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婷,你的結構力學課研究課題完成了麼,奧瑟教授對你最近的成績很不滿,你難道不應該收斂一點嘛。”老克勞斯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正抽出時間給他在佛羅里達州立大學唸書的子女打電話,雖然業務有時候還是比較繁忙的,但是這段時間他對子女的關心越來越明顯,越來越仔細,“什麼?你又重新選課題了?你就不能有點耐心嗎。血建築本來就是這樣的。”
“爸,那些東西太無聊了,時代在進步,這個世界對建築業的要求不再是蓋了房子不會倒塌就可以了,我們追求的是藝術,你懂嗎什麼叫藝術,讓我對着那些傻大黑粗的東西學結構力學簡直是太無聊了。”
“你想氣死我嗎!當初說要學習建築系可是你自己的想法!”克勞斯說着說着明顯是被氣到了,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只好灌了一口朗姆酒,“算了我暫時不想和你計較。你讓埃爾伯聽電話!”
“埃爾伯,我對你表示同情。”卡婷對自己的弟弟做了個聳肩的動作,然後就幸災樂禍地把話筒塞給了他。然後話筒兩邊又繼續了那場代溝的混戰。
整整一個上午,老克勞斯都覺得自己差點快被氣個半死,克勞斯。馮。漢弗雷德出生於一個標準的容克貴族家庭,現在已經年過六旬了,本來如果在德國國內的話,這個年紀早就已經該退休了,但是在美國這些年,他卻不得不堅持下來。
本來,自己的長子漢森是被自己寄予厚望的,他早年花了很大的精力把漢森培養成了一個嚴謹、嚴密、嚴肅的工程師。可惜上一場戰爭的時候沒有人可以倖免於服役,當時已經二十幾歲的漢森自然不可能豁免於外,何況對於容克貴族來說,長子繼承軍職,次子繼承生意也是一種常見的慣例——總之,跟着興登堡元帥的部隊在東線作戰的時候,漢森陣亡在了羅馬尼亞。只有長女卡婷和次子埃爾伯在戰爭的時候還是少年,躲過了殘酷的戰爭。
五六年前,自己因爲英法的搜捕逃亡到了美國,本來想着將來重新賺出一筆基業,把子女培養成人,然後就可以等英法的風聲變寬鬆一點自己就能帶孩子回國終老。當前年聽說道威斯計劃實施後,德國的經濟環境有所好轉的時候,克勞斯就動過這樣的心思,但是一來自己手頭還有幾個大項目沒有完成,二來子女都還沒有完成佛羅里達州立大學的學業,這件事情也就擱置了下來。
可是隨着子女在美國受了幾年教育,克勞斯覺得一些不可彌合的價值衝突在自己家中蔓延得越來越明顯。
卡婷明明是不喜歡學習,粗心大意,沒有責任心,不過這也無所謂了,反正女孩子本來就沒必要培養成專業人士。但是沾染那些頹廢的靡靡之音文化確實是克勞斯不能接受的。兒子埃爾伯則更甚,把嚴謹和認真批判爲“功利主義”,“人性缺失”。
“我覺得德國人那種缺乏想象力的思維方式就不適合搞設計,這個世界的技術已經發展地差不多了不是麼?人類已經征服了自然,以後需要學習的是美學和藝術化的人生,而不是把那些枯燥死板的東西拿來噁心人的生活!我一點也不喜歡奧瑟教授的課!而且我將來絕對不會回德國繼續攻讀研究生的!絕不!”
“爸爸,你要懂得與時俱進!看看埃爾頓。梅奧教授爲西屋電氣做的霍桑試驗的最新研究成果吧。人類的創造力來自於快樂和自我陶醉,而不是那些自虐一樣的嚴肅。”
子女的話言猶在耳,讓老克勞斯心力交瘁。
這不是個案,在上一次大戰之後,有55萬~60萬個德國人,或者說超過15萬戶的德國家庭,都存在過這些文化上的矛盾,他們都是戰爭後由於英法的清算被迫逃亡到新大陸來的家庭。有些人只是因爲戰爭的時候和自己原來的祖國做了一些生意,就不得不背井離鄉。而他們苦逼的生活和20年代因爲戰爭帶來的鉅富而高速發展地美國社會格格不入。
……
“是維勒安。蒙斯克先生先生吧?我們老闆等您很久了。”一個穿着緊袖燕尾服的中年謝頂男人在維勒安踏入事務所的時候就主動迎了上來,從那精幹嚴肅的面部溝壑可以看出他是一個事務所的合夥人助理,但是穿着卻和一個歐洲老式貴族家裡的管家差不多,讓人多少覺得有點格格不入,“維勒安先生也是德國人吧,我們老闆很期待與您的會面呢,他看了你們的技術資料和設計草案後一直說好幾年都沒有看到如此有創造性而又嚴密的設計了。”
“克勞斯先生太過獎了,有些事情,只能說是愚者千慮,偶有一得罷了。”踩着地壟上敷設得嚴絲合縫的雪松木地板,維勒安的心中漸漸泛起一陣不真實的感覺。在佛羅里達這樣潮溼的亞熱帶氣候環境下,很多有錢人,比如那些在邁阿密置業的哥倫比亞大毒梟們,都會選擇使用橡木或者櫸木來裝飾自己的房子,那樣不容易因爲受潮而老化變形。雪松木輕微的嘎吱聲讓維勒安的思緒漸飄漸遠。
“老闆。您等的客人來了。”助理模樣的中年男人把維勒安帶到後就離開了。面前的桌子前面坐着一個鬚髮花白的老者,手中掐着一支雪茄在那裡沉思。
“您好,雖然是初次見面,但是克勞斯先生在佛羅里達的名聲我也是早有耳聞了。”
“哦,是莫比亞斯公司的維勒安吧,不用客氣,年輕人,坐吧。”克勞斯放下手頭的事情,站起來向維勒安踱過來,“非常抱歉我剛纔在處理些私事,現在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哎,年紀大了。”
似乎是爲了提神,老克勞斯狠狠地猛抽了一口,“我知道你們的計劃,也把技術問題和我這裡的專家進行了翔實的核對。說實話,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過那麼讓我歎爲觀止的創新了,似乎上一場戰爭帶走了我們德意志民族太多的創意。我想我們可以愉快合作的,細節方面您說了算。”
“我知道這種創意是讓人匪夷所思,但是我覺得這是現在最適合邁阿密的,總有一天……等等,您剛纔是說您同意?”維勒安沒料到對方會如此爽快,也沒想到克勞斯會在談生意的時候居然會扯到種族主義的問題上,這種跳躍式的思維讓他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還在以原來預想好的臺詞往下說。
“但是……這是爲什麼呢?”自然而然地問出這句話之後,維勒安就後悔了,尼瑪啊!別人願意和你合作,你還那麼多嘴問別人爲什麼!
“你居然問我爲什麼?看來我想你還沒有很好的融入這個新社會啊。”老克勞斯聽到維勒安的反問後一下子有點詫異,隨後大笑起來,“米國人只要聽到有錢賺的時候從來都不問爲什麼的!看來維勒安先生也是剛從‘舊世界’來米國不久吧。”
是的,維勒安很想回答他我確實是剛剛從舊世界來的——當然,這不是克勞斯想象的那個‘舊世界’——維勒安還不是非常適應這裡的思維方式,雖然他對於別人的想法瞭如指掌,但是始終還是缺乏一種代入感。
“因爲……之前我找過幾家可能的合作伙伴,但是他們好像沒有什麼興趣。所以,我一開始以爲您也會推脫一番……請原諒我對於您的直爽感覺到了奇怪。”
“呵呵,我越來越相信你是一個上一場戰爭之後才逃亡到美國來的了。”這幾句不着調的對話,反而讓克勞斯漸生好感,“我可以和你合作,不過那絕不爲了錢。我只是希望可以把你樹立成一個榜樣。我相信德國人的創造力還是會被髮掘出來的,這幾年,只是因爲不公正。但是如果連我們自己的親人都不能夠對我們的能力保持信任,那麼我們賺再多錢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想我可以理解您的理由了,克勞斯先生。”
一個白鬍子老頭兒和一個金髮的年輕人緊緊地握了一下手,那是一次男人的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