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援軍
對手並非是有勇無謀的野蠻人——當天下午,溫特斯對這一點愈發確信。
冥河軍營東靠大河,考量地形的話,應當從南側和北側發動進攻。
河岸沿線地勢起伏不平,防守方的射界被限制。
河流尚處冬季枯水期,裸露的河牀就是一條天然道路,可以直達浮橋。
溫特斯換位思考,如果由他指揮赫德人,他會佯攻西牆,主攻南牆和北牆。
同時在幹河牀佈置一支精銳,等戰鬥進行到白熱化時,發動奇兵突破浮橋和東門,包抄營內守軍。
內外夾擊之下,守軍定然方寸大亂。再考慮到雙方的兵力差距,攻下軍營的傷亡不會超過三成。
不僅溫特斯這樣想,其他軍官的想法也差不多。受的是相同的戰術訓練,幾名軍官的思維模式也大同小異。
於是乎,軍營的防禦便是基於此思路佈置。
冥河大營原本就有一支常備軍百人隊駐防,便由他們負責守南牆。
溫特斯負責守北牆,安德烈負責守西牆,巴德手下的臨時武裝人員負責守東門。
傑士卡中校統領騎兵隊,酌情支援各處。
幹河牀之上,溫特斯帶人連夜挖出上千陷馬洞。
陷馬洞和田鼠洞差不多大,有馬脛骨深。木樁砸進去、拔出來就造好一個。
效果十分陰損,飛奔中的馬兒一旦踏進去,輕則折蹄,重則斷腿。
一般沒人用這招,因爲馬匹是珍貴的戰利品。但形勢危殆,得先活下來纔有資格考慮繳獲多寡。
守軍各司其職,嚴陣以待。
但出乎所有軍官意料,赫德人既不佯攻、也不分兵、更不從南北側夾擊,反而盯住西牆猛打。
營地西面是綿延的下坡路,看似可以發揮騎兵的衝擊力,實際上卻是一座靶場。
守軍視野開闊,沒有任何死角。
敵人從西側進攻,擁有大量遠程兵器的帕拉圖人求之不得。
可赫德蠻子偏就推着楯車從西面殺過來。
甫一交火,負責防守西牆的安德烈立刻察覺異樣。
風!
風向不對!
整體而言,兩山夾地的春夏刮東風,風從塞納斯海吹向內陸,帶來降水和潮氣。
但進入秋冬季節,風向卻會調轉,風從高地吹向大海,西風席捲大地。
赫德人把楯車一直推到營牆二十幾步,乃至十五步以內。以夾土大車爲掩體,順風放箭,又準又狠。
安德烈麾下的火槍手開火後,硝煙卻被西風倒卷,不僅嗆得人喉嚨腫痛、雙目灼辣,還嚴重阻礙視野。
守軍射手被硬弓重箭壓制,帶着套繩的赫德輕騎呼嘯而來,營牆外的拒馬被一根接一根套住、拔下、拖走。
冥河大營是一座能容納上萬部隊的野戰營地,防禦方人手不足,安德烈手下百十號人甚至連西牆射擊臺都站不滿。
赫德人不僅不分兵,甚至連試探性進攻也沒有,只對準幾個點拼命撕咬,切利尼百人隊立刻招架不住。
傑士卡中校急調科林百人隊和蒙塔涅百人隊支援西牆。
第一次進攻,就有大膽的赫德騎兵翻過營牆,只是很快被圍殺。
第二次進攻,赫德人又推上來幾架小型牽引式拋石機,開始招呼守軍射擊臺。
溫特斯從沒想過居然能親眼看見拋石機重返戰場。
然而只有幾門打不準的旋轉炮的守軍,還真拿拋石機沒什麼辦法。
安德烈帶着騎兵衝了一輪,卻被早有防備的赫德人截住。
三次進攻,赫德人耐心地狙殺火槍手、拔光拒馬樁、殺傷射擊臺。
進退之從容,彷彿是嫺熟屠戶在給肉剔骨。
雖然營牆還沒被真正衝擊,但溫特斯能感覺到本隊民兵的意志已經瀕臨極限。
正午時分,營中軍官開了次碰頭會。
“下一次,赫德蠻就要動真格了。”傑士卡面色陰沉地說、
“下午更不好打。”巴德冷靜地指了指太陽:“光向對我們不利。”
溫特斯猛然醒悟,上午赫德人順風但逆光。過了正午,日光、風向都將不利於己方。
“光線、風向都是旁的。”溫特斯眉頭緊鎖:“我擔心赫德人突入營牆,民兵和那些臨時武裝商人的士氣就要崩潰。”
防守活地比防守死地還難。
前面兩仗是在茫茫草原上結陣而戰,衆人無路可逃,只能搏命求活。
可當下在大營背後,正有一座浮橋通向冥河對岸。
過河、毀橋,所有人都安全。
生路就擺在眼前,沒有人會不動心。
“要不然……”安德烈咬了咬牙,說:“乾脆過河。”
“絕對不行!”科林中尉斷然拒絕,厲聲道:“哪個敢動浮橋,先從我屍體上跨過去!”
雖然相處短暫,但科林·維克托的嚴謹仔細令溫特斯印象深刻。
沿途其他營地收繳宿營費後,便對商販寄宿不管不問。唯獨科林中尉駐守的河西軍營鐵面無私,嚴禁任何外人入營。
然而沉默寡言的科林中尉,此刻激動到面紅耳赤。
[注:帕拉圖的姓名,姓在前,名在後。帕拉圖人稱爲光榮傳統,實際上是赫德遺風]
中尉言辭激烈,安德烈也來了火氣:“浮橋這樣重要,那爲什麼只留你的百人隊駐守?留一個大隊還用得着我們拼命?”
科林一時啞火,半晌纔開口:“原本是有一個大隊。”
“人呢?”
“諸部大帳早就退到西邊兩百公里之外!誰能想到赫德人會在此時、此地出現?”
安德烈掄眉豎目,恨聲問:“你們‘覺得’赫德人不會出現,就把大隊調走?”
科林委屈地大喊:“上頭急着用兵,我只是個百夫長,我有什麼辦法?調兵時我就堅決反對,可你說!我有什麼辦法?”
赫德人還沒攻過來,眼看守軍要先內訌。
“夠啦!閉嘴!”傑士卡中校一聲暴喝。
安德烈和科林立刻噤聲,坐回馬紮,怒目而視。
傑士卡嘆了口氣,指着科林中尉說:“別人都在前面搶功,他在後邊守橋。他自己都混成這副模樣,命令壓下來,他又能有什麼辦法?”
聽到這話,科林先是一愣,嘴脣顫抖着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沒開口。
安德烈臉上發灰,似乎聯想起維內塔衆人的處境,怒氣也消散了。
“橋頭堡,還是要守。”傑士卡定下基調:“守到守不住爲止。”
碰頭會一時安靜。
“共和國待我不算好,海外服役十二年,我沒有一天不帶怨氣。”中校咂着嘴,態度一如既往冷淡:“可沒有她,我家還在給馬紮兒老爺當農奴。沒有她,我不是在打家劫舍,就是已經被絞死。所以這橋要守,守到不能守爲止。”
科林中尉站起來,鄭重地向中校敬了個禮。
“至於你們幾個。”傑士卡用獨眼看向溫特斯幾人:“帕拉圖同你們只有怨,沒有恩。按說你們不欠什麼,但陰差陽錯到我手下……”
中校起身,朝三個少尉深深鞠了一躬:“是我對不起你們。”
少尉們哪敢受這禮,緊忙離開馬紮。
“你們只需堅守至我陣亡。”傑士卡從懷裡掏出一封信,神情嚴肅:“我死後,你們直接回帕拉圖。這封信能證明你們不是臨陣脫逃,而是服從我的命令撤退。”
溫特斯和安德烈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巴德沉默地接過信箋,向中校敬禮。
交代完後事,中校開始重新佈置防禦。
科林中尉的常備軍百人隊被調到西牆,負責防守最關鍵的位置。
巴德負責重整大車,其他人負責掩護科林的側翼,其他三面營牆只留哨兵。
“蒙塔涅少尉。”傑士卡最後點了溫特斯的名。
“是。”
“你負責在橋上佈置火藥桶,事不可爲時就炸燬它。”中校冷冷道:“總之不能讓赫德騎兵過橋。”
“是。”
“先生們,盡你們的職責,勝敗猶未可知。”傑士卡難得露出一絲笑意:“萬一援兵來了呢?”
板房門被撞開,一路狂奔的夏爾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喊:“援兵,援兵來了!”
……
……
河西大營熱鬧非凡,人在後面追,豬在前面跑,帳篷一頂接一頂被撞翻。
散養的閹豬膘肥體壯,兩個成年人都按不住。尤其還是飢腸轆轆的閹豬……上百頭。
看着滿營亂拱的肥豬,傑士卡中校鼻子都氣歪了。
“援兵?”傑士卡中校少見失態,揪着夏爾怒吼:“這就是援兵?”
“確實是從東邊來的援兵。”夏爾冤枉地說:“可我哪知道他們趕這麼多豬過來?”
一個半邊臉被暗紅色胎記覆蓋的男人正帶人在軍營內外抓豬,後面還有更多的豬在過橋。
溫特斯趕到浮橋探明情況,他驚訝發現帶豬過橋的竟是一位“故人”。
“梅森中尉?”
……
作爲勞役牧場的負責人,理查德·梅森奉命押送肉畜。
河西軍營的帕拉圖人沒有等來日思夜盼的援軍,卻等到梅森中尉的勞役犯人和三百多頭豬。
“守?守個屁!”得知現狀的梅森中尉大驚失色:“不跑還等什麼?”
溫特斯氣急敗壞:“別管守不守,先把豬弄走,營地都被搞亂套了!”
一連串急促的鐘聲傳來,這是約定的信號。
“赫德蠻子來了!”
……
……
推着拋石機的赫德騎兵緩緩逼近,壓迫感令守軍喘不過氣來。
大營西牆,炮位,趕鴨子上架的梅森中尉正在用跳眼法測距。
“行不行?”溫特斯焦急地問。
“別吵!”梅森惱怒道:“要不你來。”
“前輩不是炮兵科出身?”
“養了幾年豬,早都他媽忘光了!這炮連射表都沒有,打個屁!”梅森大罵着墊高炮尾:“先打一發。”
……
勞役犯人、豬以及梅森中尉本人,通通被傑士卡中校徵用。
傑士卡中校一口回絕梅森中尉“把豬撤到河對岸”的請求。
“現在別說人,哪怕是頭豬過橋,我的人都會跟着逃。”中校也惱怒至極:“進營就不許走!”
豬被趕進幹河牀,豬倌勞役犯轉行擔架隊,梅森中尉成了炮手。安德烈守在浮橋邊,誰敢過橋就斬誰。
……
燒紅的木炭貼上引火孔,伴隨雷鳴悶響,炮身猛地一抖。
炮兵中尉攜豬來援的消息已傳遍大營,守軍滿心期待,屏息凝視。
然後眼睜睜看着炮彈從赫德人頭頂劃過一道弧線,落到後面的山坡上。
壕牆之後寂然無聲,這一炮實在歪得過分,溫特斯也震驚地看向炮兵中尉。
“愣着幹嘛!換子銃!”梅森厲聲呵斥,繼續墊高炮尾。
其他人還沒回過神,胎記男人已經利索拆下空子銃,換上一枚新的。
提心後裝炮的威力也許不足,但射速絕對沒得挑。
又是一聲雷鳴,這次射擊稍準,炮彈砸進赫德騎兵後排隊列,似乎有人落馬。
“再來!”
這一次,炮彈飛入人羣。守軍的炮擊越來越準,赫德人竟也有些慌了神。
終於,幾次試炮之後,炮彈直接命中拋石機。
攜帶巨大動能的兩斤鐵球將臨時趕製的木械打得散架,赫德人的拋石機直接被廢掉一門。
土牆後的守軍紛紛猛敲兵器、盾牌,吶喊助威。
三門旋轉炮共有十二枚子銃。
梅森中尉每發一炮,帕拉圖人便齊聲吶喊一次。
十二枚子銃很快打光,號角聲中,赫德人提速殺向營牆。
“拿鉛子來!”眉發中滿是菸灰的梅森中尉痛快大吼:“今天請赫德蠻子吃葡萄!”
……
科林中尉的常備軍百人隊最先承受衝擊。
營牆由挖壕溝時掘出的土方壘成,比人略高。牆後有半米高的臺階,可以站人。
赫德騎兵囊土而來,迅速將幾處壕溝填平。
越過壕溝的赫德人往上爬,手持刃戟的士兵朝下捅。
攻守雙方第一次近距離搏殺,吶喊、嘶吼和慘叫不絕於耳。
位於折線形營牆兩翼的民兵朝牆外開火,赫德人也用弓箭還擊。
距離太近,赫德弓手瞄着面部射擊,只要中箭非死即傷。
而他們的扎甲在這個距離面對守軍的火槍也形同虛設。
一個赫德人從牆上跳下,落在戟尖上,當場斃命。但更多的赫德人緊隨其後翻過營牆。
戰鬥變成肉搏戰。
直到此刻,民兵才明白什麼叫“常備軍”。
身披半身甲、揮舞刃戟的士兵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個個鐵人,赫德人必須將他們拖倒,而後才能將他們殺死。
頭盔上有特殊簪纓的科林中尉尤其引人矚目,赫德人也注意到這名帕拉圖勇士,拼上性命要將他圍殺。
科林中尉和他的士兵肩並肩作戰,咆哮着殺死一個又一個翻越營牆的赫德人。
然而科林中尉身邊的戟手越來越少,赫德人卻越來越多。
營門之上,夏爾緊張地問:“去幫他們嗎?”
“不行。”少尉的神色冷峻:“赫德人的優勢在於攻擊寬度,如果他們只會猛打一點,這仗早贏了。他們只能靠自己……我們也是。”
防守者太少,營地又實在太大,守軍根本沒法控制所有營牆。
果不其然,遠處黑壓壓的赫德騎兵分出兩隊人馬,分別抄向兩翼。
溫特斯喃喃自語:“現在,輪到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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