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寒山是一位舉人。
他出身於京城的一個書香門第,才華也是有的,卻生性散漫,不喜歡入仕途做官。中了舉人後他就徹底放飛了自我,整日呼朋喚友,高談闊論,吟詩賦詞,偶爾寫些文章,倒也在京城文人墨客圈子裡小有名氣。
他也看《種田記》。
不過因爲從不管家中庶務的緣故,他對於書中所寫的農事並不感興趣,小人物一步步奮鬥的經歷也沒引起他的共鳴,他之所以看《種田記》,是文友對這話本十分推崇,話本在京中的名氣也不小,不瞭解瞭解,在別人談起它時,他就沒法插嘴,顯得太過孤陋寡聞。
他對《種田記》的評價是:“文筆、情節還行吧,還能讓人看得下去。唯一的優點就是它把農事方面的學識融入故事裡,讓小老百姓在看話本解悶的同時,能學到些東西。但對咱們這些不種田的人來說,卻沒什麼吸引力。”
話雖如此,但《種田記》的情節還是挺吸引人的,施寒山對它的評價不高,這不妨礙他在出書的日子,派下人前去書鋪排隊購買。
而後,下人就給他帶回來一張《盛世民報》。
“少爺。”下人道,“這是書鋪的夥計極力推薦的,他說上面有這本《種田記》接下面的內容。因一份報紙才二十文錢,小人就把報紙給買回來了。
二十文錢,小廝跑腿去買話本的賞錢都不止如此,施寒山自然不在意。
他拿起新出的那冊《種田記》道:“行,就放在那兒吧。”說着,翻開話本,眼睛就盯在了書本上。
待小廝再一次進門給他添茶水的時候,施寒山已經把那冊新出的《種田記》看完了。他意猶未盡地合上書本,十分遺憾地道:“怎麼關鍵時刻又沒了。唉,還得等下個月。”
“少爺。”小廝趕緊提醒道,“那張報紙上有接下來的情節。”
施寒山精神一振,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又塞了一塊點心進嘴裡,伸手拿起小廝指着的《盛世民報》,笑道:“我倒是忘了。”一面嚼着點心,一面又看了起來。
只是報紙的版面本就不大,又只是用一小塊版面登載的《種田記》,內容自然不多,不一會兒的功夫,施寒山就把上面的內容看完了。
他鬱悶道:“這不是騙人嗎?就這麼點兒,夠誰看的?”
一直等在旁邊的小廝連忙道:“書鋪的夥計說了,這種報紙,十天出一刊。也就是說,十天後,少爺就能看到《種田記》後續的內容了。”
施寒山將手邊的那冊《種田記》拿起來舉了舉:“那這種一冊的話本,他們還印麼?”
“印的。”小廝道,“就是要等一個月,而且上面的內容就是報紙連載過的。當然,也有一部分新內容。書鋪的夥計說,新內容大概有六成。”
“這六成的內容還會在這個什麼……報紙上刊登麼?”施寒山好奇地問道。
小廝搖頭:“不登了。下一冊《種田記》出來後,他們會接着《種田記》的內容繼續往下連載,直到再下一冊話本出來爲止。”
施寒山氣笑了:“他們打的倒是一手好算盤,這是要把《種田記》買出雙份的錢來呀。”
小廝頓時義憤填膺起來,站在主子的立場同仇敵愾:“可不是,這些黑心商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行了。”施寒山踢了作怪的小廝一腳,“二十文錢,也不貴,少爺我還不至於在乎這點錢。”說着,看到小廝遞回來的碎銀子,他擺擺手,“和賞你了。”
“謝少爺。”小廝樂滋滋地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施寒山躺回了椅子上,扯過那份《盛世民報》,順手翻了翻。他對這個新出現的東西,不管感不感興趣,都得翻一翻看一看。等朋友們聚會的時候,他也好能說得出個四五六來。
將報紙上面的內容細細看過一遍,他摸着下巴感慨道:“這個報紙,還是挺有意思的嘛。”
報紙上第一版頭條,就是報道了東省放開路引,繁榮商業後的盛況,這讓沒有任何渠道瞭解政治動態的人大開眼界;另外,頭條下面那幾篇宣揚儒學的文章也勾起了施寒山的極大興趣。
尤其是報紙上面還寫了,如果有對這些“心學”文章持贊成或反對意見的,都可以寫文章到報社來,經審覈合格後,就可以刊登在報紙上。
想想每月初一購買《種田記》時的盛況,要是每個買了《種田記》的人都買一份報紙,想來看報紙的人也不少。自己的文章如果能刊登在報紙上,那豈不是名聲大噪?真是這樣,自家在太學裡做夫子的老爹就不會整日嘟噥說自己不思進取了吧?
這麼一想,施寒山就精神振奮,細細研讀起那幾篇文章起來。
報紙上一共刊登了四篇文章,一篇是新科狀元杜錦寧的,另三篇則是四門學的夫子陸九淵等人的。而四篇文章裡,倒是那位新科狀元的文章說得比較透徹,四篇文章隱隱以他爲首;他的文章也刊登在上面最中間的位置上。
“觀畫,觀畫……”施寒山朝外面喊了兩聲。
那個買報紙又得了賞錢的小廝飛快地從外面跑了進來:“少爺,您喚小的?”
“上次金榜提名,跨馬遊街你是去了的吧?那個頭名狀元是不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年輕小子?”施寒山問道。
施寒山今年三十來歲了,自打五年前中了舉人後,他就放下了書本,決定再不去參加會試,爲了這事,他六十來歲的老爹差點沒把棍子打斷。
爲了這個,施寒山對全城矚目的金榜提名心有牴觸,並沒有去看這場熱鬧。擔心老爹問起,他還是派自家的小廝觀畫去看了看。
“是的,老爺。這位新科狀元長得十分俊美,小人聽旁人提起,他今年才十五歲。”觀畫道。
“行,我知道了。”施寒山揮手讓觀畫下去,對報紙上刊登的四篇文章又有了新的看法。
原先,他覺得能刊登在這種人手一份的報紙上的文章,就應該像那些出書的大儒一般,學問是頂尖的,地位也是極尊崇的。而四篇文章裡所闡述的觀點,也確實給他一種不明覺厲的感覺——創造一種新的學說啊,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非學問極好的大儒莫屬。
可現在,知道四篇文章裡爲首的是一個十五歲毛還沒長齊的毛頭小子,其餘三個也只是四門學的夫子,這對於有一個在太學裡做夫子的父親的施寒山來說,就生不起什麼敬畏心了。
這樣的人都能寫文章刊登在報紙上,我又比他們差到哪裡去?
這麼一想,他就磨墨提筆,寫起文章來。
那一夜,施寒山就直接歇在了書房裡,書房很晚才熄燈。
第二天,他就派了管家,拿着他的帖子,去了書鋪那裡,要求刊登文章。
書鋪的掌櫃都得了莊越的授意,態度極好的接待了施府管家,把文章接了下來,又告訴他道:“這些文章我們會交給太學的學正馮夫子以及四門學的學正周夫子審閱甄別,過了稿的我們就會刊登在下一期的報紙上。”
審覈這些文章,本來杜錦寧打算安排史修來做的。但他們四人要做靶子給別人打,自己做運動員又做裁判員,未免太不嚴肅,也不夠公平。而且以史修的身份與在儒學界的資格,會被人質疑報紙刊登的文章的水平。杜錦寧臨出京前,就去請了太學的馮季康做審稿人。
馮季康身爲太學的學正,本身就是做學問、並以學問立足的。在看了杜錦寧等人的文章,又聽她說起報紙的前景,知道以後文人學者要在報紙上刊登文章,都得經過他的同意,他就欣然允許了此事,還推薦了自己的一位好友,也是當世大儒、四門學的學正周東盛跟他一同審稿。
本來施府管家還想頤指氣使一番,用身份來強壓掌櫃立刻答應刊登自家少爺的文章,此時一聽要經過馮學正和周學正審稿,他的氣焰就消了下去。
哎呀媽呀,辦報紙的是什麼人啊,竟然請得動馮學正和周學正來做審稿人,可見背景不一般。這種人,可不是他們施家能招惹得起的。
他老老實實放下文章回去覆命了。
施寒山聽到管家回稟此事,也無可奈何。只得在家等待消息。
“少爺。”觀畫給施寒山出主意,“估計送文章去審的人還挺多,您光在家裡等也不是個事兒,不如您去那四位登了文章的人家裡去,跟他們辯論一番。您不是說他們的身份一般嗎?要是用您的理論把他們駁倒,您的名聲就傳揚出去了。到時候,再讓老爺去馮學正那裡說說情,刊登文章豈不就容易了。”
“啊呀,還是你小子鬼點子多呀。就這麼辦!”施寒山表揚道。
他先讓小廝出去打聽了一番,發現杜錦寧早就被外派到潤州任職去了。陸九淵三人倒是在京中。
他換了身衣服,直奔陸九淵家裡。卻被陸家人告之,陸九淵三人也去潤州了。
朋友蘇衡聽說此事,竄掇施寒山道:“不如咱們去潤州一趟。”
他們這些人,一年之中也要出遠門好幾次,美其名曰“遊學”。施寒山一聽也動了心。想想父親那張板着的臉,他立刻答應下來:“好。”又邀蘇衡,“一起去吧。”
“行,一起去就一起去。潤州不遠,再叫上黎子義。”
出遠門,人越多越安全。施寒山派人去跟那黎子義一說,黎子義自然同意。
於是大家收拾好東西,帶上下人,乘上馬車,翌日一早便去了潤州。
到了潤州天已快黑了,三人包了個客棧的小院住了,第二日,這才讓下人打聽杜錦寧的住處和陸九淵等人的行蹤,然後就得了一個消息:明日沐休日,杜大人在城郊的園林裡舉辦茶會,城裡許多有名有地位的文人墨客都收到了帖子。
“那咱們怎麼辦?”施寒山問蘇衡。
蘇衡沒有說話,而是直接叫了自己的長隨進來:“拿我跟施少爺的帖子,去杜大人府上一趟,說我們是從京城慕名而來,特意拜訪杜大人的。”
施寒山連忙吩咐觀畫:“你也一起去。”
下人們去後不久,回來稟道:“杜府的管家說,杜大人不在城裡,去巡視農田去了,估計會很晚纔回來。爲表歉意,特意給送了三張明日茶會的帖子,邀請您三位參加。”
說着,他們各給自家主子遞上了一張帖子。
施寒山打開一看,這哪裡是帖子?分明是一張請柬,設計得十分古樸雅緻。上面畫着一個冒着熱氣的褐色茶壺,旁邊一行墨綠色的漂亮的行書:盎園茶會。
在用一束盛開的花朵隔開的請柬最下方,是一行小字,寫上了茶會的時間、地點。
翻過來,請柬後面還畫了一張十分簡單的地圖。
蘇衡看着這張請柬,笑道:“本來對這茶園,我沒什麼興趣的。可現在倒是挺期待了。連張請柬都製得這般用心,茶會想來也有點看法。”
施寒山與蘇衡等人在京城也算是名士,最是講究儀容儀表和派頭。
施寒山吩咐觀畫:“傳我的話,叫他們把馬車好好清洗一番。你們也把衣服拿出來晾好,別穿起來皺皺巴巴地丟我的臉。”
“是。”觀畫出去傳話,回來問施寒山道,“少爺,您明日穿哪件衣服?”
施寒山想了想:“就那件月白色長袍,左襟上繡了竹子的那一件。”
觀畫趕緊將衣服拿出來燙好,掛在了房間裡,以待明日所用。
蘇衡和黎子義亦是如此一番吩咐。
第二日三人起牀吃過早餐,便拿出衣服來穿戴整齊,坐上青桐油馬車,出城前往杜錦寧的莊子盎園。
“哎,你別說,照着這張地圖走,根本不用問路,很容易就找到這個盎園了。”蘇衡對那張請柬十分感興趣,一直拿在手裡。
“由此可見那位杜大人的細心。”施寒山笑道。
馬車走了一段路,便往旁邊的一條小路岔了進去,不一會兒就在一個園子門口停了下來。觀畫的聲音也跟着從車轅上傳了進來:“少爺,盎園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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