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肅睿舉止怪異,沈時晴倒也沒放在心上,這昭德帝偶爾人狗難辨,實在讓人不知他在想什麼。
等了片刻趙肅睿未曾再進來,她起身,隔着桌子推開了窗。
今日天氣極晴,明光入眼,她擡手略擋了擋,放下手,就看見趙肅睿傻呆呆地看着自己。
她便笑:“大人何時曬夠了太陽,可進來飲一杯茶。”
沈三廢,在趙肅睿的心中從來不是毫無面目之人,他倆互換軀殼,他想要看到沈三廢的臉甚至無需鏡子,舉陶杯飲茶,端銅盆淨面,甚至只是看看別人的眼睛,他都能看見屬於沈三廢的臉。
每一句陰陽怪氣,每一聲直言相問,甚至每一次的輕笑,他都知道那是如何的一副模樣。
更遑論他們二人在夢中幾番相見,就算都是少年模樣,卻也鮮活。
卻都跟此時半遮眉目笑着看他的女子不一樣。
他昭德帝英明神武,見過北域的黃草萬里,見過西疆的高山明月,他見過風,千萬年擊打,終於洞穿山岩成峽谷,他也見過雨,在荒漠之中,匆匆而來,一場雨之後萬物萌發,天地荒野都變了模樣。
可他終究沒有見過沈三廢的笑,沈三廢的笑只屬於沈三廢,此時此地此身的沈三廢。
未曾親眼見,便不知從前所想都是空。
趙肅睿擡手摸了摸嘴角,什麼時候他自己也笑了。
聽見沈三廢說他是在曬太陽,他哼了一聲又擡手掀了門簾子進去。
“你們都去院門口等着,你也出去!”
圖南看了自家姑娘一眼,看見自家姑娘微微頷首,她也退了出去。
背手站在屋中,等人走了門關了,趙肅睿見沈時晴坐在自己坐慣了的椅子上,他自己從角落又拖了一把交椅過來,直接跨坐在上面。
在他拖椅子的時候,沈時晴甚至有閒情再看兩眼書。
“沈三廢,你還真是個膽大包天的狂徒,當初死皮賴臉算計着不願把皇位還了朕,現下又說還就還,朕的章子呢?你還給朕!”
“陛下放心,章子也不在我這。”沈時晴笑着說,“您在我身邊經營了數月,我豈敢把東西放在自己身邊,倒是我的這枚簪子,您要是想要拿走就是了。”
趙肅睿冷哼一聲。
沈三廢能夠這般輕易就把兩人換過來,自然是拿到了他原本收在了“清風徐”的那根素珠簪子,也難保是不是她早就跟那幾個丫鬟通了聲氣。
竟然還說什麼防備他這數月裡的經營?這分明又是陰陽怪氣!
“沈三廢,你別以爲世事都在你的掌握之中,眼下你我二人已經各自回了自己的身子,就算你拿捏着那兩件物件兒,你怕是也沒機會再換了身子,那兩個東西還能不能用了第二回可難說呢。”
“陛下說的有道理。”沈時晴還是不緊不慢,一點都沒有着急的樣子,“此事我自然是想過了,好在我做過的諸多事情都已經稟告了陛下,陛下接手起來也不爲難。
“西北兩部亂起,江西又將生變,神機營與英郡王勾結,趙勤仰又在京中諸多動作,變生肘腋也在旦夕間,用兵之事一樁樁一件件都在眼前,爲了籌措軍費,太僕寺查賬一事陛下您就不會讓它停下。
“六科衆人已經被我發往西北軍前效力,又有樂清大長公主和皇后二人支撐,女官入朝勢不可逆。對了,年前米欽差被我派往山東之前曾經上書替楚濟源之女楚元錦求奪情一事,我也準了。楚元錦做女官,與楚濟源同朝相爭,陛下,這樣的熱鬧,您不想看麼?”
姚杜娟新喪,按律楚元錦是不能參加女官遴選的,米心蘭卻知道楚元錦刻苦至極根本等不了三年,便寫了摺子替她陳情,沈時晴自然就允了她能奪情參加女官遴選。
聽見沈三廢連楚元錦的事兒都算在了裡面,趙肅睿目光沉沉,卻不是盯着她,而是盯着地上的一處。
“至於鰣貢茶貢這種小事,想來陛下對熱騰騰送到面前的臭魚也沒了興致,江西茶貢事涉英郡王趙集渠,反倒是能清查他謀反的引子。”
垂着眼眸悠悠然將事情一點點算清楚,沈時晴擡起頭:
“陛下,事已至此,您也只能將這些事一併做了。”
趙肅睿看向她的雙眼:“沈三廢,你可真是好算計,好心機,朕將這些事兒都做了,那坐在龍椅上的人到底是朕還是你?”
聽了他的話,沈時晴眉頭輕蹙:“陛下,您與我爭的,本不該是這個。”
“那是什麼?”
趙肅睿猛地起身,大步走到了沈時晴的面前。
“沈三廢!你機關算盡,又是送禮又是還身子,用‘勢’來逼着朕走你想走之路,那你自己呢?你可算明白了自己的下場?你竊國逆賊如今再無依憑,你以爲朕不敢殺了你?!”
說話時,他腰間懸的短刀已經被他拔了出來,比在了沈時晴的後頸上。
金線所繡的麒麟紋近在咫尺,後頸微涼,沈時晴微微擡頭,看着正俯視着自己的年輕君主。
神色陰鷙狠辣的俊美男人像是一把利劍又或者一隻兇獸。
他不是十四五歲時候的莽撞模樣,他的魂魄裡彷彿生來就有的矜貴、高傲和兇狠在他的眉目之間展露無遺,他,是個能夠隨意間決斷別人生死的暴君。
幾個月來,細細看完了他批過的奏摺、做出的決斷,沈時晴可以確信,如果着世上還有人能說是對他了如指掌,那其中就有她。
沈三廢的脖子白且細,如同梔子花的花莖。
趙肅睿捏着短刀,眸光從她後頸上劃過,語氣愈發陰冷:
“這些日子,朕沒有一日不想殺了你,沒想到你自詡聰明,卻在這個時候犯了糊塗,你以爲,朕還能容了你?”
“啪”一聲響,是不到尺長的小貓子不知道從何處鑽了出來,跳到了桌案上。
聞着女子放在桌上的手,它湊過去,輕輕舔了舔。
沈時晴反手摸了摸它的鼻子。
“陛下,你以爲我這幾個月裡做的事只有這些麼?”
見沈三廢竟然還有興致摸貓,趙肅睿冷冷道:
“朕還真不知道什麼保命符能就你這個逆賊!”
“陛下,我的保命符,就是您呀。”沈時晴對着年輕又俊美的君王笑了笑。
如果趙肅睿還是從前那個滿心權術的君主,沈時晴當然不會換回身子,可他不是了。
這些日子裡她冷眼看着,看着他雖然嘴上逞強,心卻一點點地變軟。
趙肅睿會殺了她麼?
殺了她,從此成了她那四個丫鬟的死敵?
他捨得嗎?
殺了她,讓這滿園大大小小的丫鬟失了她們的‘姑娘’?
他捨得嗎?
殺了她,他趙肅睿過去幾個月裡所做的種種,也盡數成空,那些被“沈娘子”救了、幫了的人又該如何傷心。
他,捨得嗎?
沈時晴緩緩起身,她注視着趙肅睿的雙眸,一隻手手撫向自己的後頸,在趙肅睿撤去了短刀之前,她一把握在了貼在自己後頸的短刀上。
她的手掌毫髮無損,
緩緩搖頭,她輕笑出聲:
“陛下,您竟然要用刀背殺我?”
見沈三廢輕易識破了自己的虛張聲勢,趙肅睿收了刀就要後退,卻被人用手指勾住了腰間的玉帶。
“陛下,您的心,纔是這些我這些日子以來最大的謀劃。”
人間疾苦,浮生悲歡,高高在上的君主看到了煊赫權勢下的塵土飛揚,體味了了紅塵萬丈裡的苦樂不由己,就算他們二人換了回來,那副皮囊下的那顆心也不會再如從前。
說話的時候,她一手勾着玉帶,另一隻手點了點趙肅睿的胸口。
趙肅睿匆匆掙開她的手,急急忙忙後退,差點兒碰到了他剛剛坐過的椅子。
“你……”
一股熱流從天靈蓋直通後脊,像是將一塊燒紅的炭扔進了水裡,剎那間,翻涌的熱意猶如水汽自下而上地浸透了他的全身。
趙肅睿只是沒有喜歡過人,他不是傻子。
到了此時他終於明白自己面對沈三廢時的進退失據到底是什麼。
冬日的風從開着的窗子外頭吹了進來。
幔帳輕動,書頁慢搖。
帶着涼意的風從女子的髮絲間穿過。
明眸如水生瀾,長眉如峰聚煙。
不是風動。
是心動。
小小的堂屋本是趙肅睿呆慣了的地方,此刻卻讓他喘不過氣來。
這時,院子裡突然傳來了腳步聲和人聲:
“爺,家裡出事了,太醫院來報,老夫人已經兩日沒進食水了。”
趙肅睿轉身打開門,就看見二狗臉上的焦急之色。
他母后絕食了?
二狗看着自家皇爺,探頭說:“皇爺,您怎麼臉這般紅?”
趙肅睿一爪子拍在了他的狗頭上:“趕緊回去!”
來得時候快,走的時候更快,隔着窗子目送趙肅睿騎快馬離開,沈時晴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紙頁,又將窗子重新關上。
“圖南。”
“姑娘。”
“咱們是不是該去給夫人她們請安了?”
圖南愣了下,自打“那位”帶着她們浩浩蕩蕩地回了寧安伯府,請安一次沒有,抄家倒是沒停過。
“晨昏定省,禮不可廢。”嘴裡這麼說着,沈時晴皺着眉看着符合趙肅睿審美的那些衣裳,到底選了一件水紅色的大襖。
“姑娘,孫夫人,如今不在正院。”
圖南斟酌了下,說道。
“她被關在後面的小院兒裡,就是從前謝文源豢養那些年幼少女的地方。”
她覺得自家姑娘去“請安”,大概能把孫氏嚇死。
無責任番外13
因爲身在江南,趙肅睿還喜歡上了出門溜達,沈三廢這身子裡懷的怎麼說也是他的孩子,不管男女,以後都是天潢貴胄,自然得看看治下的風土人情纔好。
理由說的冠冕堂皇,其實就是昭德帝他閒不住。
逛了幾天,有阿池和一雞小心陪着,他也沒遇到什麼糟心事兒。
這一日,一雞被他打發走了,只帶了阿池和春信,他自己手上舉着一個大將軍的糖畫,威風凜凜。
卻遇到路上一家人撕扯在一起,旁邊人都在看熱鬧。
“這是怎麼了?男人在外頭幹了壞事兒?”趙肅睿問一旁的路人。
“不是,是生了個丫頭,這家人要溺了去省得擋了生兒子的路。”
“啪。”趙肅睿拿在手裡的糖畫掉在了地上,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