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麟安騎着馬從寧安伯府的側門出來,身後立刻被西廠的番子給跟上了,謝麟安都不用回頭都知道這些番子一定光明正大地跟着,絲毫沒有遮掩。
這些日子他都習慣了,銀子送了、酒菜請了,那個據說在御前極爲得臉的四鼠太監生得小小巧巧,臉上不動聲色,實在是個滑不留手的,他送去的好處都被他丁點兒不留散給了下頭的人,到頭來倒是讓他們寧安伯府被盯得更緊了。
燕京城內嚴禁縱馬,謝麟安騎着馬在前面馬蹄聲“噠噠噠噠”。
那些番子在後面也是“噠噠噠噠”。
“噠”了一路到了鼓樓大街,謝麟安還是不知道自己該去何處。
他的岳丈調了外任,留在京裡的小舅子每次看見他就跟看仇人似的,也不是個能與他一同合計的。
從前那些酒肉朋友自從他爹被關就再沒了消息,自然也不是什麼可靠的。
看着街上人來人往,謝麟安輕聲嘆息,但凡能尋個眼熟的讓他抱怨上兩句也好,他也能讓自己的腦袋裡清醒些。
從鼓樓大街的東頭走到西頭,謝麟安卻沒尋到一個相熟的人。
他心中訝然。
已經是中午時分了,就算、就算那些花樓還沒到正經開門的時候,什麼酒肆茶樓,那些燕京城裡的紈絝子弟也應該已經跟回家似的紮在了裡面纔對呀?
怎麼走了這麼久,竟然一個看着眼熟的高門子弟他都沒看見?
人呢?
有個已經跟謝麟安相熟的番子笑着說:“世子爺,您也該散心散夠了,要是您不知道該去哪兒,外頭街上冷,咱們也該往回轉了。”
謝麟安轉身,看向那幾個番子。
在身上摸了摸,卻只摸出了一塊銀餅子,連賞人喝酒都覺得拿不出手。
謝麟安苦笑:“勞煩幾位陪我在外頭吹風,等我回去了,一定請各位喝酒。”
“喝酒就不必了,不過謝世子您要是想在鼓樓大街的酒樓茶樓裡坐坐,只怕也難遇到什麼故舊啦。”
那個番子笑着說:“這燕京城裡的天冷得嚇人,家雀兒哪敢輕易出門啊?”
這話是什麼意思?
謝麟安茫然地看看左右:“難道的京裡出了什麼大變故?”
番子卻只笑不說話了。
陛下先是下旨清查太僕寺,接着又當庭拿下大國舅,再把英國公家的次子下獄問罪,後來又嚴令徹查燕京城裡的嫖娼,幾番動作下來,高門紈絝們哪還敢輕易出門?就算他們敢出來,家裡人也不敢放出來呀。
知道自己問不出什麼了,謝麟安調轉馬頭就打算回去。
“喲,下頭這人有些眼熟,可是羽林衛出身的?”
謝麟安循聲看過去,就看見了一個身上緊裹着大斗篷的男子正在一家酒樓的二樓招呼他。
那人生得眉目清秀,已經是四十多歲的年紀卻仍舊臉龐白皙,頭上戴着貂皮暖帽,活脫脫一副富貴閒人模樣。
謝麟安連忙翻身下馬:“下官羽林衛指揮僉事見過指揮使大人。”
那人對他勾勾手:“什麼大人呀,我這兒原本約的酒友今早進了北鎮撫司,你上來陪我喝酒。”
“……是。”
提着袍子急匆匆走到酒樓上,剛看見那人,謝麟安又要行禮。
“可別這麼多客套,擾了我喝酒的清靜,趕緊過來,我在家裡憋了好些日子,今日趁着我家夫人進宮可算是能出來了。”
說着,那人就拿起杯子給謝麟安倒了一杯溫好的酒:
“我也記不清你叫啥了,咱倆隨便喝兩杯,新朋也當舊友,喝得開心就成。”
看着面前的酒,謝麟安還想推辭,又覺得人已經走到了自己今日這地步也沒什麼好推辭的,直接舉杯一飲而盡。
暖酒帶着香氣浸潤肺腑,他才驚覺自己的五臟六腑早就被寒氣給侵透了。
“曹大人,我心裡有苦啊!”
“有苦就隨便說說,反正是酒後之言,咱們聽過就忘了。”
吃了一口面前的羊頭肉,那人又仰頭喝了口酒:“要說苦,誰又能苦得過我?一窩子姓曹的,竟然只有我一個長了腦子的,一個姐姐當了太后,不想着好好過日子,天天抱着點兒舊事兒嘮嘮叨叨,一個哥哥當了國舅,正經的皇親國戚,他卻只當自己是個土匪……真是豬都能比他幹得好。”
又喝了一口酒,當今太后的親弟弟、人稱“小國舅”的曹逢樂苦着個臉:“昨日我姐姐給我送信,你知道我信上說什麼?她讓我管管我媳婦兒,別跟着皇后攙和。那可是皇后啊!我夫人,不過是個侯夫人,她那麼一個嬌弱人能怎麼辦?皇后要我夫人去內書房當女夫子,是我夫人說了不幹就能不幹的嗎?”
曹逢樂在訴苦,謝麟安的酒就沒停過。
他在羽林衛領了這麼多年的虛職,只見過曹逢樂三次,還都是在秦樓楚館那種地方,這是他第一次喝曹逢樂搭上話,也還真是第一次是在這樣毫無聲色的酒樓裡碰到他。
什麼內書房?女夫子?他就是被關了兩個月,怎麼連人話都聽不懂了?
曹逢樂的抱怨卻還沒完,顯然也是個氣悶至極出來找人聽自己說話的:
“就因爲我夫人被皇后選去當女夫子,還有人罵我!罵我內幃不修!罵我不能管教妻子!都是些什麼老醬缸裡爬出來的糟爛玩意兒也敢在我面前造次!也不看看自己都是些什麼德性!我姐姐還讓我和那些人合夥兒寫奏摺去告皇后,跟我說是爲了曹家和皇家的名聲?曹傢什麼名聲?哈!我跟你說,我姐姐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是遇到了跟她性情相合的先帝,先帝縱着她,把她縱成了個傻子!讓宮女也能識字兒,讓女官也能有個前程,她們伺候她那個當太后的不是也更盡心麼?她跟那羣喊着牝雞司晨的老匹夫們攙和什麼?她是不是忘了自己也是隻……嗝。”
溫好的酒喝完了,摸了摸還涼着的酒壺口,謝麟安直接拿起酒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
“曹大人,太后娘娘好歹還顧念着皇家的名聲,我那祖母,可真是從沒把我們謝家看在眼裡!我爹現在還……我弟弟也下落不明,我,她的親孫子,嫡長孫,兩個月老了十歲,她天天就惦記着她的那個侄孫子。”
掰着手指頭,謝麟安把心裡反覆算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賬都拿了出來:
“東跨院一百五六十號人的嚼用,我們出的,要吃最好的米、用最好的炭、每個人每天都要有肉……我那個表哥,說是吃糠咽菜,吃的那個小米得用茶油炒香,吃的那個野菜得配着鹿肉脯一起用,宮裡派人看着,我奶奶就讓廚子先用幾條魚熬成了白湯再去燒那個豆腐,白嫩嫩的豆腐,得用四五條鯽魚去墊出味道來!又說牀鋪看着太過奢靡,專門找了上好的絹做被子,不光外面是絹的,內裡也是絹的!這不奢靡?這不浪費?用着最好的炭把地龍燒得滾燙,屋裡根本站不住人,又要開着窗透氣,我那炭可真是白燒了!兩個月,單我他表哥一個人就開銷了數千兩銀子!我本以爲請了個幫手,結果是找了個災星!”
一想到流水似花出去的錢,還有自家又是被劫又是跟着自己弟弟一併下落不明的銀錢,還有他那個自己已經無顏以對的夫人。
謝麟安悲從中來:“我娘還知道安慰我兩句,我祖母卻就知道讓我去順了我表哥的意?我怎麼順?好處都是我表哥的,苦都是我的!就這麼下去,我表哥鬧出大禍那天,我這顆腦袋只怕都要被我祖母拿去給他當了墊底的!”
“竟然拿這麼偏心?”曹逢樂聽着都顧不上哭了,他舉着筷子挪了挪屁股,湊得近了些,問,“那你打算如何?就這麼認了?”
謝麟安搖頭嘆氣。
“我表哥,是我們家現在唯一的依仗,我也不知道該如何了……”
“唉。”曹逢樂陪着他嘆氣,“我也幫不上什麼忙,要是你們家裡有個能用的婦人,尤其是讀了許多書的,我倒可以求我夫人引薦給皇后,能走了皇后的路子倒也是一條路。可惜呀,這樣的人哪有那麼好找。”
“嘭。”謝麟安手裡的酒杯掉到了地上。
“真、真的?現在能讀書的女子能走皇后的路子?”
他的眼睛已經亮了起來。
“能啊。”曹逢樂不喝冷酒,只吃了幾口菜,“要我看,這個年尾只怕女官要比尋常官吏還體面,前幾天女官上了武英殿,差點把劉閣老給氣出個好歹來。”
謝麟安越聽越驚,卻是驚喜。
要是有個人能幫襯着他一起撐着謝家,他、他也不用被他表哥和祖母擺佈得那麼厲害呀!
“多謝曹大人。”
“謝什麼,是我在路上喊你來吃酒的,該我謝你。”
曹逢樂說着,打了個哈欠,謝麟安這纔看見他竟然是赤着腳坐着的。
“曹、曹大人,您的鞋呢?”
“呵。”曹逢樂笑了一聲,“我夫人膽小怕事,怕我在這個當口去青樓鬧一個跟我大哥被關在一處的下場,索性把我的鞋都收了,今日還是我家下人揹着我上來的。”
看着守在一旁的高大僕人,謝麟安心下歎爲觀止,怎麼都不覺得曹大人的夫人是什麼“膽小怕事”之輩。
“曹大人,就算……您也可以穿僕人的鞋呀?”
他剛說完,就見曹逢樂的臉上一臉的一言難盡:
“我現在身邊伺候的下人,是我夫人精挑細選的,腳上都有腳癬!他們的鞋子哪裡穿得?”
謝麟安語塞。
曹大人的夫人這般人物,也難怪會被皇后看中,選進內書房了。
傍晚時分,趙肅睿正拖着身子看着阿池給自己算賬,就見有小丫頭匆匆忙忙走了進來:
“夫人,有謝家人來咱們莊子,已經被培風帶人拿下了。”
“又是什麼人啊?”趙肅睿把嘴裡的瓜子皮兒吐出來,渾身懶洋洋的,頭也不想擡,“按照老規矩,把來人帶的馬好好養起來,身上的錢也搜乾淨,聽話懂事兒的就拖去幹活兒,不懂事兒的就在莊子前頭立個木樁,什麼時候老實了什麼時候把人放了。”
小丫頭想了想,說:“老實倒是老實。”
“嗯。”
趙肅睿點點頭,就聽小丫頭說:
“可是那人說寧安伯世子謝麟安。”
“噗。”趙肅睿擡起頭,“他來幹什麼?他不是被關着呢麼?”
莊子外,被捆成了一團的謝麟安驚恐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精壯漢子,深有才出狼窩又入虎穴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