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一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然後又緩緩地吐了出來。可是,她絲毫沒有感覺到自己的緊張情緒有所緩解,只能帶着濃重的鼻音尋求身旁的陸練, “怎麼辦?我還是好緊張。”
“不要緊張, 我就在外面等你。實在不行的話, 我陪你一起進去吧。”陸練的眉頭也皺着。
“不用, 你就在這裡等我。”俞一言鼓足勇氣, 這到底是需要她自己面對的事情,她只能自己來。
“好,那你記得:我在樓下等你。”
俞一言緩緩放開陸練的手, 依依不捨地朝着眼前的大樓走去,一步三回頭。若有不知情的人經過, 恐怕以爲小兩口在演什麼苦情的分離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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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華大學, 醫學院的研究大樓。
俞一言不自覺地嚥了口水, 帶着些躊躇走進方淇愷發給她的房間號。
房間內不像她想象中的慘白一片,反而都是高飽和度的偏暖色調, 她不知不覺鬆了一口氣。
“來了?”方淇愷也沒有穿着他的白大褂,反而是一身休閒服,俞一言都快生出一種只是來玩玩的錯覺了。
“嗯。”俞一言有些侷促地坐上方淇愷爲她拉開的椅子上。
“你不用緊張,我們倆就是純粹的聊聊天,也不算治療的。”
“嗯。”答應歸答應, 俞一言仍然很侷促, 連怎麼說話都不知道。
方淇愷試着引導她打開話匣子, “我記得你以前很抗拒心理醫生的, 怎麼會突然願意接受了呢?”
“我, 我……遇上了一個讓我想要改變自己的人。”俞一言還有些微緊張,但最終還是克服着將完整的句子說了出來。
終於有了一個好的開端, 就連方淇愷也略微鬆了一口氣。只要能找到她轉變的地方,他就有把握把她小時候的缺陷逐步重建起來。
“他是你的什麼人?”方淇愷的聲音裡全是溫柔。
饒是臉皮厚如俞一言,此刻也有些不好意思,她可記得母親周素珍是想撮合她和方淇愷來着。猶豫兩秒,俞一言還是坦誠地說道:“是我的男朋友。”
方淇愷的眼睛裡全是坦蕩,彷彿從來不曾察覺來自長輩們的撮合。他的話語裡全是爲俞一言高興,“怪不得,我在你身上聞到了濃濃的幸福味道。這樣很好,祝賀你,以後我們不再是同類了。”
聽方淇愷說起“同類”兩個字,俞一言這才隱隱約約記起之前見面時方淇愷說過的話:“其實,我們是一類人,都缺乏安全感,只是我們選擇了不同的方式。你是選擇做壞事引人注意,而我是想變得更好更優秀些,但終究是殊途同歸。”
俞一言張張嘴,想說點什麼卻什麼都沒有說出口——她有什麼立場和理由安慰別人。
方淇愷笑,“不必在意。和我不是同類,是好事。”
俞一言的心越發愧疚起來,彷彿是曾經同處泥沼的人被自己拋下,無處尋得救援。醫者不自醫,何況是心理醫生呢。
方淇愷感覺到俞一言的緊張情緒已經去掉大半,他索性繼續說自己的事情轉移着俞一言的注意力。“我們的研究項目進展得還不錯,目前第一個階段已經結束,我給實驗室裡的學生們放了一個假。”
俞一言突然記起方淇愷的目標來,他是想拿諾貝爾獎來證明自己的優秀嗎?那,這條路真的是太難太難了。
她沉默地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那麼,缺乏安全感的小孩走自己這條路就是對的嗎?做盡壞事,千方百計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俞一言敢肯定,如果不是自己的家境還不錯,如果不是因爲自己身懷異能,如果不是因爲遇到陸練,那她十有八|九已經因爲偷竊癖被抓到監獄裡了。
剛有一些進展的心理諮詢因爲俞一言的沉默再次停滯了下來。
方淇愷有些無奈,只能選擇另外一條稍微困難些的道路了,“是不是有些事情你不好傾訴?要不要試試看催眠?”
“催眠?”俞一言有些詫異。
方淇愷笑,輕鬆地說道:“別用這麼視死如歸的眼神。雖然你是我的第一個病人,但我在A國就拿到了相關的資格證書的。試試看?”
俞一言稍微一想,點頭答應下來。她和方淇愷不僅是醫生和病人,也是朋友,這樣的關係讓她在接受心理諮詢時難免有些彆扭。如果可以使用催眠的話,那她就不會有主觀因素上的顧忌了。
“放心,即便是催眠,也能夠幫助你逐步搭建起你的安全感建構。作爲心理醫生,我能做到的也只是利用催眠消除你童年時期的不安全感,真正的安全感建立還是需要依靠你的戀人。”
“嗯。”俞一言點點頭,示意自己準備好了。
方淇愷拿出催眠的工具,很快,俞一言就進入了一個極其微妙的狀況。
“你看到了什麼?”
“爸爸媽媽在吵架。”俞一言有些驚懼的聲音傳到方淇愷的耳朵裡。
“別害怕,就算他們吵架,也還是愛着小言的,小言不要怕。”方淇愷溫柔的聲音有一下沒一下地安撫着俞一言。
俞一言雖然緊閉着雙眼,但她的聲音裡已經帶着一些顫抖,“爸爸媽媽都聽不見我說話,他們都不要小言了,都不要小言了。”
“乖,他們聽得見你說話的。”這一次,方淇愷的柔聲安撫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俞一言開始小幅度地顫抖起來。
方淇愷繼續叫着俞一言的名字,“小言?小言,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我……我偷了一條項鍊。”俞一言逐漸平靜下來,但聲音裡聽不到一絲歉意。
“不對哦,小言,項鍊都所在保險櫃裡,你是拿不到的。我們手裡的是石頭,不是項鍊,對不對?”方淇愷有意地在俞一言的夢境中設置更多的門檻,抑制住她的偷竊癖。
“不對!就是項鍊!”俞一言的聲音非常堅定。
“不對哦,小言,你仔細看看,保險櫃上都有鎖,我們沒有鑰匙,怎麼可能打開保險櫃拿到項鍊呢?對不對?”
“不對,就算是在保險櫃裡,我也能拿到啊。”俞一言的聲音仍然十分堅定,容不得絲毫質疑。
方淇愷循循善誘,努力把俞一言夢中的情形建得更完善,但俞一言始終咬死一個答案,不管方淇愷設置了什麼樣的困難模式,她總是能偷到其中的項鍊。
起初,方淇愷不以爲意,可是無意中多詢問的一句話,卻讓方淇愷整個後背都汗毛立起,忍不住朝着那個方向問得更多。
不知不覺,五個小時過去了,俞一言終於在方淇愷的暗示下醒了過來。
她醒過來的時候,方淇愷正背對着她,一時看不到對方的臉,俞一言的心裡還有些微的不安,“怎麼樣?我沒有表現地很糟糕吧。”
“沒有,你表現很好。只是,這樣的催眠治療並不是一次性就能解決的,你後續可能還要來幾次。”方淇愷終於轉過身來,面對着俞一言。
“這沒問題,後面我再和你約時間,到時候就麻煩你啦~”俞一言始終覺得怪怪的。好像自她醒來以後,方淇愷就沒有直視過她的眼睛。
“沒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認真說起來,我還有一件事情想麻煩你來着。”方淇愷終於擡起頭,直視俞一言的眼睛。
他的眼睛裡彷彿還是一如既往的坦誠。
“當然可以啊,什麼事情?”俞一言非常爽快地答應下來,連是什麼事情都沒有問。畢竟,在她的心裡,方淇愷一直是非常有分寸的人,肯定不會提出太過分的要求。
方淇愷詫異地看着俞一言,眼睛裡飛快地閃過一絲愧疚,“你知道我是研究DNA的,我們實驗室最近正在收集各種DNA樣本,但樣本庫始終還是太小。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採集你的DNA放到樣本庫裡去。”
“可以,我要做什麼?你需要我的頭髮還是血液什麼的嗎?”俞一言仍然爽快地答應下來。
“我這裡正好有器具,讓我採集10mm的血液樣本吧。”
“好。”俞一言把左手的袖子挽起來,伸到方淇愷的面前。
方淇愷用酒精在俞一言的大小臂間擦拭着,俞一言突然想起先前他提起過的實驗進程,帶着些好奇問道:“採集到的DNA樣本是打算用在第二階段的實驗嗎?”
方淇愷手上的動作一頓,整個人仍然強自鎮定地說着:“是啊,第二階段的實驗需要大量的DNA樣本。”
“果然是這樣。”俞一言點點頭,任由方淇愷抽走她體內的血液。不知道怎麼的,她總覺得催眠前後的方淇愷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如果說催眠前的方淇愷是一個合格又溫柔的心理醫生,那催眠後看到的方淇愷活像一個正在逃避什麼的偏執病人。
等到一切都結束,俞一言站在門外禮貌地同方淇愷道別。
“你要加油哦,我相信你,你一定會拿到諾貝爾獎的。”
“嗯,我會加油的。”
下樓去見到陸練,俞一言開開心心地擁住他,“你等很久了吧?我看了看時間,竟然用了五個小時。”
陸練笑着把她的劉海撥開,“不久,想着事情,很快就過去了。”
俞一言笑嘻嘻地靠過去,“你在想什麼?有沒有想我?”
“有,一直在想你。”陸練輕柔的吻落在她的額頭上。
不知道是心理暗示,還是其他什麼原因,俞一言覺得自己彷彿已經痊癒了,什麼偷竊癖都離她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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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淇愷的辦公室裡,他靜坐在辦公桌前,從天亮到天黑,他好像完全沒有察覺到時間的流逝。
他把一件事情翻來覆去地想了很多遍,也還是想不清楚。
他打開電腦,桌面背景是他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DNA分子。他打開郵箱,準確地找到一個收件人:Cecelia(塞西莉亞)。
“Cecelia:
好久不見。我最近在做一個假設:如果人類有異能,那應該是哪一段DNA分子片段掌管這樣的事情呢?雖然這樣的假設太過離譜,但我還是想與你在此領域做做探究。盼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