得上天護佑,有驚無險,平安歸來。
一步,兩步……他步伐雖慢,但卻異常堅定,一步步朝着雄關走去。
此處的雄關當指位於聖元帝國西北方,與鄰國天炎帝國交界處的號稱天下第一雄關的天啓關。
天下雄關千千萬,天啓當爲第一關。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爲天啓關坐落於關山山脈中,關山山脈是一條綿延千里、至西向東貫穿漠北之地的山脈。
而天啓關即爲這條千里險峰中的唯一一個缺口處建立起來的城樓。關門以北爲一望無際的大漠之地,穿過大漠即爲天炎帝國。
天啓關以北即被稱爲漠北。
天啓關以南有個小鎮,謂之關山鎮。
關山鎮說它大,它其實也不過一條不足一里的長街小鎮,說它小也不準確,每天卻有成千上萬的人聚集在這裡,當然這裡的熱鬧指的是白天,晚上卻是另一番景象。
如今已至隆冬臘月,天黑的極快,當太陽消失在地平線處,黑夜便已降至這座邊陲小鎮,以此同時,氣溫也驟降,路邊的草葉當即附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宋軒牽着一匹白馬行走小鎮的街道上,只見他時不時地搓手哈氣取暖。
蒼天啊,你還真是待我不薄啊,白天熱成豬,晚上冷成狗,我宋軒哪裡得罪你了!
宋軒仰頭望了一眼漆黑如墨的蒼穹,看不到任何一點星光,口中依舊嘟囔不休。
此時的他一襲白衣,手持玲瓏佩劍,再加上他的外貌清朗俊秀,肌膚白皙,如若放在白天,想必一副翩翩世公子的形象,必定引得衆人側目觀望。
不過……此刻的街道寥寥無人,與白天相比大相徑庭,人們全都躲進屋子禦寒去了。
宋軒沒有了白天那副正經公子形象,恨不得縮成一團取暖。如若靠得近,還會聽到他牙齒打架的聲音。
“嗤!”身後傳來一道恰似嘲諷的聲音,宋軒扭頭一看,正是他身後那匹白馬發出的聲響。
但見白馬口鼻冒出白氣,神情倨傲,兩隻前蹄不斷蹭着地面,頭顱揚起很高,活脫脫一副蔑視模樣。
得!就你不冷,小爺我跟你比不了,我認輸!宋軒給了那匹白馬一個白眼,而後便牽着白馬繼續往前行。
一人一馬形成鮮明對比,人冷的瑟瑟發抖,馬走得昂首挺胸。
沒走多遠,宋軒忽覺什麼東西落在手上,他低頭一看,只見手臂上有一片微小八棱狀的晶體。他略一擡頭,便看見天空中飄下了如棉絮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如煙似霧,亂舞梨花。
下雪了!
好多年沒看見雪了!宋軒停下了腳步,任由雪花飄落,他仍記得第一次跟隨他父親去北域,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了,當時他還小,他的父親也沒有失蹤。
“軒兒!你覺得雪像什麼?”
“像鵝毛,好多好多鵝毛!”
“還像什麼?”
“也像棉花!天上一定長了很多棉花樹!”
“那麼你喜歡雪花嗎?”
“喜歡,不過就是有點冷!“
“爹也喜歡!其實雪不冷,只要你認真感受,你就會發現她如火般熾熱,如江南煙雨般溫柔,就像你母親一樣你,對了,母親名字也有一個雪字!“
……
每當說到母親,他就會發現父親臉上總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母親長什麼樣呢?宋軒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見過她的容顏,待到他懂事時,想問他父親關於母親的事,可上天卻給他開了一個玩笑。
父親失蹤了,如同人間蒸發一樣毫無痕跡地消失了。
雪花真的是溫暖的嗎?宋軒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他身後的白馬似乎感覺到了主人的情緒波動,也默默地收回了之前的囂張神色,默默地待在他的後面。
他擡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關山山脈,只見冰雪連峰,飛鳥絕,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天啓關城頭。
兩名帝國侍衛蹲在一堆篝火旁,一邊取暖一邊盯着火堆上方架着的那隻肥鵝。烤鵝通體金黃,外焦裡嫩,油漬滴落進下方的火堆中發出清脆誘人的響聲。
兩人各自切下一塊肉放進嘴中,盡情地享受寒夜中的這頓美食。
“咿?關內下雪了!”
其中一名侍衛站起身,俯視着高低錯落的青山鎮以及遠處連綿起伏的羣山。
“是啊,這還是今年的初雪。”另一名侍衛也站起身“似乎比往年提前了不少啊!”
“嗯?你看那邊!“之前那名侍衛驚呼,指着關外大漠,對着身邊的同伴說道。
兩人一起站在城頭,眺望大漠,只見近處的黃沙表皮已經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霜,遠處卻依舊是一片黃沙。
兩人相視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驚,並非震驚於大漠表面形成一條壯觀的黃白分界線,而是驚駭於天啓關以北竟然也開始下雪了。
在這些長年戍守邊境的侍衛們眼中,關山鎮包括天啓關以及關山山脈已經成爲了他們第二個家,所以他們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相當熟悉。
哪怕是氣候的變化和時令的更替,他們都瞭然於胸。
正如在他們的印象中,關山山脈以南的聖元帝國境內無論下多大的雨雪,北漠之地卻絲毫不受影響。所以站在天啓關城樓前的侍衛常常會看到這樣一個奇觀,自己的前面下着傾盆大雨、鵝毛大雪,而後面的大漠卻一滴雨雪的蹤跡都不見,兩者相距不過半里的距離。
不過此時他們卻震驚了,正如他們第一次看到北漠雨雪不沾,而關山鎮雨雪漫天時的心境是一樣的。
北漠下雪了,雖然雪下得不大,但還是下雪了。
城樓前不知何時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侍衛,是啊,又有誰看過大漠下雪呢!
浩瀚粗狂的大漠也有溫柔的的一面,城牆上的衆人不由得看呆了。
雪花紛紛揚揚,沒有太多的微風相隨,靜悄悄地落在了黃沙表面,竟而溶解,滋潤着早已乾涸的砂礫。
雪花落下、黃沙溶解,周而復始,最後終究還是雪花佔據了上風,黃沙表面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潔白的蓑衣。
關山鎮的人大多數是看不到此刻的奇觀,再加之夜色朦朧,更多的人選擇待在屋內飲一壺烈酒解解暖。
宋軒自然也屬於後者之一,在雪中凍了許久的他恨不得直接就地挖洞取暖。
他牽着身後白馬行走於關山鎮的街道上,雪花早已覆蓋在了他的髮髻以及衣裳上,雪下得越大,他身後那匹白馬就越興奮。
宋軒也不由得長嘆一口氣,或許它想起了它的故鄉吧。
幾個月前,宋軒在北域的冰靈山脈遇到它時,它渾身是血,已經奄奄一息了,他觀察它的傷勢,斷定是被冰靈山脈的強大妖獸咬傷。
宋軒不忍心看到此幕,便就近找了些許藥材幫它治療傷勢,能不能活下去就只能聽天由命了。幾日後宋軒從冰靈山脈出來,他發現那匹白馬的傷勢竟然都好了,而且還一路跟隨他,不管他如何威脅利誘,它依舊不離開。
最後宋軒無奈只能帶上它返回人類世界,當他第一次騎上這匹白馬時,宋軒驚呆了,它的速度之快超出了他的想象,日行千里不在話下,更爲重要的是,它是乎已經通靈了,竟然能聽懂宋軒的話語,而且,喝酒的功夫竟然不在他之下。
宋軒漸漸感到這匹白馬的不尋常,於是取名“酒桶”。
馬一聽頓時不樂意了,好幾次都將宋軒掀翻在地,它的氣力甚至比一些妖獸還強大。
強大得讓他懷疑它就是披着馬皮的妖獸。
“是‘九統’,你聽錯了,‘九曲半應非禹跡,三山何處是仙洲!’中的‘九’,講的是你來自於世間罕見的仙山,乃神駒是也;而‘統’來自‘統兵捍吳越,豺虎不敢窺’,說你是帝王的坐騎,帝者,天選也,很符合你的身份!”
宋軒好說歹說才讓白馬接受了這個名字,原本“酒桶”是宋軒隨口說說的,但卻忘記了這白馬知人言,通人性,他不由得額頭冒冷汗,這才瞎編將它忽悠了過去。
於是之後就一隻叫它“小酒兒!”,不再叫“酒桶”,否則哪天露餡了可有得他受了。雖然不知道它的來頭,但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宋軒覺得它確實算得上一匹神駒。
“小酒兒!帶你喝酒去!“宋軒看見前面不遠處的一張旌旗,上面的“酒”字在雪中飄蕩,顯得格外醒目。
荒顏客棧,不錯的名字。宋軒遠遠就望見了這家酒店的門牌。
店小二早就看到了宋軒,見宋軒朝着他這邊走去,便快速地小跑過來。
“客官喝酒還是住店呀!”
“如此天氣,當喝烈酒!”宋軒笑着說道“給我的同伴也來上幾斤最好的酒!“
“您是說這匹馬?”店小二疑惑地看着宋軒說道。
小酒兒聽到別人稱呼他爲馬瞬間就不樂意了,擡起雙蹄就要朝着店小二踏去。
店小二嚇得後退幾步,一屁股跌坐在了雪地上。
馬蹄落下,在地面踏出了兩個深坑,一旁的樹幹上的積雪都被震落下來。
“我的同伴可不太喜歡這個稱呼,哈哈……不過你只要拿來上好的酒水給它,再稱呼它爲神駒,它自然就會忘記你之前的不是了!”
“神駒神駒!”店小二額冒冷汗。
他哪還敢怠慢,連忙戰戰兢兢地帶着小酒兒往後院行去。
宋軒則掀開門簾踏進了“荒顏客棧”,當他跨進門的一瞬間,便看到了那一頭白髮的少年,雖然少年從頭到腳身穿黑袍隱於黑暗角落,但宋軒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經歷過生死患難的兄弟,又豈會被歲月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