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好學上進,聰明伶俐,本質上是個好娃娃。這樣的人不好捉摸,變好就是一個好人中的好人,變壞就是一個壞人中的壞人,這樣的人不甘平庸,總在兩頭,或者很好,或者很壞。就看周圍環境如何,自我把持的定力如何。”陳維國說罷,長噓一氣,“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他和小倩的事進展得怎樣?”
“我也說不清,我問過,小倩從沒給我一個準確答覆,不過我看小泉是一門心思追着小倩,不知道小倩到底是啥態度。要我看,小泉這孩子不錯,也可能是我和他有緣吧,你對這事咋看?”鄭冰芬被丈夫的話說得也有點心虛。
“按理說孩子們的事尤其是戀愛婚姻,咱大人是不能摻和太深的。只是咱們家情況特殊,人說是宰相的女兒不愁嫁,嫁是不愁,拼着命追的人一撥連着一撥。難的是動機。要論愛情,我看宰相的女兒未必比百姓家的女兒過得幸福。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崇禎皇帝臨死舍不下的還是女兒,問女兒爲何要生在帝王家,連皇帝都沒辦法的事,咱又有什麼辦法,我看小倩這事吧,就讓他倆按他們的節奏進行。成也可喜,不成也可喜,一切隨緣吧。”
“我覺得小倩這一段好像有啥事瞞着咱,一到晚上就出去,我問了不說,還不讓問,真是女兒越大越讓人操心啊。你整天不着家,小倩越來越瘋,要不是小泉時不時來一下,我簡直成孤家寡人了。”鄭冰芬頭抵在丈夫懷裡,這是她最幸福最想傾訴的時候。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好啊,清靜自在,哪像我,整天被人圍着擁着,身不由己,想清靜也不成。命中該享這分清福,你就安然享受着。”
“啥享福,快憋屈死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也是,堅持一陣,等小倩給你領個乘龍快婿回來,一兩年生個小寶貝出來,天倫之樂,你的生活不又充滿陽光了。”
“說是這麼說,可那陽光我咋一直看不出來。”
“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列寧同志教導我們,麪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睡吧,別想那麼多。”
鄭倩秋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除了工作就是沒黑沒明地玩,卻不知道都玩了些啥。
“你咋就不能安靜一陣,晚上看看書,競爭這麼激烈,就不怕被下崗分流了?”鄭冰芬板着臉說。
“你就讓我輕鬆幾天吧,十幾年書念得人都快散架了。書當然要看的,不過,據我觀察,知識不在你懂多少,關鍵在於能靈活運用多少,再說,古人說了,紙上得來終覺淺,須知此事要躬行,從生活實踐中學,比從書本上學還重要,如果一切相信書,不就要掉入本本主義的泥潭中去了。就我們宣傳部來,真正活得有模有樣的倒是幾個文憑低的,被他們吆五喝六,指揮得團團轉的全是一幫名牌大學的本科生。”鄭倩秋一臉老於世故的成熟。
“好一個輕鬆幾天,你都輕鬆一年多了,墨水我沒你喝的多,可我見的比你多,別的咋不說,就說你姑夫吧,大家公認的學者型領導,你總不會認爲他也沒水平吧,可他怎樣,都幹到副市長的位上了,學習照樣一點不放鬆,你就不能向你姑父學學。”
“我姑父是人傑,這樣的人,別說全市,全省有幾個?”
“咱不說你姑父,就說孫小泉吧,一個農民的孩子,一無權勢,二無背景,從一個山區鄉鎮幹部,一步一步走到市上,憑的啥?還不是學得比人精,寫得比人好,我看你就別整天瘋來瘋去了,像小泉一樣把學習抓緊點,來日方長,萬里長征你連一步都沒走完哩,小泉這孩子有情有義。你說呢?”鄭冰芬問倩秋。鄭倩秋的眼睛望着窗外一朵白雲,陷入了沉思。
魯戈在市委宣傳部文教科,和理論科的鄭倩秋一牆之隔,鄭倩秋報到時,只一眼就記住了這個閃着寒光的名字——魯戈。真見了,和這名字本身的威猛差遠了。鼻樑上架着一副分量不輕的黑邊近視鏡,臉上有一種少婦般的細白。他的來頭不小,華東師大政教系。這個來頭其他人瞭解不深,鄭倩秋卻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就像他的皮膚接近女人一樣,他的聲音也有點娘娘腔,但這絕不影響他說話時的口若懸河,妙語連珠。話能說到這地步,材料也就結構嚴謹,層次分明,儘管也是官樣文章,讓人看了還是覺得功力深沉。
文教科跑腿聯絡的事兒多,動筆的時候倒少,不像鄭倩秋所在的理論科,材料一個接一個,好像人成了材料機,就是爲材料活着的,而所謂的材料,不要說理論,很少有自己的觀點見解,東拼西湊,胡拉八扯,截胳膊卸腿子,抄。鄭倩秋剛到宣傳部時,聽說誰的理論水平高,油然而生敬意,一人道才曉得,啥理論水平高,抄的水平高。
魯戈事兒少,又健談,一有空就串崗,按不住技癢滔滔不絕,鄭倩秋閒的時候聽聽,自覺名牌大學和普通大學就是不一樣,忙得焦頭爛額時,一聽他聲音就煩,“有這麼閒諞的時間就不能分憂解愁點。”鄭倩秋是沒好氣時隨口說好,魯戈卻認真,真幫起來,而且看起來還樂得幫,分外工作幹得比分內工作還要兢兢業業,任勞任怨。
和孫小泉相比,鄭倩秋似乎更喜歡魯戈,不是學歷文憑方面的原因,也不是長相和氣質方面的原因,怎麼說哩,他們都很優秀,積極上進,屬於不甘平庸的一類,特別是孫小泉,從一個山區鄉鎮一步步走到市裡,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個人的努力和才能更是至關重要。但孫小泉,就像天上的月亮,乳霧般的清輝撒滿大地,身處遍地清輝中,她又覺出幾分縹緲和朦朧,看什麼都有種隱隱約約的感覺,特別是那輪月,高高懸在天上,可望而不可即。相對來說,魯戈就像清水,而且是池塘裡的水,清澈透亮,連塘底一眼都能看出來,在這樣的池塘中,你既能看到斑斕的彩石,滑翔的游魚,更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她喜歡和魯戈交流,而且覺着魯戈也樂於和她交流,他倆漸漸走近,不時到濟河風情線上逛逛,說一些天南海北不着邊際的話。
最近這幾天,魯戈的日子不好過,不知着了哪兒的魔瘴,魯戈竟成了一件突如其來的事件的中心,成了人人非議,大家懷疑的對象。
文教科科長毛秀雲被告到了宣傳部長、市委分管副書記和市紀檢查委書記跟前,內容主要爲經濟問題、作風問題,一些問題自然捎帶到個別副部長和有關人員。告黑狀的,匿名的多,署名的少,但這信不但署了名,而且署了魯戈的名,紀檢委還沒攤開來,就裡面反映的問題暗中查了查,沒想到竟一一查實,讓人不得不佩服舉報人實事求是的作風。家醜不可外揚,分管副書記把部長措辭嚴厲地地批評了一通,最後這事還是壓了下來,想着袖筒裡的火袖筒裡滅,因爲現在的許多事,無風不起浪,狗屎不臭攪起來臭。讓他倆沒想到的是紀檢委也接到了同樣的信,而且給他倆通報時已經查了個不離十,捂不住,蓋不住,只有攤開來查了。不管魯戈承認不承認,名是你的,簽名的筆跡和你平常的一模一樣,再說,就算那信不是你寫的,事發後紀檢委找上幾回,褲襠裡抹黃泥,不是屎也是屎了,再說,不是一個科室的,誰能將情況摸得那麼準。魯戈百口莫辯,縱有一肚子冤枉,只能對空氣說了。漸漸就有人說,魯戈想要對毛秀雲非禮,被毛秀雲毫不客氣地拒絕了,魯戈是賊喊捉賊挾私報復。
憑直覺,鄭倩秋知道魯戈不是這樣的人,但大家的分析推理頭頭是道,甚至連毛秀雲也咬定是魯戈所爲,她就不能不半信半疑。到底還是嫩,現在的事,大官大貪,小官小貪,拔掉毛秀雲,上來一個還怕不如毛秀雲,何必引火燒身給自己惹這麻煩事。
這件事的嚴重性並不在於究竟寫沒寫,反映的是否真實,甚至絕大多數人,包括許多領導根本不會將這事和魯戈連在一起,一個剛參加工作的毛頭小子,和領導無仇無怨,如果不腦袋進水,憑什麼告人,再說告人得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官場上再,還不至於文教科科長讓剛參加工作的他當上,文教科比他資歷老的人好幾個,就算扳倒毛秀雲,輪也輪不到他頭上。但官場的遊戲規則還有更殘酷無情的一面,利益面前人人是敵人,打倒一個是一個,魯戈不是敵人,但卻是潛在的勁敵,一旦羽翼豐滿,遲早會飛起來的。官場上,哪一個人願意自己的敵人和對手騰雲駕霧,飛黃騰達。這樣看,提前打倒魯戈,將所有潛在的威脅扼殺在萌芽狀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官場上憑手腕討生活,虧死的人連傷都沒有。
被人冷落是一種感覺,表面上看風平浪靜,該幹啥還幹啥,但就像一盤配料高檔,造型別致的佳餚一樣,香是沒說的,卻是細品起來總覺着少點什麼。魯戈沒問題,人們也不相信有問題,但魯戈自覺不自覺間成了有問題的一個人。就像一個好人被平白無故拘留了幾天,儘管你啥問題都沒有,可你縱使長上一萬個口也說不清,至於馬後炮似的所謂平反昭雪,就更是越描越黑,越描越醜,“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在這點上,人性中惡的一面往往會戰勝善的一面,這就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魯戈似乎陷入了某種磁場和怪圈,一切以令人窒息的氣氛進行,誰也沒封他的嘴,首先是他的話少了;誰也沒攔他,首先是他自己不怎麼動了,一上班雙手抱着一杯清茶,呆呆地坐在桌前,一坐就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聽衆在悄然流失,甚至,科裡有事出去時,大家都以極高明,極婉轉的方式不願和他同去,就像他是一堆狗屎,沒人說臭,卻是鼻子一捂快步走過去。
這種氣氛,霧似的瀰漫開來時,漸漸地連鄭倩秋也覺出了點什麼,究竟是什麼,她又說不出來,就像平原人突然置身青藏高原,空氣純淨,視野開闊,天高雲淡,卻有點憋悶。
“倩秋,這一段魯戈咋不來了,是不是誰怠慢了他,文化人容易敏感。”科長章遠達年齡不大,說話的口氣常常給人一種餘言未盡的感覺。
“他呀,平白無故遭此打擊,哪還有啥心思。我真搞不懂,官場上咋這樣,盡拿好人開涮,柿子找軟的捏。”鄭倩秋的不滿不掩不藏全寫在臉上。
“我也這樣想,不過,行政單位就這樣,站在懸崖邊跳舞不害怕,卻又常怕樹葉兒落下打破頭,人人自危,活得都挺累的。魯戈不容易,有點冤枉,可冤有什麼用,這世上含冤負屈的人多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哲保身,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樂得個逍遙自在。倩秋,你說呢?”
“……嗯。”鄭倩秋還在嗯時,章遠達已踱着方步出了辦公室,就像剛纔不是他在說,剛纔的話不是他說的似的。
鄭倩秋仰頭看着天花板,百思不得其解,章科長是什麼意思,他要給她傳遞什麼信息?
“咋啦,想什麼心事?”對面桌上的楊哲明將桌子拍了下,把正在沉思的鄭倩秋嚇了一跳,“你要幹什麼?”
“我問你哩,還在睡夢中?”
這一拍一問讓鄭倩秋還真有點如夢初醒的感覺,“章科長剛纔的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還有什麼意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讓你不要和魯戈攪和在一起。”楊哲明不屑地說。
“我咋就一點沒聽出來?”鄭倩秋忽閃着眼睛,不解地問。
“他這人就這麼個德性,說啥都說半句留半句,吞吞吐吐,從沒個利索勁。許多話,神神怪怪,虛虛玄玄,考人似的,慢慢你就習慣了,官場上,當官的,不,你看我這臭嘴,說錯了,許多人都是這樣兒。不是我吹,咱們冒號口一張我連他大腸頭都能看清亮,這不是啥功夫,天長日久,無師自通,你也會了,後來者居上,再過一半年,這樣說的人,就不是我,而是後起之秀的你。”大概是猛想起鄭倩秋姑父也是個當官的,楊哲明來了個緊急剎車。
“你說我,我恐怕一輩子也練不出那能耐。”鄭倩秋悵然若失道。
“哪還用練,進得油坊門,不得幹出身,官場上的人全無師自通,自學成才。”
天漸漸涼了,冬天不知不覺間來了。
許多人開始穿起了毛衣,入冬後,孫小泉也穿起了毛衣,卻不是俞曉麗改編的那件。
中午會散後,俞曉麗匆匆扒了幾口午餐,就和何茹一起來林業局。開會一天半,吃的是工作餐,只有散會的一頓是大會餐,對於一個難得來一回賓館的鄉鎮衛生院大夫來說,這機會實在難得。但這一餐除匆匆吃了幾口涼菜外,熱菜幾乎沒等住吃,以至走在路上時,她覺着有點對不住何茹,她忍疼割愛是爲了享受更高級的精神大餐,何茹呢?難道就爲見證他倆的幸福相會嗎?
辦公室裡就武長治一人接電話,等他打罷電話,俞曉麗才按捺着激動,怯生生地問道:“請問,孫小泉在嗎?”
“不在。”看着眼前這兩位陌生的女性,武長治不冷不熱地說。
“請問,他去哪了?”
“去哪,應該沒去哪吧,沒聽說今天有啥事。你是——”武長治剛要問,話被進門的令素雲打斷了。
“呀,是你。”令素雲看着略顯不安的俞曉麗,熱情地說。
“你認識?她是——”武長治不解地問。
“我當然認識,前天剛見過,孫小泉的親戚。坐吧,喝口水,會散了,沒啥事吧?”令素雲親切地問道。
“沒事,會完了,順便給孫小泉打個招呼,他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