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挺好,挺好吶。”婆婆一步步地走出了狐月神殿,仰着頭,正對着太陽方向,顫抖着皺巴巴的嘴脣說道。
她說着“陽光挺好”,直視着能晃瞎人的明晃晃太陽,卻連拿手遮掩一下都沒有,蒙着一層白翳的雙眼張大着,渾不似尋常人面對陽光直射時候不由自主地眯眼睛。
婆婆一邊感慨着,一邊背對着呆了一輩子的狐月神殿,步步向外。
狐月神殿彷彿是實質化的清冷與孤寂,每一塊石頭每一片陰影裡面都凝結着陰冷一樣,越是遠去,陽光灑在身上,愈發地讓人覺得暖意融融。
婆婆滿足地籲出一口氣,眼睛睜得更大了,枯瘦的兩條胳膊打開,彷彿將溫暖陽光視作溫泉,全身心地浸泡了下去一般。
她身上白袍莊嚴,上紋金色紋路肅穆,漿洗得筆挺,滿頭的銀絲披灑下來,梳理得根根分明,好像是隨時準備繡入衣袍裡的銀線。
衣着打扮上,婆婆與當日葉蕭一見時候沒有兩樣,只是神情放鬆,臉上層層疊疊的褶子都在舒展打開,好像心情前所未有的好,脫得牢籠一般,沐浴在陽光裡面甚至有幾分少女心性。
“好多年了,不知道出了神殿,我們狐月島上的陽光是不是跟當年一樣的燦爛。”“可惜,可惜,看不見嘍。”婆婆搖晃着腦袋,放棄了再直視太陽,反正,她也看不見。
“雪舞,你來告訴婆婆,今天的陽光好嗎?”她聲音略略擡高了一點,清晰地傳入了迎面走來的雪狐少女耳中。
來的人,正是雪舞。
她雙手捏着硨磲手串,一步步沒有擡頭看,始終在看着秀氣的腳尖,一下下地丈量着從外面一路走到狐月神殿的距離。
往日裡重複了無數次的路程,今天走來分外的艱難與漫長,以至於雪舞都沒有注意到迎面走過來的婆婆。
“婆婆,你怎麼出來了?”雪舞一驚,連忙小碎步上前,攙扶住了顫顫巍巍的婆婆——用一隻手和半邊身子去攙扶,另一隻手還是牢牢地攥着硨磲手串不放。
婆婆滿頭銀髮的頭瞥了一下,似乎在用蒙着厚厚一層白翳,連天上紅彤彤太陽都看不見的雙眼,在“凝望”雪舞握着手串的那隻手。
“哎。”她嘆息一聲,那一隻手撫向雪舞的雪銀色頭髮。
一老一少,一樣銀色的頭髮,不同的是婆婆的銀髮有古銀的暗沉,雪舞的則如日日被人放在手中摩挲的銀飾,在閃閃發光。
今天雪舞挽起了一個端莊的髮髻,往日裡慵懶的味道散得乾淨,反而有一種看破般的沉靜。
她微微低頭,配合着婆婆的撫摸。
“丫頭,你真的決定了嗎?”婆婆嘆息着發問。
雪舞略略低頭,目光落在腳尖,精緻靴子裡的小腳好像被目光給刺到了一樣,向着裙襬裡縮了縮,遮掩得嚴嚴實實地,不見天日。
“嗯。”她應了一聲,旋即擡頭,臉上已經帶出了笑容,道:“婆婆,這一代的聖女只有雪舞和昭昭妹妹,昭昭妹妹既然不願意進這狐月神殿,那麼自然只能是雪舞來了。”雪舞不等婆婆開口,帶着幾分憧憬接着說道:“婆婆你是沒有看到,那天我看見昭昭妹妹在月下起舞,真是好美麗的舞蹈,就跟雪舞在海上看到海豚在跳舞一樣。
海豚是不應該養在溫泉湯池裡的,它應該在大海里面自由地遊。”婆婆搖了搖頭,枯瘦的手從雪舞頭髮上落下,拍在攙扶着她胳膊的那隻小手手背上,問道:“那你呢?”“反正也沒有差別的,雪舞就在神殿裡,一直陪伴着婆婆吧。”雪舞說這話時候還是在笑,笑得很勉強。
她似乎是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又似想起了剛剛的疑問,又問道:“婆婆,你怎麼出來了?不是……不是說……”雪舞聲音乾澀,嫵媚臉上掛着擔憂。
“不是什麼?”婆婆聲音難聽得夜梟一樣,笑道:“丫頭你是想說婆婆只有留在神殿範圍裡,才能再繼續多活幾年,離開了神殿,怕是就回不來了嗎?”雪舞慌忙張了張口,好像是要辯解,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話來。
從小到大,自她與昭昭第一次被送到狐月神殿,受這位整個靈狐族輩分最高,地位最尊的婆婆教導時候,族裡面的長老便一次次不厭其煩地告誡過她們。
……乖乖聽婆婆話,不要頑皮,尤其是不要拉着婆婆跟你們出神殿。
……爲什麼?因爲婆婆太老太老了,她還能活下來,是因爲她在神殿裡呆了太久太久,她的氣息跟整座神殿融合在一起了。
……回想起這些,雪舞下意識地就要拉着婆婆往回走,一股無法形容的莫名恐慌幾乎要將她淹沒。
婆婆足不出神殿,卻在默默地守護着整個靈狐族,沒有了她的靈狐族,只是想一想,便覺得天都要往下塌陷下來,海里面一座座鯨落在崩塌。
她一拖,卻沒有能拖動。
婆婆摩挲在雪舞手背上的那隻手枯瘦乾癟,彷彿稍稍用力一掙就會斷掉一樣。偏偏就是這麼一隻手,輕輕一按,雪舞便不能拖動分毫,好像被一隻最健碩的牛魔人用蹄子給踩住了一樣。
“傻孩子,婆婆總是要走出來的,婆婆已經在那個鬼地方呆了太久太久,只有一個地方能塞到太陽,還一點都不暖和,忒也沒趣。”“再說,南邊那頭瘋牛都走出了他的牛魔宮,我們靈狐族不能讓他看了笑話不是。”婆婆說着說着,輕輕地在雪舞的手背上拍了三下,如在託付給什麼。
她的手掌落在雪舞的手背上,觸感粗糙得如老樹的樹皮在上面摩挲着,冰涼得沒有半點暖和。
“婆婆真的老了……”雪舞傷心地想着,忽然有些懂了。她能從婆婆的每一個字裡面,感受到了一種歡喜,一種解脫,竟是不忍心再勸說什麼。
“丫頭,你來得正好。”婆婆臉上褶子展開,神情如少女在憧憬與回憶,問道:“來,告訴婆婆,他長得好看嗎?”雪舞沒有半點誤解,第一時間就在腦海裡面浮現出了一個小道士嬉皮笑臉模樣。
沒心沒肺沒正形,又有勇有謀有擔當,他臉上掛着乾淨燦爛的笑容,在褪色記憶裡面一下子鮮活了起來。
“好看。”雪舞斬釘截鐵地回着,大致跟婆婆形容了一番。
“那就好,像他,像他。”婆婆笑得如同少女,又像是放下了什麼,輕輕地一掙,從雪舞的攙扶中掙脫出來,顫顫巍巍地繼續向前走。
“婆婆。”雪舞伸手欲拉,明明快趕幾步就能重新拽住婆婆,這一步,她卻邁不出去,勸說的話卡在嗓子眼裡,吐之不出。
她的眼眶,漸漸紅了。
雪舞不擔心婆婆什麼都看不見卻獨自而行,因爲她老人家能任何一個看得見的人都還要看得清楚,看得明白,只擔心一別之後,生死茫茫。
從婆婆的背影處,飄來了沙啞的聲音,如年老的奶奶撫摸着孫女的頭髮,講述着一輩子坎坷換來的道理:“丫頭,那個破地方,空了,也就空了。
路是自己選的。
沒人能逼你。”雪舞眼眶裡,有淚珠子奪眶而出,模糊了視線,模糊了那個顫顫巍巍遠去的背影。
良久良久,她拿手背抹了抹眼睛——用的是硨磲手串那隻手,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向着狐月神殿那裡去。
一步跟着一步,雪舞猶如在走着婆婆當年的路。
“有些事,總要有人做的。
更何況,我又能去哪裡呢?”如泣如訴一聲嘆息,雪舞挺直了胸膛,慵懶不再,端莊肅穆,一步步拾階而上,走到了狐月神殿外。
神殿外唯一可以見到陽光的地方,過去多少年裡婆婆躺在上面一動不動的所在,搖椅破碎成滿地的竹片,一片片全如銅片一樣凝練着歲月的華彩。
雪舞拿起掃把,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掃起,堆對了比神殿還要老的一株老樹下。
她深吸了一口氣,左手不由得握緊了右手手腕,將手腕上掛着的硨磲手串捏得緊緊地,好像要嵌入到掌心裡,融入到血肉中。
好半晌,雪舞舉步,踏入了神殿。
“嘎吱”聲響中,神殿大門緩緩地合上,透過最後的縫隙裡可以看到雪舞跪倒在地,無聲地祈禱着什麼。
一日後,在原本滿地竹片的地方,一張嶄新的搖椅在前後晃動着,竹片青翠欲滴,有斑點紋路,彷彿淚痕……在距離狐月神殿很遠的地方,在蒼月島的海馬坡上,牛魔宮前,一個個雄壯的牛魔族戰士高舉着武器,隨着白帽子巴丹一起高喊:“牛魔奮蹄,有我無敵!”重複三遍,十遍,數十遍,其聲如雷,沖天而起,震得上空雲氣四散,不敢擋住一羣狂熱牛魔人的視線。
“出發!”牛魔王斬馬刀一揮,早就整裝待發的牛魔族戰士大吼一聲,隨之向着蒼月島之北,與狐月島一水相隔的方向去。
“應該不會打起來了吧?”葉蕭跟隨在隊伍裡,正如不知前行的路線一樣,他也不知道事情會往哪個方向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