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這大白天打雷的日子也沒幾天了,揚天保昨天半夜三更來了電話,說他家那老頭子忽然有些想念過去的老朋友,估摸着今天應該已經坐飛機到了北京。”
“啊,真的?楊老爺子出來走動了?”王淼顯然沒料到會有這樣一個大好消息等着自己,滿是驚喜地問。
對於王淼現在面臨的來自更高層的壓力,沈放也能想像得到,如果連馬書記都要跑出去避一避,自然是有分量足夠的人物在不斷給蘇臨省施壓。
微微吸了口氣,儘量放緩自己說話的語速,沈放波瀾不驚地說道:“我想楊老爺子這也算是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吧……飄香集團第一代摺疊式自行車已經全部上市,剛剛反饋回來的消息好得出乎所有人預料,我想他楊家祠堂幹基建這麼多年,還未必及得上飄香現在一兩年的收益。”
電話那頭忽然沉默了一陣,便聽王淼略帶遺憾地說:“沈放你爲了我們大家共同的目標所做出的犧牲,我和馬書記都心中有數。唉,說起來,就算最後正義得到彰顯,你得到的回報恐怕還遠遠不及你放棄飄香的損失。”
也不管王淼似乎看得見,沈放搖了搖頭,像是要堅定自己的信心般,沉聲道:“王叔,錢財有多少纔算個夠呢,人活這一輩子,總是要面對這樣或那樣的取捨,良心上過得去,其實就足矣。”
掛了電話後,沈放的心情似乎並不怎麼好,仰靠在車座上閉着眼睛,臉上看不出什麼來,但抱在胸前的雙手,如果仔細觀察,可都是緊緊地捏着拳頭的。
在回程公館的路上,沈放把整個計劃在腦子裡仔仔細細又過了一遍,直到確認每一個環節都儘量做到毫無紕漏,才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車子已經停在了程公館外面,而臉色蒼白的張妍正低着頭忐忑地等在門口。
從車上下來,沈放知道張妍爲什麼會如此般模樣,便走過去輕輕捏了捏她的臉蛋,溫柔地說:“別怕,有我在,無論是誰,都再也不能威脅你了。”
張妍忽地擡起頭,她不怕威脅,從決定向沈放坦白的那一天起,她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她真正害怕的,是因爲佟大庸的到來,而再一次失去沈放的信任。
聽出沈放話語中少有的溫柔,張妍噙着淚用力點點頭,笑顏如花地說:“我不怕。”
“嗯……”沈放握了握她仍然微涼的小手,“什麼人在上面陪着佟大庸,是清荷嗎?”
“紀經理和左總工似乎有所察覺,不約而同地從外地趕了回來,清荷姐原本去公司銷帳,恐怕是被他們纏住了,暫時是無法脫身的。至於那個該死的佟大庸——”張妍調皮地吐了吐舌頭,“我見了他就討厭,乾脆把門關了,讓他一個人在走廊裡頭呆着去,嘻嘻——”
一個執掌落日銀錢的強權人物,居然被這樣撂在一邊沒人理會,恐怕就是副省長董雲貴都沒這樣的膽子。
“晾晾他也好,誰讓他當初脅迫我家小研子來着?”沈放若無其事地笑笑,跟貼身保護自己的黃飆進了電梯後,對張妍說,“把鑰匙給我,你就別上去了。”
張妍對沈放的體貼入微非常受用,甜甜地笑着露出小酒窩,將鑰匙放在沈放掌心,“那我去捌佰家預訂個房間,今晚這頓散夥飯肯定是跑不了的。”
也沒追問散夥飯怎麼今兒就吃,沈放心神已經轉到如何去應付佟大庸上了。
從電梯裡出來,果然看見穿着毛球披風的佟大庸蹲在公寓門口,面前菸頭扔了一大堆,沈放故作驚慌地跑過去,很抱歉地招呼道:“大庸先生,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來了也不提前通知我一聲,你看,你看讓你吃閉門羹,這算怎麼回事嘛。”
佟大庸兩條老寒腿都蹲麻了,心裡一個勁罵娘,心想老子突然殺上門來尚且吃了個閉門羹,要是提前通知你這鬼靈精,就是追到天南地北也未必能見你一面。
臉上堆着職業化的笑容,佟大庸捶着大腿撐着腰站起來,握着沈放伸過來的友好之手,嗓音睏倦地說:“我來也沒什麼事情,就是聽說小老闆剛巧也在上海,便想着過來看看,沒料到,呵呵,張妍這丫頭也太不尊老愛幼了,當初在營業部的時候,那一聲佟老闆叫的別提多甜,現在可好,把我撂在這,連口水都沒得喝,就算屋裡頭有不可示人的機密,這椅子也總能給一張吧。”
“女人家就是心眼小,張妍還記着你老人家當初對她的提攜呢,呵呵——”沈放皮笑肉不笑地說,轉身開了門往裡走,見佟大庸苦笑連連,便做了個請的姿勢,“大庸先生也不用覺得尷尬,畢竟要不是你,張妍也不可能有今天,要知道,飄香能有現在的規模,張妍是功不可沒啊,我沈放,是打心眼裡感謝大庸先生的。”
這人的臉皮再厚,也是有一定限度的,否則怎麼會說人至賤則無敵呢?
顯然佟大庸還沒達到那個境界,被沈放擠兌了兩句,老臉就有些潮紅,也不知是氣的還是臊的。
好不容易兩人在屋裡相對坐下,沈放壓根就沒想跟他多談,看着佟大庸嘴脣乾裂地直嚥唾沫,竟是揮揮手讓黃飆出去了,順手還拿起桌上的雪茄,剪好後遞給嗓子冒煙的佟大庸,“極品雪茄,味道夠勁,大庸先生一定得嚐嚐。”
佟大庸嘴裡苦得要命,可雪茄都已經遞到嘴邊了,只得咬咬牙刁住,任由沈放幫忙點了火,卻是無論如何不願往裡頭吸氣,饒是如此,仍舊被雪茄的煙味嗆得肺裡頭抽風似的難受。
走完了場面上的客套,佟大庸將要老命的雪茄擱在玻璃菸灰缸上,咳嗽兩聲,撐着膝蓋拉開架勢道:“小老闆,外面有傳言,說你已經把飄香轉賣給上海永久,此事,當真?”
沈放高深莫測地摸着下巴,反問一句,“這話,大庸先生,你信嗎?”
“我不信!”佟大庸用力搖搖頭。
“既然不信,又何必再問?”沈放隨手拿起身旁的業績報告翻了翻,上面月收益那一欄特意描紅的數字,絕對能讓任何一個商人看得口水直流。
佟大庸用手揉了揉眼瞼,眼睛實在是澀的不行,嘆息道:“想想不久前飄香還爲了幾千萬的資金不得不鋌而走險,而今卻已經稱爲了一頭名副其實的吸金獸,當初我是真沒看走眼啊,小老闆確實厲害,厲害——”
對手的恭維未必會讓人欣喜,特別是面前這個姓佟的傢伙,沈放眼皮子擡了擡,“大庸先生今天所爲何來,不如直截了當地說吧,你我又不是第一回打交道,還得拐彎抹角揣摩對方的心思。”
“好吧……”佟大庸也絕對沒有太好的迂迴辦法,“自從去年小老闆答應退出工業園區建設項目的競爭後,說句讓你見笑的話,我心裡老大一塊石頭算是落地了,畢竟,小老闆是一個任何人都不敢、不能也不應該輕視的對手。”
見佟大庸還在繼續吹捧自己,沈放反倒顯得有些不耐煩,手指頭敲着茶几發出噠噠的響聲,“聽大庸先生話裡頭的意思,好像是懷疑我沈放的人品,認爲我會出爾反爾?”
佟大庸笑了笑,顧左右而言他,“工業園區那個項目,原本年初就應該結束了,不曾想三折騰五折騰的,到現在還在打口水架,實在是讓人焦慮不安哪——”
沈放沒有搭腔,靜靜地望着佟大庸,知道他肯定還沒說完。
“唉,楊家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不得不說,腰桿子硬出手也闊綽,但是,呵呵,說巧不巧,聽說小老闆在杭州與楊天笙有過面晤,呵呵,說巧不巧,楊家在黃州背靠的副市長吳兆省,偏偏又是小老闆一脈的……”說完這些,佟大庸眼神猛然凌厲,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放,“小老闆,你告訴我,我如何能不生了疑心,如何還能安安穩穩地待在黃州聽天由命啊?”
沈放皺着眉頭,似乎對佟大庸說的這些頗有認同感,他一邊敲着茶几一邊思量,良久方緩緩呼出口濁氣,擡起頭,目光與佟大庸撞在了一起,“飄香這個月,純利潤已經達到了八位數。”
佟大庸頷首,“確實可喜。”
“毫不樂觀的估計,一季度也絕對能超過九位數。”沈放又說。
佟大庸再次頷首,“確實可賀。”
“工業園區的項目,號稱是二十億,事實上,能有十六個億已經頂天了。”沈放眉頭皺的愈發厲害。
佟大庸嘆息道:“再刨去各項開支成本,這項目的收益能上九位數,做夢都能笑醒了。”
“是啊——”沈放忽然非常困惑不解地問佟大庸,“大庸先生,你覺得我沈放,是傻的麼?”
佟大庸訕笑道:“小老闆不傻,我纔是傻的——小老闆,出於對你的欣賞,還有我們之間的交情,我有必要最後問一遍——工業園區的項目,你真的已經徹底放手?楊家祠堂還有吳兆省他們,真的不是受你指使?”
彷彿聽了天大的笑話,沈放控制不住地嘎嘎大笑。
佟大庸不覺得好笑,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沈放,等着沈放笑夠了,才冷冷地又重複了一遍剛纔的問題。
沈放知道,這個問題雖然簡單,白癡也不會去承認,但佟大庸之所以還要固執地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可能真如他說的那樣,是出於對自己的欣賞,因爲,這是落日給自己下達的最後通牒——從今天起,落日將無所不用其極,只爲能達到目的!
“確實與我無關……”沈放無奈地聳聳肩膀。
佟大庸久久不語,久久地凝視着沈放尚顯稚嫩的臉龐,他忽然站起身往外走,走到沈放身邊時,忽然將手按在了沈放肩頭,又是久久地沉默,然後長嘆一聲,再無任何說話,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