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同鴨講
先發制人,卻要佯裝成受制於人,也是一件苦差事。
戰事迫在眉睫,人員安排,軍餉籌備,都需要一件一件審覈批准。佯裝成無能之師引君入甕的先頭部隊是作假,可是軍餉卻不是裝出來的,是真的不夠。
詹育韜一邊訴苦,一邊呈上出征名冊。那裡頭最上頭一排,除了鸞沉自登基以來潛心栽培的幾個心腹,就只兩個新名字。一是那日在酒樓裡險些掀翻當今天子的殷景仁,另一自然是宋昱。
鸞沉仔細看了一會,對跪在一旁的詹育韜道:“之前聽你提過糧餉不足,朕又撥了些,還是不夠麼?”
詹育韜像是等這問題許久了,立刻答道:“會皇上,是。”
鸞沉嘆氣:“就現有的這些,還能撐多久?”
詹育韜:“至多一個月。”
鸞沉躊躇片刻:“這場仗要打多久?”
詹育韜:“這可不好說,但是最快也在兩月左右。”
鸞沉道:“你下去罷,朕會想辦法。對了,聽說晉安已經派兵連夜趕往幽州了?”
詹育韜:“回皇上,是。”
鸞沉疲勞的點點頭,把將軍一人留在原地,徑自回房休息。
可笑的事情。
鸞沉單手推開打算扶住朱豈之,一口悶氣在胸中鬱結,捂住嘴乾咳了幾聲,對左右道:“讓我靜一靜,暫時都別進來。”
大週近年來國力強盛,農牧商賈業興旺發達,賦稅亦適宜,國庫卻日趨空虛。覺得奇怪麼?因爲財政大權尚未完全收回皇帝手裡,常年被幾個所謂的開國功臣掌控,那些人不必爲國事分憂,卻手握重權,每日只道驕奢淫逸,虛華度日,
到了兩國開戰迫在眉睫的時刻,身爲一國之君的鸞沉居然要朝那幫人要錢,真是……可笑的事。
門“吱呀”一聲開出條縫,鸞沉正欲發作,卻見到一隻硃砂色的緞鞋,便故意拔高音調:“來人啊,給我把這擅闖皇宮的矮冬瓜拖出去砍了。”
碗兒:“來了來了,不過我只看到個大美人,不知矮冬瓜在哪兒呢?”
“和小人鬥嘴,我真是閒得慌,”鸞沉看她懷裡抱着個竹籃,問:“你何時開始做起媒婆了,這些日子幫人跑了不少腿罷?”
碗兒答道:“原委是這樣的,宋大人把年俸都塞給碗兒,賄賂奴婢,只求把這些東西混在陛下日用的東西里送來。碗兒忠心侍主,怎做得此等狗苟蠅營之事?於是將贓物如數上交陛下過目!”
要是換做平日,鸞沉一定要和她鬥幾句嘴,可是今天身子勞頓,最終他也只是若有所思的站起來瞅了一眼那籃子,絲毫沒有耐心:“東西放那,走罷走罷。”
碗兒:“皇上,這回的東西有些不同,你最好理一理。”
鸞沉心下煩躁,敷衍的“嗯”了一聲。
這纔想起,那個人身體恢復之時,自己卻忙起來。即使得知他擅自搬出宮外,回到詹育韜的軍營裡,自己也沒有做任何阻攔。
鸞沉又怎會不明白——宋昱這麼做,只不過等着自己說一個“不”字,親自把他召回來。
然而這“不”字太重,他說不出。
只要說出口,怎樣解釋之前和他的一次牀笫之歡?對那人而言就等同於默許,對自己來說就等同於接納。
這是最壞的結果。
一來他更希望宋昱今後成國家一代功臣名將、棟樑之才,一旦君臣私相授受,逆人倫亂綱常。宋昱就必然留下以色侍君的惡名,到那時就算自己想要施予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恐怕只會招致蜚短流長。
二來原本心生的一點點情愫,打算讓他留在宮裡,紓解幾分對鳳淵的怨念,沒想到宋昱竟然比自己更要死心眼。帝王本該無情,對任何人都應當雨露均沾,他那一份真心,對鸞沉而言成了負擔。
若只是君王臣子,以君臣之禮相待,唯君臣之情相系,便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鸞沉瞟了眼地上的籃子,使壞般的一腳踢開。那籃子倒扣在地毯上,珠貝碎玉滾落一地,裡面卻喵嗚一聲,陡然自紅梅映雪的上等蘇繡綢緞間伸出一隻毛茸茸雪一樣瑩白的爪子,小心翼翼的朝前方探去。恰巧前面落了顆銅錢大小的貝石,爪子剛一觸到,便收了驚嚇一樣瑟縮回來。
鸞沉看了好笑,玩心大起,持起案几上一隻羊毫蘸了墨汁就去撩它。那爪子起初果然又是嚇得一縮,縮了幾次,那畜生也曉得外面那人無心傷害自己,越發大着膽子又捅出一隻爪子,兩隻毛球一樣的貓爪交替着去撓可憐的沒剩幾根毛的毛筆。
最後終於忍不住,頭也露出來,齜着一口小白牙,張開嘴咬。
鸞沉看着好好一隻雪球樣的動物被自己折騰的一身黑墨,髒兮兮的,心情居然大好,剛纔那些事全忘掉了。愉快的盤腿坐在它面前,丟下毛筆,把手指頭伸到那東西嘴邊去摸它嘴巴邊的一圈絨毛,沒想到貓嘴一張,一口咬住!
鸞沉一驚,剛想使力抽出來,卻發現是那團雪球只是用牙齒咬着玩兒,並不是真的用力,甚至把鸞沉的手指意以兩隻毛爪牢牢圈在懷裡,反覆扭動一顆小腦袋去吃指頭,啃的貌似還十分的賣力。
鸞沉忍不住哈哈大笑:“真沒見過你這樣‘犯上’的的賊貓,朕可是皇上,你不怕麼?”
“嗚……”
鸞沉沉思片刻又道:“倒是和送你的人有幾分相似……”
“咕嚕……”無辜的聲音。
他臉色不知不覺陰沉下來:“這樣的人,留在天子身邊,豈不是禍害……”說罷抽回手指,擡了腳,踩在那一團毛絨絨的活物上。
雪白的耳朵最先碰觸到腳底,抖了一下,隨後整張貓臉擡起來,睜着一雙水汪汪的熱切的大眼睛盯住眼前的面色陰沉心懷鬼胎的人。
懸在空中的腳頓了一頓,而這白色的小動物竟眨眨眼睛,主動伸出臉頰,去蹭那腳底,一邊蹭一邊討好般的看眼前的龐然大物。
我在做什麼?鸞沉心裡生出一陣寒氣,別人常說以德報怨,自己竟然不知不覺成了那“怨”。
仗着自己身份特殊,就可以心安理得享受別人的付出,最後甚至恣肆踐踏人家捧上來的真心了?
或者是因爲心裡對那人的心思摸得清楚,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殘忍相待,還是會被他全心付出,因此幾乎沒有顧慮過他的想法,只想着物盡其用。
簡直太卑鄙了。
……
暮色四合,黯淡的黃昏在宮牆之間投下稀疏的光影。一排身着錦服的佩刀侍衛後面跟着一個緊鎖眉頭的年輕人。
“宋大人,皇上下的急詔,您得加快步子!”爲首的那個侍衛吊着嗓子提醒道
“是是!”心不在焉的回答。
他很忐忑。
他從那次在寢宮裡喝完酒“侍寢”之後,還真沒有被鸞沉單獨召見過。
於是他就用自己在原來的時代追求愛人最老套也最屢試不爽的方法:變着花樣送禮物,從女孩子喜歡的花手絹到男孩子喜歡的木頭劍,接着是男女皆可老少咸宜的大捧鮮花,最後居然突發奇想送了一隻雪白的活物給那人。
不過顯然鸞沉並不吃這一套,後來在自己昏迷的時候不冷不熱的“被看望”過一次,上朝遠遠看了個模糊的臉,但是鸞沉一個正眼都沒瞧過他,態度顯然表明自己是不想和他計較,也再不想理睬他了。
而現在忽然把他召進宮——就像一個人被判了斬立決,卻又改成秋後問斬,不知道到頭來是會多受些折磨而死,還是會等到大赦天下,無罪釋放的一天。
宋昱裹緊外套,覺得今晚格外寒冷。
然而他走進門,看到的卻是一片狼藉:門邊華麗的毯子被抓撓撕咬成一團廢布,室內青釉白瓷,冰裂紋的花瓶碎了一地,奏摺散得滿地都是,上面印滿奇怪的墨點和摺痕。
而可憐的皇帝正焦灼的在軟榻邊繞圈圈,一直滿身黑墨斑點的小貓如膠似漆的跟在他腳邊打轉。
宋昱忍住笑,嘶啞道:“陛下,您這是怎麼了?”
不說還好,看他這樣無辜,就升起一股火氣,狠狠道:“你說呢?”
“微臣買的是白貓,而且據說生性溫和……”
鸞沉回頭看了看那正在和自己龍袍下襬作鬥爭的畜生:“先把它弄走!”
宋昱彎下腰,隨手拿了塊糕餅逗它,小貓看看鸞沉,又看看宋昱,最終乖巧的張着血盆大口向宋昱奔去。
鸞沉望着畜生遠去的背影,可惜道:“還以爲它很喜歡朕……原來朕還比不上一塊糖。”
宋昱微微一笑:“它是喜歡陛下的,陛下要是想留它,也給它嚐點甜頭不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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