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辛國西陲小鎮察寧城外的一條官道上,遠遠行來兩峰長毛駱駝,駱駝上分別跨坐着兩個男人。若是走近了看,會發覺這對組合十分古怪:左邊的那個男子身長不足五尺,瘦瘦小小,幾乎被高聳的駝峰擋住了下巴,一雙魚泡般的大眼睛左右張望,而右邊的男子魁梧雄壯,漠南特產的長毛駱駝即使在同類裡也是屬於極其強壯的,此時被這男子騎於座下,卻顯得有些吃力,男子目光堅毅,直視前方,與身邊的同伴形成鮮明對比。若只是對比也還罷了,偏偏兩人都用漠南沙人生活中常見的風麻裹布緊緊地纏住了自己從脖頸到眼睛下方的位置,一路坎坷行來,原本潔白的裹布已經髒得看不清原本的顏色,這兩人一大一小,活像一對要飯的父子。
察寧說是城鎮,其實只是一個小村莊,而且還遠在十里開外。這裡地近憲國邊界,又處在漠南邊緣,居民的生活更接近於沙漠裡的民族——沙人。這裡的官道破敗不堪,也不知道多少年沒有翻修了,路邊歪歪斜斜長着幾株只在沙漠地帶看的到的莫楊樹,經歷了一天的夏日炙烤,此時有些沒精打采地焉着葉子看着遠道而來的不速之客。
兩人走了一會,遠遠瞧見前面一面破爛的旗子被挑在一株幾乎枯死的莫楊樹枝頭,在西風中無力地扭動掙扎着,也許它也曾光鮮美麗,此時卻如同身下的枯樹一樣,永遠逃脫不了宿命的悲劇。
矮個子男人停住駱駝,仔細打量了一會,看清楚上面隱隱約約寫着一個“茶”字,笑着對身邊的大漢說道:“洛將軍,沒想到這荒山野嶺的竟然還能碰上一個茶鋪,沙民的酥油茶十分的有名,愚兄倒還沒有機會一嘗。機會難得,我們去坐一會吧,順便問下店家,還要走多遠才能到察寧。”
這兩人正是從豫京潛逃出來,亡命千里的洛宇和比山高。這一路艱難險阻,跋山涉水,幸好比山高神通廣大,似乎途徑的每座關隘都有他相熟的關係,因此雖然風餐露宿很是辛苦,但總體來說還是比較順利,來到了這邊陲小鎮,再往西去,就進了憲國境內,不必再擔心辛國的追兵了。兩人這一路風雨同舟,互相間的嫌隙不復存在,便以兄弟相稱。
眼見快到目的地,洛宇也暗暗鬆了口氣,他雖然意志堅強,但身體也不是鐵打的,比山高的提議他也是打心眼裡贊同,因笑道:“比山兄言之有理,那我們且去歇息一會再趕路吧。”
兩人慢悠悠地來到這路邊茶攤,只有一個老婆婆坐在那裡搖着蒲扇,見有客人光顧,忙起身去燒茶倒水。
“老人家,此處這般荒涼,爲何你在這裡開茶攤啊?”比山高是個閒不住的人,耐不住好奇問道。
“咳咳……敢煩這位小哥相問,老身開這個茶攤,其實並不是爲了做生意……”老婆婆從爐子上提來一壺水,顫顫悠悠地想給兩位客人沏茶。
“老人家,讓在下自己來吧。”洛宇從她手中接過茶壺,順口問道,“不爲做生意?那婆婆的攤子爲何擺放了一整套的茶具?”
“唉,說來話長啊……”老婆婆長嘆了一口氣道,“客人有所不知,老婆子這茶攤,原本是我兒開的啊。”
老婆婆語氣中帶着辛酸苦澀,洛宇與比山高兩人對視了一眼,開口道:“老人家,那你兒子呢?”
“死了。”老婆婆的眼眶中滴下了渾濁的淚水,她用衣角擦了擦,哽咽道,“三年前這察寧鎮本是一處繁華的集市,一場仗打下來,什麼都沒了,我兒子也沒了,只剩下了老婆子我守着這個破破爛爛的茶攤,就是爲了有個念想啊……”
“這兵荒馬亂的,人命不如狗啊——老人家,三年前沙人作亂,朝廷已經派了洛大將軍平定了叛亂,你一個人在這裡孤苦伶仃的,我們哥倆看着也難受,不如你拿着這些銀子,去鎮子裡安個家吧。”比山高也動了惻隱之心,從隨身口袋裡摸出了一些碎銀。
“這可使不得!”老婆婆堅決地推開他的手,“老身在鎮裡有一座破屋,只是想守着我兒的茶攤,慢慢等死了——這殺千刀的洛將軍,我兒只因救下一個無辜的沙人女子,就被他抓了去,說是奸細,斬首示衆……嗚嗚嗚……老婆子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呦,活了一大把年紀,還要白髮人送黑髮人……嗚嗚……”
洛宇呆住了,捧到嘴邊的茶怎麼也喝不下去。他完全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肯定是他手下的哪個將官懶於詳查究竟,隨手就殺了這個無辜的平民,但老百姓可只記得是他洛宇造下的孽。他平叛三年,卻沒有換回過一個好名聲,一方面是因爲此地百姓多以沙人爲主,另一方面就是因爲他手下的那支虎狼之師,雖然個個驍勇善戰,卻從來不是嚴守軍紀的善茬,**擄掠,燒殺搶劫之類的也沒少幹。他沉默了,面對這個嚶嚶哭泣的老人,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給當地老百姓一手帶來的苦難。他是個深明大義的好人,但他首先是辛國的大將軍,對敵人的心慈手軟,就是對自己人的心狠手辣!他從來不否認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痛苦,對戰爭他也從嚮往到厭惡,到最後殺人殺到麻木,多少次午夜夢迴,他也曾懊悔選擇了這條不歸路——善兵者必死於兵,但這是他在放下了曾經的身份後,第一次受到了內心深處的震撼。
見洛宇久久不語,比山高知道他在想什麼,隨意安慰了老婆婆幾句,兩人就匆匆上路,往察寧鎮行去。
“洛將軍,剛纔的事情別太放在心上,打仗麼,這種事難免的。”比山高突然開口道。
洛宇深吸一口氣道:“比山兄,大丈夫在世,不求青史留名,但求無愧於心。我洛某不是聖人,只是個粗人,做不到完美無缺,但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我雖殺過千千萬萬的人,但我也救過萬萬千千更無辜的人!”
比山高沉默了一會,他是許先生的心腹,見慣了爾虞我詐的陰謀詭計,對洛宇的這種正氣凜然並不能很快接受,但一種叫做敬佩的情緒慢慢從心底升起,他開始相信這是個真正的正人君子。但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你不是打算找到女兒以後要爲夫人報仇麼?打算怎麼報?借兵麼?”
洛宇微微一笑,道:“豈可因洛某一人之故再起戰端,蒼生何辜。古人云,天子之怒,血流漂櫓,匹夫之怒,血濺五步。洛某不才,願效匹夫之怒,斬隨尹行一人足矣。”
“你殺的了他麼?你現在被朝廷通緝,只怕你連皇宮的門都進不去。”
“哈。取隨尹行狗命如拾草芥耳,若非爲妻女之故,金華殿上我就動手了。我洛宇想殺的人,從來都得不了善終!”洛宇豪氣沖天,此時的他,才依稀顯露出萬人敵的大將軍風範。
“那殺了他之後呢?如果你能活着逃出來,打算怎麼辦?”比山高雖然不信他真能取隨尹行項上人頭,還是好奇地問道。
洛宇沒有馬上回答,他望着漸漸沒入地平線的夕陽,最後一抹餘暉灑在他臉上,硬朗的線條如刀刻般堅硬。他長聲大笑,聲振寰宇:“天下之大,雖離家萬里,何處不可往,何事不可爲!”
比山高看着這個豪情萬丈的男子,心裡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第一次對自己的使命產生了懷疑,真的該把這個人一手送上絕路嗎?他低下了頭,認真地思考起了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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