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下一場英甲比賽是在十四天之後的一月十八日,唐恩在足總盃之後給球隊放了兩天假。第一天假期唐恩浪費在了看病和記者糾纏,以及咒罵諾丁漢糟糕的治安上。
幸好身上還有些零錢,纔不至於連回家的車錢都沒有。
第二天唐恩一大早就去銀行辦信用卡掛失,接着又去警察局辦身份證掛失。折騰了幾乎一天,下午別人家都在喝下午茶,他才從外面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家。這還要感謝他腦子裡面那個時靈時不靈的記憶,否則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去什麼地方找什麼人。
當他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他看到那兒站了一個小孩子。
身高和自己差不多,但是一臉稚氣。
唐恩不明白這個孩子站在自家門口做什麼,他臉上還有些髒,褐色的頭髮,小麥色的皮膚,應該是一個混血兒。該不會是給小偷望風的吧?他瞟了眼自己家門,發現關的好好的,沒有破壞的痕跡。
那個小孩子看到唐恩走過來,眼睛就一直盯着,卻什麼都不說。唐恩不喜歡這種眼神,於是他瞪了那孩子一眼,便從他身邊走向自己的家。
這時候那孩子開口說話了:“你是森林隊的主教練託尼·唐恩嗎?”
不叫先生,就這樣直呼其名,也不問聲好,真不懂禮貌!心裡這樣抱怨着,唐恩還是停下腳步,斜眼看着他說:“我是。想要簽名的話,我現在可沒心情。”
那孩子低頭從褲兜裡面掏出一隻黑色的皮夾,“我不是來要簽名的,這是你的錢包。”
唐恩疑惑的接過去,發現裡面除了那幾百英鎊沒了,信用卡和身份證都在!
雖然今天白忙活了,但看到這些東西失而復得,唐恩心情還是馬上轉好了。他再看那孩子的眼神都變了,臉上也多了笑容:“哦,這是你撿到的嗎?真是善良的孩子……太謝謝你了!”他摸摸自己的衣服口袋,發現零錢太瑣碎了,拿出來獎勵對方未免寒酸。
“真是抱歉,我現在身上錢不多。明天你來,我會好好獎勵……”
“不,我不要獎勵。”孩子搖搖頭。
唐恩腦子裡面閃現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英格蘭也有活雷鋒啊!這孩子真好,雖然衣服破舊了些,臉上髒了些,但人看着很精神。一定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人窮志不短,有前途,有前途!
那孩子繼續說:“我覺得你的球隊應該簽下英格蘭最出色的球員。”
原來是森林隊的忠實球迷,這麼解釋也能說的通……
唐恩堆起笑容:“你是說大衛·貝克漢姆嗎?真抱歉,我們是小俱樂部,大明星可看不上……”他打算伸手去摸小孩子的頭,真可愛啊……雖然和自己差不多高。
沒想到對方躲開了唐恩的手:“那是誰?英格蘭最好的球員就在這裡!”
唐恩四處扭頭,沒發現有什麼人啊……
“你在看哪兒?就在這裡,在你眼前!”小孩子指着自己很嚴肅地說。
唐恩嘴角抽搐了一下,隨後他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再次伸出手,打算摸對方的頭。“多麼可愛的小孩子啊……”
這次對方直接拍掉了唐恩的手,“我不是在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被一個小孩子拍掉自己的手,有些令人尷尬。唐恩臉上的笑容凝固了,隨後他咳嗽一聲:“好吧,請告訴我。你如今在哪兒踢球?”
“我沒踢過球。”
唐恩盯着對方看了半天。“你是來尋開心的嗎?”
小孩子抿着嘴,認真地說:“現在沒踢過,不代表以後也沒踢過。只要讓我接受訓練,我肯定能成爲英格蘭最出色的球員!”
唐恩語氣有所緩和:“聽着……你叫什麼名字?”
“喬治,喬治·伍德。”
“聽着,喬治。我很感謝你把錢包給我送回來。但職業足球不像你想象的那麼簡單。感謝你爲我送錢包,我送你回去吧。你家住哪兒?”
喬治·伍德沉默了一會兒,低下頭說:“斯寧頓(Sneinton)。”
唐恩在自己的頭腦中搜索了一下,發現這個地方是諾丁漢有名的貧民區。黑人、印度人、各種有色人種後裔聚居於此,附近還有學生公寓。是治安最亂的地方。儘管距離這個區域幾百米的地方就是諾丁漢最昂貴的高檔住宅區。
看了看伍德身上的衣服,唐恩突然有些心軟。任何一個國家地區都會有窮人和富人,英國有名的商業中心,屈指可數的工業城市諾丁漢一樣沒少了這兩個階層。
“好吧,不管怎麼樣,我送你回去。”看到前方恰好來了一輛剛剛下客的出租車,唐恩伸手招停。斯寧頓在城市東邊,而他的家維爾福德則在城市西南,天知道這窮孩子是怎麼來的。
車停在兩人旁邊,伍德沒有表示反對,跟着上了車。在車上,他也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唐恩決定找些話來說。
“喬治,你爲什麼一定要踢球?”
“賺錢。”
唐恩看了一眼伍德,這種回答倒也符合他的身份。
“那你可以去工作……等等,你現在應該上學吧?你多大了?”
“十七。我不想上學,上學不能賺錢。而且我有工作,但是賺錢太少了。”
“你做什麼工作?”
“搬家公司的搬運工。”
在英國,做一個搬家公司的搬運工收入是每次十英鎊,這數字不高,也不算低。工作很簡單,就是把顧客家的東西搬出來放到卡車上,到了目的地再從卡車上搬下來。這種工作需要身體強壯的人來做。唐恩斜眼瞥了眼伍德,這小子真有幹這活的本錢呢。瞧他身上的肌肉,真不像是一個十七歲孩子的。
英國法定最低時薪是四英鎊五十便士,伍德的收入可要比這個高一倍有餘呢。唐恩不明白他爲什麼還嫌錢少了。
“你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伍德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車內頓時又變得有些尷尬起來。
生於紅旗下,長於紅旗下的唐恩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十七歲的小孩子應該在學校接受教育,而不是外出工作。於是他強調道:“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回學校去。”
“我討厭學校。”伍德冷冷地說。
唐恩發現這個小子就好像以前的自己,茅坑裡面的石頭——又臭又硬。完全無法溝通,他也不再說什麼了,扭頭看着窗外。
車窗外面的世界,陽光明媚,藍天一碧如洗,繁華的街道,熱鬧的商場,遊人如織。唐恩甚至還能出租車上看到來自中國的遊客。在二十一世紀的陽光普照下,能否想象還有貧民區這樣的地方存在?
可是它確確實實在這裡,在這座城市。車窗外的景色漸漸變樣,從最富麗堂皇的住宅區外圍駛過,唐恩還能看到鐵質雕花欄杆裡面那一幢幢價值百萬英鎊的別墅。這裡曾經是諾丁漢的紡織品工廠和倉庫,有着非常好聽的名字“花邊市場”。
這樣的地方就算是唐恩這種職業俱樂部主教練也是住不起的。唐恩現在居住的地方算是諾丁漢市內最普通的一種住宅區,普通老百姓和勞動階層生活的地方,除了獨門獨院的二層小樓之外,和中國的普通住宅區沒什麼兩樣。
英國有窮人,不過在高福利的社會裡面,他們的生活也不算難過。省吃儉用還可以過的很悠閒。喬治·伍德家所在的斯寧頓卻不能算窮人聚居區了,說“赤貧”差不多。在英國,但凡有色人種和非法移民聚集的地方無一例外就是“貧民區”。現在曼徹斯特還有全歐洲最大的貧民區呢。白種人再窮也會比有色貧民好一些,因爲這裡面還涉及種族歧視。
喬治·伍德是混血兒,也算有色人種。他居住在斯寧頓這種地方自然毫不出奇。
在諾丁漢,貧民區不光是窮,還意味着“混亂”。治安是諾丁漢當地警局最頭疼的問題。你可以在街邊看到公開銷售槍支彈藥的商店,街上一羣羣流氓四處遊蕩,不懷好意的打量着每一個經過身邊的人,搶劫、偷竊、毒品、妓女、暴力……就是這種地方的名片。它們是這座城市的灰色地帶,是不少人希望躲得越遠越好的禁區。
華麗的高檔住宅區已過,出租車明顯顛簸起來。窗外那些裝飾的富麗堂皇的建築也都找不到蹤跡了,取而代之的是破舊的紅色磚瓦房屋,爆了皮的木頭窗框,牆皮掉的一片斑駁。隨着車行深入,比這更破舊的房屋漸漸多了起來,而那些四處遊蕩的危險人物也隨着多了起來。
用廉價的首飾與脂粉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卻掩飾不住眼角疲倦的魚尾紋的妓女,靠在門邊吸菸攬客。身穿黑色夾克,粗壯的臂膀上露出粗俗的刺青,表情不善的男人(或者男孩?)。低頭趕路,行色匆匆的路人。三五成羣,追逐打鬧的小孩子。一塊瀝青蓋一塊,補丁似坑窪不平的狹窄道路。遍地丟棄的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和報紙,被風一吹就打着旋的飛過人們頭頂。這裡的人們活得就像這些五顏六色的垃圾一樣,被風吹起時就麻木地跟着飄動,最終飄落在一個臭水溝裡,被人遺忘,無人悼念。
唐恩在打量車外的世界,那個世界的人們也在不懷好意地盯着他,那眼神彷彿他們看到的是一堆紮起來的英鎊,或者抹了黃油的麪包。
伍德指揮司機把車停在一處紅磚房前,唐恩付了車錢。那司機就連忙開着車走了。就是停下來的這會兒,已經有幾個小孩子在不停拍他的車窗。他生怕在多留一會兒,會發生什麼意外呢。
對於唐恩也跟着自己一起下來,伍德有些意外。“我以爲你會直接坐車走。”
“我也以爲那樣。實際上……我習慣當車停了我就下車。”唐恩躲着那些小孩子髒兮兮的雙手,他們在找自己要錢呢。
“先生!給一鎊吧,一鎊就行!”估計才五六歲的小孩子流着鼻涕大聲喊道。
不是唐恩沒有同情心,還給他的錢包裡面一分錢現金都沒有,他現在身上還有大約五十鎊的零錢,那是他的路費。給了這些小孩子,自己怎麼辦呢?
正當他爲難的時候,伍德朝那羣小孩子揮揮拳頭:“滾!”
小孩子們向他做了一個鬼臉,豎起中指,然後散去了。
說實話,唐恩沒想到同在貧民區的伍德對那些孩子如此不友善。“你可真不友好。”
“他們對我也不友好。”發現唐恩站在街邊左右環顧,伍德也停下腳步,“沒什麼好看的,這就是我住的地方。一定讓你大開眼界吧?”
唐恩回頭看着少年,咧嘴道:“還好。能帶我去你家坐坐嗎?”
伍德點點頭,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這是一幢二層樓的磚房。進門就是一個狹窄的走廊和樓梯,伍德徑直向上走。唐恩還在門口說了句:“打擾了。”
“一樓是另外一戶人,我家在二樓。”伍德回頭奇怪地看着唐恩,“那家人很晚纔回來。”
唐恩尷尬的摸摸鼻子,跟在伍德走上樓。
聽到腳步聲,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喬治?”
“我回來了,媽。”
唐恩在後面小聲問:“你父親呢?”
“他死了。”走在前面的伍德頭也不回道。
“呃……很抱歉……”
“有客人嗎?”唐恩聽到女人問。
“一個足球教練。”
問答間,唐恩他們已經走到了二樓一間房間門口,這似乎是餐廳。一個黑髮女人坐在餐桌前,在削土豆。窗簾緊閉,也沒有開燈,屋內有些昏暗,唐恩卻覺得這女子是房間唯一閃光的……因爲很漂亮。說實話,看見喬治·伍德那張方臉,他真沒想到這孩子的母親會如此漂亮,如此年輕,這麼一個弱女子在這種混亂的地方,獨自撫養孩子長大,要付出多少艱辛?他有些同情起這個女子來了。
身材嬌小,臉色蒼白,似乎得病了。但這反而襯托出一種病態的美來。而且這女子看起來也像是混血的。該怎麼形容這一切呢……唐恩自從進入這貧民區,就滿目瘡痍,世界彷彿都以灰色爲主色調了,直到看見這位女子。她是這簡陋房間裡面唯一的光源,是這世界唯一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