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了電話,駱老放下聽筒,凝望着書案上紅色的電話機,良久,一臉的陰霾怒氣才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欣慰的笑容。
駱志遠這個孫輩終於按照他的規劃和要求轉入官場,走上了一條個人進步與家族利益息息相關、齊頭並進的陽光大道。這纔是正道,是大道。
在駱老眼裡,駱家家族的未來,全部寄託在駱志遠的身上,只有等駱志遠這批第三代真正成長起來,撐起駱家的門戶,駱家纔不至於因爲駱老的離世而走向沒落。
駱志遠是他和謝老意欲要聯合大力培養的接班人。對於駱志遠的未來,他有着長遠且系統的規劃,他要趁着自己的身子還健朗,親眼看着駱志遠一步步踏着堅實的腳步從山腳下向山頂攀登,從而延續駱家的輝煌!
由此可見駱志遠在駱老心目中的地位,這其實遠遠超出了家裡人的想象。家裡雖然知道駱老看重欣賞駱志遠,卻也斷然沒有想到如此。
而在接到駱志遠電話之前,駱老剛剛大發雷霆,將幼女駱秀娟罵了一個狗血噴頭。
還是駱志遠名下產業引起來的那點蠅營狗苟的破事。
駱秀娟的兒子鄭學章學習成績一向不怎麼好,上了高中以後更是一落千丈,讓駱秀娟夫婦頭疼萬分。從去年開始,聽到身邊有不少朋友同事的孩子都被送到美國去讀書,駱秀娟的心思也就活動開了。
以她的家境和駱家的背景,其實送兒子出國也能負擔得起。但駱秀娟兩口子終歸一不經商、二不掌握實權,手頭上不是很寬裕,如果傾其所有送兒子留學,駱秀娟又覺得太不划算;向家裡求助,又擔心老爺子不會支持,所以心裡很是糾結。
原本駱志遠創立一個公司的事情,駱家人包括駱秀娟夫婦在內,都沒有太放在心上。一個小屁孩折騰一個小公司,能有多大的出息?
但後來的事實證明,駱志遠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已經集聚了一份足以讓人豔羨的巨大產業,而且這份產業的財富額度每時每刻還在快速地膨脹之中——這就引起了家族的重視。
駱志遠按照駱老的安排棄商從政後,駱家上下開始瞄上康橋集團,大抵就是這個道理。
後來雖然因爲駱志遠的態度堅決,連父母都沒有讓插手,在駱老的支持下,家族的其他人就只能乾瞪眼,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大蛋糕而吃不上,很是不爽。
由此,駱秀娟突然產生了讓康橋集團出錢資助鄭學章留美的念頭。這個念頭一旦滋生,就難以遏制、越來越濃烈,而且還越來越覺得理直氣壯——駱志遠你這麼有錢,花點錢幫你表弟出國留個學算什麼?
再者,駱秀娟也酸溜溜地想:你都給謝家人送了一套別墅了,給自己家人創造點福利有何不可?
她就不想想,駱志遠送給於春穎夫妻別墅,那是看在謝婉婷的面子上,相當於是給謝家下聘禮。至於當初她自己對駱志遠的敵視和排斥、對駱破虜夫妻的污衊和羞辱,她全部都選擇性地遺忘了。
但她與駱破虜的關係始終不好,她就是臉皮再厚,也沒法跟駱破虜開這個口。駱志遠就更不用說了,當初她不顧長輩身份與駱志遠鬧僵,直至今天心裡還有疙瘩。
於是,駱秀娟就找上了自己母親。想要讓駱家老太太揹着駱老,單獨給駱破虜打一個電話。駱老太太的面子,駱破虜絕對不能不給,有老太太的電話,駱破虜就只能不折不扣地遵照辦理,硬壓給駱志遠,這事兒也就成了。
可她忽視了駱老在整個駱家至高無上的控制力和影響力。有些事情,哪怕是老太太去做,也不敢揹着老爺子。老太太考慮很久,還是跟駱老講了,當然是竭力爲女兒駱秀娟美言,一再強調駱秀娟小家庭的各種困難和竇學章不得不出國留學的因素。
駱老勃然大怒,反彈之強烈超出了老太太的想象。
駱老對這事兒反應過激,一方面是因爲他潛意識裡對美帝國主義還是有着無形的排斥,認爲現在的孩子一窩蜂地往美國跑,太丟了華夏人的顏面,崇洋媚外太不成器,只是到了駱老這個層次,這種話他只能藏在心裡,不可能說在嘴上。
另一方面,他堅決反對駱家人覬覦駱志遠的個人產業。他曾經親自給幾個孩子都打了招呼,有過明確的暗示,駱志遠的一切屬於個人,財富的供給取決於個人意願,任何人不許干涉,包括駱破虜夫妻在內。駱老看人還是太準了,他知道這個事情如果控制不好,將會成爲駱志遠跟家族離心離德的導火索——尤其是在駱志遠對京城駱家的真正歸屬感還沒有牢固建立起來的時候。
駱秀娟被駱老罵跑,此事當然就此作罷。可駱老心裡一直壓着,感覺很不舒服,他擔心這會在家族內部造成內訌的潛在隱患。但就當前的情況來看,他又不能做什麼,只能順其自然、靜觀其變。
鵬程鎮地處民興縣東南郊,與安北區的響水鎮接壤,轄19個行政村,面積39平方公里,人口近4萬。這在當時,算是整個安北市人口居住比較稠密的鄉鎮區域之一。
人口的興旺大抵隱喻着經濟的發達。兩條國道貫穿鵬程鎮全境,而安北市正在修建的外環公路也從該鎮繞過,同時還位於安北省城通往東部沿海港口的鐵路線上。從80年代初開始,鵬程鎮的鄉鎮企業就開始蓬勃發展起來,轄區內有工業企業幾十家,其中規模以上工業企業13家,多數都是機電設備企業,比如水泵廠、電機廠,等等。
因此,鵬程鎮鎮長、書記的崗位,堪稱是肥缺,在民興縣內部一直競爭極其激烈。可這一回,市裡直接插手進來,市委組織部打着選配安置後備幹部的旗號,堂而皇之地將鵬程鎮鎮長的位置包攬了過去,連跟縣委打聲招呼都沒,這讓縣裡很不爽。
當然,這種不爽只會在一些細節上有選擇性地表現出來。面對市裡的安排,縣委縣政府還是會高調錶示“堅決擁護市委市政府的正確決定”。
而這一點,駱志遠在去民興縣委組織部報到的第一天就感覺到了。
駱志遠開着自己那輛七八成新的普桑進了縣委大院。康橋集團新近購買了兩輛奧迪車,分配給唐曉嵐一輛,駱志遠一輛,可駱志遠卻沒有要奧迪,而是將奧迪車留在了集團公司總部讓幾個高管出門辦事輪流坐,自己則繼續開着普桑代步。唐曉嵐等人知道駱志遠不願意太過招搖,也就沒有勉強他。
駱志遠下了車,捏着自己的組織關係和市委組織部開具的報到證、介紹信,進了縣委辦公樓。這是一幢建於蘇聯援華時期的四層小樓,帶有濃郁的俄式建築風格,走廊非常寬大,靜寂無聲,有些陰沉。
駱志遠左右四顧,根據他的經驗,縣委辦公樓上,一樓一般是縣委辦的幾個科室,二樓纔是組織部,三樓往往是宣傳部。他沒有猶豫,徑自上樓而去。果然,拐過樓梯,他一眼就看到了縣委組織部幹部信息管理科的招牌。
駱志遠走了過去,過了信息科之後就是幹部科。幹部科的門敞開着,駱志遠站在門口敲門的同時,掃了室內一眼,見一共有三個人辦公,最裡端一張桌子略大,後面坐着一個30出頭的男子,戴着眼鏡,正在埋頭看報紙,應該是幹部科的科長焦學華。
而門口兩張桌子,則坐着一男一女,都是二十七八歲的樣子。
駱志遠敲門,焦學華擡頭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進來。”
駱志遠直奔焦學華的位置走了過去,平視着對方笑了笑道:“你好,是焦科長吧?”
縣委組織部雖然按規制是正科級單位,但因爲組織部長是縣委常委,高配副縣級,所以,組織部的內設科室負責人一般是副科級,極個別是正科級但多是副部長兼任。因此,焦學華雖然號稱科長,其實是副科級幹部。
駱志遠在來之前,也通過市委組織部的關係瞭解了一下民興縣的情況。安知儒甚至打了幾個電話,幫他找了一個關係,能直接聯繫上眼前這個焦學華。但駱志遠沒有接受安知儒的安排,覺得太沒必要,他就是來縣委組織部報個到而已,何必小題大做。
焦學華掃了駱志遠一眼:“是我,你是?”
駱志遠將自己的介紹信和報到證遞了過去,笑道:“焦科長,我叫駱志遠,是來縣委組織部報到的。這是市委組織部的介紹信。”
焦學華哦了一聲,一邊接過去,一邊眸光一凝深深打量着駱志遠,臉上浮起一絲古怪的表情來。
這些年,從他手上辦理過手續和進行任職前考察任命的縣裡的中層幹部大把大把抓,但眼前這個年輕人,絕對是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個,非常特別的一個,前無古人或許也後無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