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季風

第213章 季風

一連數日,營地先是向西南遷徙,然後轉頭向北。

赫德人使用月曆,紀年法與諸共和國不同。

溫特斯只好自行估算日期,他記得輜重隊從雙橋大營開拔是1月12日。

一路西行,跨越界河、穿越無人區,抵達冥河大營當是1月30日。

那晚,天空飄下雪花。

在那之前,他只是一名被臨時徵召的駐鎮官,領着一小隊民兵,在帕拉圖境內做一些轉運物資的辛苦活。

從那之後,他的世界就像被瘋馬拖拽的大車,一路向着懸崖狂奔。

歷經波折,輜重隊2月24日抵達邊黎大營。十二天之後,邊黎城破。

次日,他作爲先頭部隊踏上撤退之路,3月29日再次見到冥河。

他一天一天地回憶着,大致確定自己在額兒倫的氈帳內醒來是4月16日。

到現在又過了七天,那就是4月23日。

“我已經離家如此之久了嗎?”溫特斯恍然如隔世。

四月,海藍肯定已經熱得很。

路上的男男女女早就換上漂亮的輕薄單衣,只有上了年紀的人還裹着冬裝。

碼頭到處都是光着膀子的搬運工,大小商船在海灣集結,等待季風如期降臨。

聖主昇天節也快來了,那是海藍最重要的節日。

在那一天,人人都會盛裝打扮,跟隨“執政官金船”前往聖尼古拉島。

等待他們的是捧着聖水、鹽和橄欖枝的祭司。

祈禱詞雷打不動:“哦,主啊!請賜福於我們,賜福於所有海上之人,讓大海永遠平靜安寧。”

接下來是盛大的慶祝和遊行。

聖主昇天節之所以重要,因它代表新一年航海季節的開始。

短暫的狂歡之後,海藍人便將駛向無垠的大海。或是帶回財富,或是就此消失。

溫特斯的思緒已經飄散到大海之畔。

他呆呆地開口:“額兒倫?”

“嗯?”額兒倫正在做刺繡活。

“春天來了。”

“是呀,一天比一天暖和,風也開始往西吹。”額兒倫笑着擡起頭,柳葉眼彎彎:“老人說,該把牲靈都帶到高地上去了。”

“給我找把小刀來吧。”

“好呀。”額兒倫手上運針不停:“你想要一把什麼樣的?”

“最普通那種就好。”溫特斯撐着坐起:“請再給我帶一點樹枝。”

他現在已經知道,對於未出嫁的赫德女性而言,佩刀是重要的“信物”。

男方下聘禮,女方回佩刀,所以不能隨便拿未婚女子的佩刀。

額兒倫很快爲溫特斯帶來一柄巴掌大的小刀。

刀的鋼口很好,刀身和刀柄一體鍛造;沒有格,刀柄用皮繩一圈一圈纏着;整體風格樸實無華,是牧民生活的可靠工具,溫特斯很滿意。

木匠活得用專門刻刀,但是溫特斯並不打算雕像刻花。

他拿起一段樹枝,慢慢剝掉表皮、截斷、削尖。

通過這種方式,他一點點活動着僵硬的手臂肌肉。

“你是在削木籤?”額兒倫有些不解:“是要織毛衣嗎?”

“就是活動活動胳膊。”

額兒倫哄着溫特斯:“在氈帳裡削,木屑會弄到毯子上的。那我扶着你到外面去好不好?坐一會,曬曬太陽。”

溫特斯不願意離開帳篷,也不願意在營地裡露臉,但是他不會拒絕額兒倫。

“好。”

溫特斯的腿傷已經消腫,但距離去掉固定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額兒倫扶着他走到氈帳外,搬來一口木箱,讓他坐在帳門口;又拿來毯子,給他蓋在腿上。

又是一天的跋涉,今天在一片稀疏針葉林裡宿營。

夕陽穿過枝葉,投下斑斑點點的光。

小獅子提着一條鹿腿走了過來,打趣道:“光看脖子以下,還以爲你是爐火旁的老頭子。”

溫特斯默默削着木頭。

“你這是要做烤肉的木串子?”小獅子也十分好奇。

他盯着溫特斯手上的小刀,眨了眨眼。

溫特斯點了點頭,繼續削木頭。

“你呀,少說幾句話。”額兒倫從帳篷裡走出來,拿着羊毛針織薄毯給溫特斯披在肩上,又從小獅子手裡接過鹿腿:“讓赫斯塔斯安安靜靜曬會太陽。”

“唉,好好好。”小獅子咂了咂嘴。

他蹲坐在溫特斯身旁,看白色的木芯被小刀一點點削尖,問:“戰利品分回來了。你那套盔甲,你還想要嗎?”

溫特斯搖了搖頭。

“找到你的時候,你懷裡還有一包地圖。那個你還想要嗎?”

溫特斯放下木籤,想了想,說:“那是我一位長輩的物品,請還給我吧。”

“沒問題。”小獅子毫不猶豫地答應。

兩人又陷入沉默,只能聽到小刀削木頭的聲音。

小獅子乾脆坐在地上,望着遠處,漫不經心地說:“我哥也回來了,還沒合營,到時候我領他來見你。”

溫特斯不置可否。

“你休息罷。”小獅子起身:“我走啦。”

這些日子裡,小獅子時常會來找溫特斯聊天。

只是溫特斯愈發沉默,甚至還沒有剛甦醒那段時間活潑,唯有與額兒倫在一起時纔有一些話。

從姐姐和溫特斯那裡離開之後,小獅子沒有返回自己的氈帳。他牽出馬,帶着護衛朝東邊馳去。

他翻過山坡,沿着溪水奔行,抵達數公里外的另一座營地。

溫特斯和額兒倫所在的營地體量很小,不是真正的赤河部“老營”。裡面大多是邊黎倖存的老弱婦孺,以及少量傷員。

而小獅子來到的這座營地只有成年男子,披甲佩刀的崗哨隨處可見。

還有少量掛着弓、佩着箭筒的精悍侍衛,是爲“箭筒士”。

路上的人見到小獅子紛紛致禮,或是直呼“小獅子”,或是恭敬地喚他“竈主”。

除了赤河部部衆之外,營地後方另有近千被繩索、鐵鏈捆成串的男人。

這些男人穿的不是赫德袍子,而是帶着血跡的帕拉圖軍服!

他們是俘虜……也是奴隸。

周圍的赫德人像餵豬一樣,把食物扔向他們。俘虜們發瘋般爭搶,甚至爲此大打出手。

一箇中年俘虜剛抓起帶着泥土和枯草的麥餅,就被另一名瘦弱俘虜搶走。

瘦弱俘虜不顧其他人拳腳相加,拼命把麥餅往嘴裡塞。

另一邊有人在慘叫:“我的手!”

是其他人顧不得區分手指還是麥餅,一口咬了下去,帶着血吞掉。

圍觀的赫德人哈哈大笑,丟出更多麥餅。

俘虜們羞恥嗎?

羞恥。

但他們實在是太餓了,餓到絕望。

十幾天以來,他們日復一日跋涉,每天只能得到很少的食物,都是像餵豬一樣投食。

不搶就餓死。

那種飢餓感無時無刻不在叩問他們:尊嚴值幾個錢?羞恥是什麼?

赫德人俘獲軍官的數量很少,都被單獨關押。

不僅是軍官,就連軍士也已經從俘虜之中剝離出來。

失去了主心骨,又被刻意地摧殘,他們的意志已然徹底崩潰。

一陣誘人的香味飄進俘虜們的鼻腔,所有人都不禁停下動作。

赫德人把香噴噴的烤羊擡到他們面前。

俘虜們撲向烤羊,轉眼被手腳上的鐵鏈繩索拽倒,又被閃着寒芒的長矛逼退。

赫德人又推出幾個蓬頭垢面的帕拉圖人。

一名身材壯碩的青翎羽走過來,身後跟着個瘦小通譯。

瘦小通譯怯生生地翻譯:“火燧首領說,這幾個奴隸想要逃跑,要受懲罰。”

通譯也是俘虜,但因爲能說兩種語言,他的境遇遠比其他人好得多。

青翎羽冷聲呵斥,瘦小通譯又大聲喊了一遍。

青翎羽還是不滿意,瘦小通譯又哭着吼了一遍。

青翎羽一揮手,身旁的箭筒士擡出火盆。

他們用燒得發紅的鐵錐從逃跑俘虜鎖骨下穿過,像給牛穿鼻環一樣,把鐵環穿在逃跑俘虜的鎖骨上。

俘虜的慘叫令人毛骨悚然,空氣中飄散着一種焦糊的肉香味。

“火燧首領說,再逃跑的人就沒有這麼好運了,會直接殺掉。”瘦小通譯聲嘶力竭大喊:“火燧首領還說,荒原大得沒有邊際,無論你們跑到哪裡,都會被抓回來。”

俘虜們垂下頭,有幾個人盯着通譯,眼裡滿是仇恨和憤怒。

“火燧首領要把你們當中有本事的人挑出來,有本事的人來吃烤肉,沒本事的人繼續從地上撿吃的。”瘦小通譯的嗓音喊得沙啞:“你們當中,有誰會打鐵?誰會……”

小獅子在旁邊看了一會,無言地走向大帳。

因爲周圍沒有敵人,所以赤河部營地不再是帳篷包圍馬羣的結構。

馬羣被帶到營地外覓食,各十夫隊的小帳篷把大帳裹在最中央。

路上,青翎羽牡鹿[博寒]叫住小獅子,和他並肩走向大帳。

“迅鷹死了。”牡鹿小聲搭腔,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唉,迅鷹是個有本事的,他的牧羣總是比別人興旺。”小獅子有些難過:“但是臨陣拔掉翎羽逃跑,他也該死。”

牡鹿嘆了口氣,這一仗打下來,白獅的“箭”死傷大半。

像迅鷹這種不光彩的死法,還會被剝奪一切牧羣、屬民和奴僕。

不過也正因如此,許多位置空出來,牡鹿得以從豪格科塔[百夫長]晉升爲箭。

[注:“箭”在赫德語中代表青翎羽級別的首領,又分爲“射近程的近箭,射遠程的遠箭”。他們既是軍事官,又是民政官]

小獅子和牡鹿走進大帳時,正有箭筒士捧着一頂帶血的青翎羽走出來。

應當是迅鷹的頭盔,因爲赫德人忌諱身首分離。如不是血海深仇,即便是死刑也不會斬首。

大帳裡,衆人圍着篝火團坐,青翎羽們正在激烈地爭論着。

“帕拉圖人元氣大傷,正是東下打草谷的好機會!”

“灰眼睛和健食者正在各自召集戰團,爲今年秋天的劫掠做準備。我們也該豎起大纛,否則那些依附我們的小部落會被吸引走的!”

“日他娘!三十年沒打過草谷了!明明是我們流血,卻不帶我們吃肉嗎?”

由於帕拉圖的封鎖,大荒原上什麼都缺。

一朝擊敗宿敵,人人迫不及待想去帕拉圖搶一把。

須知,上次諸部打草谷還是闕葉汗的時代,三十年之前。整整一代赫德人沒見過帕拉圖長啥子樣。

“打個逑!你們這羣混崽子!”鐵豐跳起來痛罵:“火已經燒到眉毛,還想着打草谷?當務之急是維繫和特爾敦部的盟約!先保住自己再說吧!”

一衆青翎羽頓時安靜下來。

鐵豐看向白獅,沉聲說道:“特爾敦部折損好些人馬,我們比他們的損失還大,正應該抱團自保。灰眼睛和健食者說是要去打草谷,誰知道是不是來滅我們的?”

“依我看,烤火者也沒安好心。”小獅子坐到篝火邊上,眉頭緊鎖:“他就沒有趁機吞掉我們的心思?三大部,都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都像狼一樣貪婪、一樣壞。”

鐵豐一攤手,萬般無奈道:“誰讓三大部是紅雲汗的直系後代?誰讓他們是[金人後裔]?是[繼承者]?只有他們才能當大汗,他們也無時無刻不想着稱汗。

烤火者的心思我能不懂?可是獅子咬着喉嚨,狼咬着手,我們不打獅子打狼?提防着點便是了。”

“你這話啥意思?”立刻就有青翎羽來了火氣,大聲嚷嚷道:“鐵豐!你爲啥總想着討好烤火者?誰說只有三大部稱汗?白獅憑啥不能當?我看你是想投奔特爾敦部!拿我們赤河部當獻禮!”

“放恁孃的屁!”鐵豐勃然大怒,指着對方鼻子,唾沫橫飛質問:“我要是有壞心思,我會帶兵來幫你們?十年前赤河部被揚灰一樣剷平,是誰幫白獅收攏部衆?又是誰借兵給白獅?好哇!你們覺得我說話難聽,我現在就帶着鷹林部分營!”

說罷,鐵豐甩手便要走,小獅子緊忙攔下舅舅。

對面的青翎羽被連珠箭似的話語問得啞口無言,垂頭生着悶氣。

“舅舅。”沉默的白獅終於開口,淡褐色的眼睛如同深潭。他溫和地說:“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請你不要生氣。”

鐵豐甩開小獅子,也氣呼呼地坐回篝火旁,語重心長對白獅說:“一百多年前,紅雲汗與諸部斬九畜歃血盟誓,約定只有金人後裔才能稱汗。雖然時過境遷,但是在衆民心中還有這麼一回事。

你千萬不要急着稱汗,也別有這個心思,諸部不會服氣的!要是哪天赤河部一統草原,你想當大汗、當單于,我一聲也不吭。”

“哈哈哈哈。”白獅仰天大笑,笑聲悽苦:“我哪有這種心思?小時候,我只想讓母親弟弟妹妹能吃飽;母親弟弟妹妹沒了,聚集起來的夥伴也被殺得精光,我只想報仇;後來,追隨我的人越來越多,我只想讓他們安安穩穩活着。若是烤火者能做到,我去給他牽馬也無妨!”

篝火周圍的青翎羽也被勾起傷心事,人人面容悲慼。

與其他靠血緣維繫的氏族部落不同,後赤河部部衆來自於各個氏族。因爲部落離散、家破人亡,陸續聚攏在白獅麾下。

[注:後赤河部區別於被阿爾帕德率兵剷平的以白獅血親爲主的前赤河部]

三十年來帕拉圖人持續進攻諸部,生存空間被擠壓的諸部又自相攻伐。不知有多少部落在動盪中被碾碎,又有哪個赫德人沒有失去過親人?

小獅子猛然跳起來,大喊:“哥哥!你怎麼能說這話?烤火者是什麼東西?他也配?”

“沒錯,他不配!”白獅重重一拳敲在膝蓋上,語氣堅定:“他太貪婪,又太無情,只會把我們當成奴僕看待。把赤河部部衆交給他,我不願意!”

“我也不願意!”青翎羽們應聲而起:“我也是!三大部想來打我們,就讓他們來!打死他們!”

鐵豐默默坐在原地,神情很疲倦。

“第一,我們要繼續維持與特爾敦部的盟約,名義上做他們的臣屬也無妨。但是我們不會遷徙去他們的草場,更不會會與他們合營。須同烤火者約好,若是海東部和蘇茲部想來攻我們,他不必來幫忙,只需去劫掠敵人老營。”

“嗚!”青翎羽們拍打胸膛齊聲高呼,這是表達贊同的方式。

“舅舅。”白獅看向鐵豐:“烤火者那邊,還請您出使。”

鐵豐微微一愣,他收起倦色,沉聲說:“放心。依我看,即便不與他約好,烤火者也會去抄另外兩部老營。我們流血,他們吃肉。這種事情,烤火者很樂意。”

“第二,健食者和灰眼睛並非一條心,這是機會,要讓他們互相牽制。言辭若是用在對地方,可抵萬兵。我已經請大薩滿前往海東部和蘇茲部,爲他們講明利害。我們的力量雖然受損,但我們幫誰誰贏,我們打誰誰輸。我願意重申紅雲汗的盟誓,只奉金人後裔爲汗。”白獅一攤手:“我願再立誓,此生不稱汗,否則願死於萬箭之下。”

青翎羽們有些面面相覷,但有人打破沉默,高興地說:“大薩滿站在我們這邊,那我們還怕什麼?”

“第三,今年秋天,我不打算召集戰團東進打草谷。”

大帳內安靜下來,衆人有些遺憾:“至少派一點人去吧?有肉不吃,太可惜了。”

“不僅我們不去,我們還要勸說三大部不去。”白獅沉吟道:“帕拉圖內部本就是沸水壺,靠着一直以來的勝利緩解壓力。他們這次吃了大虧,很可能要動盪一番。我們貿然提兵過去,反而會讓他們再次團結。”

涉及到戰略方面的問題,衆人對於白獅有無限的信任。雖然有些遺憾,但還是齊聲高呼:“嗚!”

“第四,我們要想辦法團結周圍的中小部落。三大部雖然勢力大,但是把中小部落擰成一團,也不弱於他們。犬兵部和黑水部的首領願意爲我們去說服諸部。”

“嗚!”

“還有最後一件事。”白獅展露笑意:“按老規矩,把戰利品分掉吧。”

“嗚!!!”歡呼聲衝破帳篷,直達雲霄。

對於赫德人的戰爭——或者說劫掠,赫德語裡這倆是一個詞——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戰利品。

僅次於死刑的重罰,便是剝奪戰利品。

赫德人所謂的戰利品是什麼呢?

什麼都是。

馬車?好東西!

帳篷?好東西!

鐵工具?好東西!

盔甲武器?再好不過!

帕拉圖人丟棄的一切事物,對赫德人而言都是好東西。

但是真正能記到賬目上的只有三樣:人丁、馬匹和盔甲。

赫德諸部的戰爭歌謠不會傳唱搶奪多少金銀布匹,但是一定會記錄奪取了多少人丁、馬匹和盔甲。

冥河之戰結束,諸部聯軍就基本散夥。

白獅不想渡河追擊,其他人想渡河追擊也沒有能力組織。即便白獅想,他也缺乏運力。

赫德人沒能俘獲騾馬,因爲盡數被塞克勒帶走。

盔甲倒是有不少,板甲和扎甲超過萬領。

板甲是帕拉圖軍的,扎甲都是帕拉圖軍從赫德諸部手裡繳獲的。

還有許多冷熱兵器,火槍、刀劍,不一而足。

對於處在冷兵器階段的赫德諸部來說,披甲士和無甲兵的戰鬥力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盔甲是寶貝,一副盔甲能傳好幾代人、從一個部落流落到另一個部落手裡。板甲更是寶貝中的寶貝。

按照事先的約定,諸部的扎甲各自退還——甲葉上都有記號,帕拉圖板甲按照出力多少瓜分。

兩樣加起來,赤河部拿到近三千套盔甲,他們也流了最多的血。

諸部雖然眼熱,但還不至於上一秒是盟友,下一秒便抽刀對砍。

除了盔甲武器,還有奴隸。

帕拉圖人摧毀大橋雖然暫時阻斷追兵,但是也把沒來得及過河人馬留在西岸。

諸部抓到兩千六百多名俘虜,大多數是輔兵,帶傷。

按照往年的行情,帕拉圖奴隸價值很高,因爲這三十年來赫德人就沒什麼抓帕拉圖奴隸的機會。

而赫德諸部抓帕拉圖奴隸,除了日常幹活,主要讓他們種地。

沒錯,荒原上也有可耕種的土地,赫德人也需要農作物補充糧食來源。

爲了不讓帕拉圖奴隸逃跑,諸部首領甚至會給帕拉圖奴隸娶赫德女奴。

如果是鐵匠、石匠、木匠這種有手藝的奴隸,價值就會更高。

但是現在時節不太對,赫德人抓帕拉圖奴隸是要他們種地,可現在已經過了播種的季節。

一口氣抓了太多、俘虜,帕拉圖奴隸也在迅速貶值。

赫德諸部乾脆不分工匠、勞力,直接按人頭分配。

赤河部手上還有千餘具羊皮囊,於是白獅安排人手在冥河上當起了艄公,收取俘虜作爲船費——還有部落尚不滿足收穫,想要渡河追擊。

諸部首領個個都精明得很,須知,帕拉圖軍隊的精華幾乎都在東岸。

追死一個人,就是一副板甲——帕拉圖人絕沒有力氣再把屍體和盔甲帶走。

也正因如此,百公里無人區內的追逐戰,赫德人都是以部落爲單位,而不是再像之前那樣的“聯軍”。

其他部落也許不需要俘虜,但是折損許多部衆的赤河部亟需補充勞動力。

所以赤河部分到千把俘虜,他們需要把這些奴隸帶回去,儘量別讓他們在路上死掉。

以上種種,都是聯軍層面的分配。到了部落內部,又是一種分法。

很多首領根本不給部衆分潤戰利品,特別是這種戰利品以軍用物資爲主的情況。

但是赤河部的戰利品會盡可能分配到所有人頭上,無論多寡。

每名部衆都能分到自己那份,死者的家屬也有撫卹。

這可能導致一個奴隸有多個所有者,按照赤河部約定俗成的規矩,其中一個所有者可以贖買。

如果買不起,就大家共用一個奴隸。

赤河部軍隊的意志遠比其他部隊堅定,一部分便是因爲白獅處事公正,願意與所有人分享戰利品。

[注:戰利品的概念不侷限於打仗,圍獵的獵物也是戰利品。戰利品的分配是赫德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

青翎羽們興高采烈掰着手指計算細賬。

“你要什麼?小獅子?”鐵豐問。

“我?”小獅子面露微笑:“我只要一個維內塔人。”

……

小獅子口中維內塔人,此刻正在製作滑輪組。

溫特斯沒有別的工具,他只有一把小刀。

部落醫者說他需要活動膝關節和踝關節,一點點加碼,這樣纔不會落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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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兒倫便每天協助溫特斯“復健”。

但是溫特斯的身高體重放在那裡,額兒倫光是攙扶他都很吃力。

而且她平時還要照料溫特斯起居,溫特斯實在不忍心見她這樣辛苦。

溫特斯要做一套滑輪組,用支架吊着,這樣他就可以自己活動膝蓋和腳踝關節。

同時也能活動他的上半身肌肉。

他還有事情要做,不能躺在這裡。

……

同一時刻,諸王堡。

太陽的餘暉下,阿爾帕德帶領兩名護衛騎馬入城。

遠征軍殘部返回帕拉圖已經超過一週,目前駐紮在帕拉圖軍隊輜重集散地,也就是溫特斯出發的地方——雙橋大營。

明明已經回到本土,情況卻比在荒原還要嚴峻。

遠征軍沒有解散,不僅常備軍部分沒有解散,就連輔兵也沒有解散。

不僅如此,阿爾帕德還接管了雙橋大營的守軍和徵召民兵。

他的訴求很簡單:“第一,解決遠征軍的撫卹問題。”

戰前,陸軍總部與常備軍官兵約定,一切賞格以土地的形式發放。

遠征軍帶回了數不清的赫德蠻子的耳朵,他們曾經浴血奮戰過,應當予以兌現。

“第二,動員部隊,整軍備戰。這一仗還沒輸,帕拉圖人還要再打回去。”

阿爾帕德深深知道,赫德諸部就像圍住獅子的羣狼。

如今獅子的震懾力減弱,獅子的爪子被折斷,羣狼已經開始蠢蠢欲動。

過去三十年,帕拉圖人能維持邊境的繁榮發展。不是靠防守,是靠進攻。

兩個軍團的常備軍,分散在漫長的邊境線就像往湖水裡撒鹽。

如果由蠻子佔據進攻態勢,他們可以從各個位置發起突襲,搶一把就跑。

帕拉圖人將面對古牧羅帝國的戰略窘境,邊境各地烽煙四起,常備軍疲於奔命。

軍隊的規模不得不繼續擴大,卻無法賺取足夠的利潤。

沒錯,帕拉圖常備軍現在是能賺錢的。

依靠借貸、抵押、債券以及種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金融工具”,三十年來帕拉圖對於赫德諸部的每一次戰爭都是盈利買賣。

在軍隊出征的時候,無人區的土地就已經被劃分、買賣,並作爲軍費流入陸軍總部和大議事會的庫房。

且不提違約會怎樣的後果——僅僅是想到這一點阿爾帕德都頭疼欲裂。

光是從戰略攻勢變爲戰略守勢,帕拉圖常備軍就會從聚寶盆變成無底洞。

在發給大議事會的公開信裡,阿爾帕德明確寫道:“解決遠征軍的撫卹問題,我願脫掉軍服、捆住雙手,承擔這次戰役的全部失敗責任。至於亞諾什將軍的大軍團長職務,我推舉塞克勒准將接任,他是唯一能準備好下次戰役的人。”

阿爾帕德自認爲做的沒錯——他本來就是一個不擅長失敗的人。

面對失敗,他的第一反應永遠都是“老子沒輸,老子要再打回去”。

他的意見也得到了帕拉圖陸軍的支持。

陸軍總部派遣亞當斯將軍前往大議事會,向所有議員闡述阿爾帕德的理由。

但是在大議事會看來,這就是背叛、這就是脅迫、這就是“逼宮”——不過也沒錯,因爲阿爾帕德就是要逼宮。

他帶着怨氣,得知浮橋被毀,他曾第一時間派人求援。

可大議事會只給他發來五道撤兵命令。

阿爾帕德想起這件事就怒不可遏:“撤你娘!老子被蠻子咬着尾巴,不打一仗走得了嗎?”

在他看來,如果大議事會能像他曾經要求的那樣,“快速動員、快速反應,不理睬赫德劫掠者,直接派兵救援”,他絕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阿爾帕德已經打定主意:這黑鍋他可以背,要殺要剮隨便處置。但是這一仗還沒完,而他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帕拉圖!

而大議事會反應如何呢?

在諸王堡派議員看來,阿爾帕德·杜堯姆已經形同叛國。

諸王堡派以市民階層爲主,他們一向主張限制軍隊權力,效仿維內塔共和國將軍隊的一切權力收歸議會之下。

而在藍血派議員看來,阿爾帕德將軍雖然事情做得有些唐突,但是出發點是好的,意見也是對的。

藍血派追根溯源是主權戰爭的第二階段——帕拉圖公爵領內戰中,追隨老元帥的貴族軍官們融入新共和國的產物。

他們的基本盤是廣袤的鄉村地區、地方議會,以及依靠軍功授田的“自由人”階級。

所謂“自由人”,即有權參與議員選舉的公民。

他們必須是男性,而且擁有足夠多的財產或功勳,一般在地方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目前帕拉圖的“自由人”數量在成年男子總數的5%以下。

正如白獅所觀察到那樣,在高歌猛進的時候,一切內部矛盾都可以被勝利彌合。

可是一旦勢頭受挫,裂痕就會明顯到讓人不得不注意的程度。

兩派議員爭吵不休,一派堅決要求阿爾帕德無條件解散軍隊,另一派堅決反對。

大議事會內數次上演全武行,軍事背景深厚的藍血派議員打得諸王堡派議員抱頭鼠竄。

最後,雙方勉爲其難達成妥協。

大議事會決定同意阿爾帕德的要求:撫卹遠征軍殘部——雖然還不知道從哪裡找錢;同意委任塞克勒作爲大軍團長——只是同意,真正的委任命令由陸軍總部下達。

阿爾帕德需要解散軍隊,並前往大議事會述職。

騎馬走過吊橋,阿爾帕德心中感慨萬千。他曾很多次走過這裡,在歡呼和鮮花中凱旋。

那時候的他是英雄,春風得意、笑容滿面、鮮衣怒馬過長街。

而這次他走進諸王堡,再出來的時候就將是罪犯的身份。

但是他不會成爲罪犯,這身軍裝他穿了一輩子,懶得脫掉。

小小的毒藥瓶就放在他心口的暗袋裡。

述職完畢,衛兵拘捕他之前,他會當着所有議員的面把它一飲而盡。

“毒死?便宜我了。”他想。

他心甘情願承擔這次戰役失敗的責任——沒錯,不是戰爭,是戰役。

在阿爾帕德看來,這只是一場戰爭中的一部分戰役,他還沒輸,這場戰爭也沒輸,帕拉圖更沒輸。

“亞辛,你這孩子。”阿爾帕德回想過去,不禁搖頭苦笑:“還真是學了不少東西……可你爲什麼不跟我來帕拉圖呢?唉,我爲什麼不把他強留在帕拉圖呢?”

他習慣性伸手去摸酒壺,又一次摸了個空。

“那小子……應該已經死了。”阿爾帕德驀然想起那名驕傲的維內塔人:“他還那麼年輕,我答應讓他回家,結果我害死了他。”

他感覺自己正在飛快地衰老,每一次呼吸都比前一次更加疲憊。

石板鋪成的大街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

突然,小巷裡撲出一個男人,男人衣服上帶着血跡,緊緊抓住阿爾帕德的繮繩:“杜堯姆!走!快走!”

兩名侍衛大驚失色,“唰”地拔出軍刀。

天色昏暗,但是阿爾帕德依舊能辨認出馬前的男人是誰。

因爲眼前的男人是他的親弟弟,大議事會議長——阿爾帕德·克萊因海斯勒。

“你怎麼搞的?”阿爾帕德當即便要下馬:“你身上怎麼有血!”

“快走啊!他們要殺你!殺我們!”克萊因海斯勒哭喊着把哥哥往馬上推。

“砰!”

一聲槍響。

克萊因海斯勒變得沉默,他的後腦殼被打得粉碎,紅的、白的濺了阿爾帕德一身,他緩緩倒地。

阿爾帕德呆立在原地,弟弟的手從他手裡滑落。

更多的槍響。

還有腳步聲、馬蹄聲。

“格殺勿論!”

“不要走了阿爾帕德!”

“不論死活!”

阿爾帕德發狂地大吼,他拔出軍刀,便要上去拼命。

兩名侍衛攔在他面前,逼着他的戰馬轉頭,又衝着他的戰馬狠狠一踢。

阿爾帕德的戰馬載着他向城門狂奔。

他的兩名侍衛衝向來敵。

吊橋在緩緩升起,阿爾帕德狠刺馬肋。

在吊橋坡度即將變得無法攀爬之前,阿爾帕德的戰馬躍出橋面,從護城河上飛過,重重落在地上。

隨即,戰馬載着阿爾帕德消失在夜色中。

塞克勒和諸王堡派議員首領格羅夫·大衛趕到城門上。

格羅夫怒不可遏,狠狠給守門官一記耳光,他狂吼:“怎麼會讓他跑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馬蹄聲越來越近,阿爾帕德竟然回來了。

他在護城河前勒馬,悲憤地質問:“塞克勒!還有你嗎?”

“有我。”塞克勒面無表情回答。

“叛徒!!!”

“不!”塞克勒的聲音冷峻堅定:“我只忠於共和國!”

阿爾帕德絕望地大笑,取出毒藥瓶狠狠摔碎,縱馬離開。

與此同時,格羅夫派出的特使正攜帶着“大議事會命令”趕往雙橋大營。

轟隆轟隆的雷聲響徹四野,閃電照的黑夜如白晝。

季風來了。

[關於阿爾帕德會不會被清算,終於能給出答案了:當然。不僅書友們知道他會被清算,就連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會被清算]

[以及,大荒原之戰在戰略意義上類似條頓堡森林之戰,或是傳說中的第九軍團覆滅之戰(不列顛羣島的野戰部隊全軍覆沒,羅馬正式轉爲戰略防禦,修築哈德良長城),當然還有薩爾滸……它和西進運動還不一樣,雙方力量的差距沒有西進運動那麼懸殊。敵人也難纏得多……]

感謝書友們的閱讀、訂閱、推薦票、月票、打賞和評論,謝謝大家。

昨天的欠賬今天還掉,還欠兩章。

帕拉圖本地人的名字在後,姓氏在前。和我們一樣。

正規書寫的時候會顛倒過來——爲了適應聯盟的公文寫作格式。

移民還是“名字在前,姓氏在後”。

(本章完)

大荒原之戰時間線第178章 小小的改進第428章 晚宴(下)第327章 馬鐙酒第439章 偉大聯盟向前進(十一)第504章 再造家國(十九)第517章 序章 最壞的結局(三)第125章 獵獸隊第77章 收尾第70章 金獅號槳帆戰船第513章 再造家國(二十九)第308章 守城第318章 洗牌第45章 潛民街第201章 強運第219章 旅者第376章 漩渦(二)第484章 爐焰熾騰(完)第263章 鹽鐵第284章第94章 秘密社團第435章 偉大聯盟向前進(七)第153章 騎兵第476章 重燃星火(完)再造家國(二十七)第306章 割頭第296章 死地第559章 圍攻(十一)第101章 三角堡第157章 偶遇第415章 奇襲第229章 聖殿第10章 夜間勤務第537章 前途(三)第539章 登陸(上)第512章 再造家國(二十八)第372章 楔子第523章 平息狂暴之靈(五)第553章 圍攻(五)第299章 困獸第199章 真正的橋第71章 好運第537章 前途(三)第317章 人頭的經濟原理第130章 撫卹第56章 與本威的重逢第410章 季風(三)第328章 走正步的狗第69章 復仇天使第108章 前夜第166章 遊騎第231章 溝壑第160章 二擇第128章 搏熊第167章 好消息和壞消息第234章 鐵錘第343章 地圖第295章 削弱第462章 軍刀第513章 再造家國(二十九)第309章 拉鋸第59章 東大營第495章 再造家國(十)第473章 重燃星火(五)第407章 和平的最後機會(下)第454章 狼崽(上)第16章 突發情況(下)第283章 對峙第319章 一瓶是水,另一瓶是沙第359章 交易(中)第143章 歸途第500章 再造家國(十五)第552章 圍攻(四)第298章 絕路第122章 黑水鎮和馬刀第540章 登陸(中)第3章 什麼是施法者?第290章 前夜第264章 熔爐第479章 爐焰熾騰(三)第271章 條鐵第22章 肌肉拉傷大荒原之戰時間線第495章 再造家國(十)第472章 重燃星火(四)第380章 漩渦(六)第160章 二擇第384章 漩渦(十)第233章 流沙第494章 再造家國(九)第155章 動員第54章 喬凡尼的請求第159章 圖魯 豪格和乃蠻第340章 普通人與惡魔第532章 平息狂暴之靈(十四)第268章 秋獮第524章 平息狂暴之靈(六)第16章 突發情況(下)第146章 恐怖劇場第534章 平息狂暴之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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