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錦出宮後直接去了公主府,還沒進門就見許多人在往出搬東西,有像拔步牀那樣的大件,也有漆器拎盒這樣的小件,林林總總的搬出去不下數十樣。
“這是做什麼?”佟錦問迎她進府的劉婆子,“舅媽要搬家?”
劉婆子立時苦着臉道:“大姑娘說笑了,近來府裡開支緊張,夫……舅夫人實在沒法子,把給大小姐置辦的嫁妝變賣了,這些人今天就是過來搬東西的。”
佟錦聽了這話連個將信將疑都沒有,根本就沒信。陶氏這又是起什麼幺蛾子呢?最近幾次見面陶氏對她的態度倒是還好,但也動作頻頻,似乎要有什麼大舉措。
尋思着一會仔細問問公主,佟錦就沒再繼續盤問劉婆子,到了尚儀殿前,又見有人搬了許多東西從殿裡出來,公主就站在門邊懦懦的看着,胡嬤嬤則鐵青着臉色,咬牙切齒的。
雖說那些人最終也沒搬出幾件傢俱去,但弄走的都是大件,等佟錦進了正殿,看哪裡都空曠,很不習慣。
“到底是什麼事?”佟錦有些日子沒來了,看着公主的模樣倒像是瘦了些。
公主瞥了眼胡嬤嬤,見她還是陰沉着臉,就只把佟錦拉到凳子上坐了,笑着說:“最近府裡的生意虧了不少,你舅母實在挺不住了,把珍珠的嫁妝都變賣了,我也不能看着,就讓他們也過來搬些東西儘儘心意。”
佟錦皺了皺眉。
胡嬤嬤見她神色不對,倒是精神了些,回身到東跨殿裡端來一個托盤,現給佟錦看,“大姑娘看看,府裡就這麼難,公主已經五六日沒見到一點油水了。”
托盤裡的東西很素淡,只有一碗冷飯和兩小碟蔫巴巴的青菜,看樣子是一點也沒動。
“這幾天我娘就吃這個?”佟錦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胡嬤嬤輕哼一聲,“就這還是連鹽都免了。”
佟錦立時就火了,“胡嬤嬤,你就是這麼照顧我孃的?太后派你出來就是讓你看着我娘吃這些的?”
胡嬤嬤得了斥責竟然沒有動怒,做着一副羞愧萬分的模樣,“大姑娘息怒啊,我何嘗不心疼公主?只是府裡上下的事都是舅夫人操持着,我們雖有自己的小廚房,但裡面的東西都是每天從公中領的,近來連鹽都不給了,好在我身邊還有些積蓄,能保公主兩餐溫飽,但長此以往,總不是辦法。”
公主在一旁則有些着急,又不敢責怪胡嬤嬤說的太多,只能帶着笑向佟錦道:“你舅母也是爲我費心,現在生意越發難做,從府裡拿些銀子過去補貼也是應當的,總不能看着你皇爺爺賞下的產業就此關門。”
什麼事到了公主嘴裡都是有情可原的,佟錦還想發火,但看着公主楚楚可憐的樣子,眼底似乎還藏了些乞求之意,這股火就憋到了心口,再撒不出來了。
“既然沒吃就別吃了。”佟錦拉起公主,“我們出去吃。”
公主看了看胡嬤嬤,胡嬤嬤出奇的配合,馬上尋人爲公主做外出的準備。
看她忙前忙後的很是殷勤,佟錦心中不屑。陶氏不是好人,難道胡嬤嬤就是了?做出這副受害者的樣子給誰看?覺得公主受了委屈?你倒是把你之前貪墨的吐出來啊!半斤對八兩,她倒還訴上苦了。
佟錦帶着公主從公主府出來後直接奔了八仙樓,先叫齊招牌菜式飽餐了一頓,這才又領着公主四處遊走。
他們先去了京中一處有名的牡丹園,雖纔是四月初,園中已是嬌顏處處,含着骨朵的,微微輕啓的,還有提前催熟全然綻放的,奼紫嫣紅,翠葉欲滴,合上園中精心巧布的亭臺假石,看着就讓人身心舒暢。
佟錦與公主一邊漫步園中,一邊給公主做解說,這地方她也是頭一回來,之前總聽孔夢雲提起,現在介紹起來也如數家珍,“芳花園分爲三景,一景的入園費每人要五兩銀子,二景十兩,要想看最珍奇的牡丹,便要往最深處的三景園去,每人二十兩銀子。”
公主聽了微微咂舌,她自小隨母親吃慣了苦,自然與那些不識銀錢價值的公主不同,對銀子的認識還是相當深刻的。
佟錦領着公主直進了二景園,在三景園外停下,聽着園內傳出的清晰說笑聲道:“前日元安公主與家人打馬吊,贏了五十文錢,便請了親朋到此處賞花相慶。”託孔夢雲喜歡參加聚會的福,佟錦對這些宗室貴婦的近期動態十分了解,今天也是特地帶攬月公主到這看看。
攬月愣了愣,佟錦已轉身走了,“除了元安公主,惠同公主還在這裡單獨包了一個小園子,每年只的維護費用便不下千兩,卻時常忘了過來,以致那園中美景無緣被人欣賞。”
佟錦帶着靜雲,攬月帶着胡嬤嬤,四個人花了四十兩銀子,居然溜了一圈就出來了,根本沒有細看,攬月不由得有些心疼,但一時半會也琢磨不透佟錦的意思,只能一邊心疼銀子一邊多看幾眼,能撈回多少就是多少。
出了牡丹園,佟錦又帶着攬月等人去了京郊的一處馬場,不同於牡丹園的明媚幽香溫言軟語,這裡隨處可見肆意狂放的颯颯英姿,年逾四旬的恬英郡主一身紅裝伏於馬上,身後甩了七八個竭力拍馬的摽榜大漢,她最小的兒子在場外雙手握拳叫好不休,少年的臉上佈滿着崇拜狂熱。
眼含着羨慕的攬月公主一步一回頭的離了馬場,再次上車,佟錦又帶她回京,到了一處別院之前。
“安然公主素來不喜聚會,不過她這莊子在京中十分有名,幽靜雅緻,且不私藏,只要空着誰都可以過來坐坐。”
攬月至今也不明白佟錦的意圖,此時聽到安然公主的名號,不由問道:“可是到趙國和親又被遣回的那一位?”
佟錦點點頭,“就是她。”
攬月的神情中帶了些同情,佟錦也不說什麼,與莊子的管家道明來意,那管家便熱情的迎了衆人進去。
佟錦隨口與管家攀談,管家知無不答,“公主外出遊歷已有兩月,想來就快回京了。”
佟錦笑問:“這次去的哪裡?”
“出塞了。”管家笑答:“寫信回來說買了幾隻牛羊,正發愁怎麼趕回來。”
閒聊幾句,待點心茶水布好後管家便退了下去,攬月公主這纔好奇的問:“你與安然公主很熟嗎?”
佟錦搖搖頭,“從未見過。”說着起身到一間開放的大殿中看了一些陳列品,都是安然公主這些年親手自各處收集回來的。她看了一會,回頭朝攬月公主一笑,“不過,仰慕已久。”
佟錦走回來,拉着攬月進殿,陪她一同參觀展品,好一會才問:“娘,你有想過你最想要的是什麼嗎?”
攬月微感茫然,佟錦便道:“是如元安公主那樣隨興?還是如恬英郡主那樣快意?抑或是願學安然自得其樂?那纔是宗室貴女們該過得生活,不是嗎?”
攬月似乎有些明白佟錦今天的安排了,她微帶了些失落的道:“我和她們……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佟錦指指殿內的陳列品,“安然公主當初的處境比你悽慘百倍,恬英郡主自幼喪母,又嫁了個紈絝子弟,如今全靠她的母家資助生活,還有元安公主,她並非一出生就受太后喜歡,是因她的努力,她的投其所好,才讓她一個庶妃所出的公主得以與奉安公主平起平坐,她們今日得到的不是她們一開始就擁有的,她們只不過比旁人更努力些罷了。”
今天的事讓佟錦徹底看到了攬月的懦弱,不爭不辯,並非因爲生性的平和,而是因爲內心的怯懦,在殼裡縮的時間長了,就拒絕再出看看外面的世界,害怕打破這種病態的平靜,固執的以爲自己生活的很好,其實只不過是在自我催眠罷了。
“當年的你尚有勇氣求皇上賜婚,爲什麼今天連反抗一碗冷飯的膽量都失去了?”佟錦似乎忘了眼前的人是她這身體的母親,完全的恨鐵不成鋼,“陶氏待你如何,你自己心知肚明,公主府的資產去了何處你當真全然不知?你只是假裝不知道,假裝自己過得還不錯,但實際上,你已快被人逼死了。”
佟錦的話每出口一句,攬月的面色就蒼白一份,佟錦卻似上了癮一般,根本停不下來,說道最後語氣已十分嚴厲,攬月的眼眶裡也隱隱泛了水光,緊咬下脣,一言不發。
“大姑娘……息怒啊……”胡嬤嬤試探着拉了佟錦一下,見她並不氣惱,這才大着膽子勸她坐下,“大姑娘何必這麼生氣?公主的性子向來如此。”說着嘆了一聲,“那陶氏就是看中了這一點,纔會如此肆無忌憚。”
佟錦立時回身抓住胡嬤嬤的手,眼中餘怒未消,“嬤嬤,你告訴我實話,陶氏爲何做這麼大的陣仗?爲什麼要如此欺負我娘?”
胡嬤嬤猶豫了一下,最終豁下心來道:“還不是爲了她哥哥,禮部那空了一個從五品的官職,聽說她已運作的差不多了,只是我們公主府的底子也快被她搬空了。”
佟錦半天沒有言語。
攬月懦弱慣了,並不覺得剛剛佟錦那麼斥責她有什麼不對,此時又來安慰女兒。可她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也不知是不是佟錦說中了她的痛處,此時終於反應過來,落了眼淚。
“娘,”佟錦拿着帕子給她擦了擦眼淚,“你告訴我,你這輩子最想要的是什麼?”
公主此時已是啜泣連連,起先她不肯說,後來被佟錦逼得狠了,她掩面哭道:“我此生只求你爹爹能正視我一眼。”
看着公主哭的雙眼通紅的可憐模樣,佟錦微感心酸,這個女人,真是什麼都給了佟介遠了。
“既然如此,你便應該努力些,不是嗎?你在原地等着,前進的人只會離你越來越遠,只有前進才能拉近你們的距離。”
“可是……可是……”
佟錦知道她的憂慮,緊握了一下她的手,“十幾年前,他沒有拒絕娶你,十幾年後,你們已有了夫妻的名分,還有了一個女兒,他還有什麼理由會拒絕你?其實他離你並不遠,只是你害怕前進,所以以爲他很遠。”
公主淚眼茫茫,神情也有些恍惚,像是被佟錦說的動了心,又像是拿不準主意,佟錦笑笑,趁人打鐵,“娘,你難道不願和爹爹朝夕相處,像真正的夫妻那樣生活嗎?”
公主眼底閃動着不知名的色彩,似期待又似恐懼,佟錦拉過胡嬤嬤,將三人的手疊至一處,“娘,有我和胡嬤嬤在你身邊,你還怕什麼?”
胡嬤嬤也藉此大表忠心,讓公主感動不已,眼中的堅定便又多了一分。
佟錦並未放開胡嬤嬤的手,另一手拉着公主的,低聲道:“娘,你可知道爹爹有多厭惡陶氏?你對陶氏的容忍,看在爹爹眼中全變成了你的短處。”
公主聽着又慌了起來,佟錦緊了緊手給她些力量,“娘,我們可以過得更好的,我們擺脫陶氏,以後再不用受她掣肘。”
佟錦說的是“擺脫”,而不是“對付”,這讓公主莫名的鬆了口氣,張了張嘴,好一會才發出虛弱的聲音,“要……怎麼……”
佟錦四周看了看,又向公主靠近了些,低聲道:“我今日入宮,從皇上身邊的黃公公那裡知道一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