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真言
白日的喧囂過去,寧靜的夜晚到來。
“新梅,睡了嗎?”賈氏平躺在炕上,雙手交疊搭在小腹上,靜靜的看着頭上的房樑。
小何氏轉身面對着賈氏,“沒呢,娘,我睡不着。”
“娘也睡不着。”賈氏重重的嘆了口氣。
小何氏側着半面身子歪坐起來,道:“娘,我很好,真的很好。”
像是要別人相信,又像是自我催眠。我很好,勿念。
母女連心,不用多言語就能明白話裡的意思,能讓母親掛心的也只有孩子的事情。賈氏拍拍小何氏的手臂讓她躺下來,雖然是夏天但他們住在半山腰上,夜裡溫度低,還是要蓋厚被子的。
“你婆婆……”剛開了個頭賈氏又閉了口,何氏能對她不好嗎?又是親侄女,又是爲她兒子守寡的,不對小何氏好說得過去嗎?當孃的都是擔心出嫁的女兒與婆婆關係不好,可她呢?她只想女兒在得到物質上滿足的同時,還有個人陪在她身邊。
“要不……”
“娘,不要。”小何氏搖頭。幾乎每次回家娘都要提及她改嫁的事情,但一個不會生養的女人就是再嫁了又有什麼意思?僅僅是爲了伺候男人嗎?
“可娘真的覺得心疼。你還這麼年輕,現在沒覺着有多艱難,等到十年二十年後誰又能照顧你?”賈氏道:“就算做個填房也好,只要你真心對待別人家的孩子,晚年也有人照料,娘就是百年後也能放心。”
小何氏的眼裡也有淚花,她何嘗不知道又何其渴望像普通女人一樣,天冷的時候丈夫孩子擠一個炕頭,天熱的時候身旁有人爲你打傘。她也明白只要她敢邁出一步,賈氏就是披荊斬棘也會爲她以後的幸福生活掃平一切不安。但她怕,怕嫁人後再面臨一次被人嘲笑的局面。白眼已經受得夠多,她不自信自己還能不能再承受得起一回。再說了,她已經獨守空房這麼多年,已經習慣了。習慣的東西又何必去改變呢。這已經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而且,就算她對將來相公的孩子視如己出,能保證一定晚年生活無虞嗎,能保證一輩子嗎?她已經三十多歲了,她不想再冒險。若是被掃地出門,她真的無顏存活於世了,那時候怕纔是真的不孝。
“睡吧,睡吧,不提這事了。”賈氏拍了拍小何氏的背,“你說啥就是啥。只要你自個兒不覺得委屈就成,娘都支持你。”
小何氏沒說話,只是攬着賈氏的脖子,更貼近賈氏。
蠟燭靜靜的燃着,偶爾蹦出幾個火星子。
杜氏披散着頭髮坐在牀上。背後枕着靠枕,半擁着被子,頭偏向牀裡。
李壯坐在圓凳上,離杜氏有四五尺遠,低着頭,偶爾擡頭看幾眼杜氏。
沒人說話,也沒人走動。連個蟬叫都沒有,屋子裡瀰漫着一種無形的緊張。
僵持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男人家就應該主動些,李壯站起來問道:“娘子,你肚子餓嗎?”
杜氏不說話。
“多少吃一點吧。”李壯端着一碗溫熱的燕窩走到杜氏牀前站定。
杜氏看了一眼碗,又擡頭看着李壯。問道:“你關心我餓不餓,到底是心疼我還是肚子裡的孩子?”因爲一下午都沒有說話,杜氏的聲音顯得有些乾啞。
“自然是你。”李壯答得毫不猶豫:“誰也不及你重要。”
嘴角剛翹起一個向上的小幅度,杜氏又恢復了冷麪孔,想到李壯對錢英孩子的親暱。對“杜夫人”這個稱呼的默認,杜氏就覺得如鯁在喉。他真的在乎心疼她嗎?若果是,爲什麼不糾正那個錯誤的稱呼?
“是嗎?可是我覺得你更在乎錢英。”杜氏努力裝作不在乎。
說完這話,杜氏忽然愣住了,她剛纔說了什麼,她在介意錢英,怎麼會,她是在吃醋嗎?怎麼可能,她今天到李家屯只是爲了到李壯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想試着瞭解李壯而已,畢竟他纔是她的夫。想到錢英讓她兒子叫她杜夫人,她一定是氣糊塗了。對,氣糊塗了。可她爲什麼又要生氣?
“你別多心,我和錢英從小一塊長大,她嫁了一個酒鬼,一喝醉酒就愛打人,覺着她的一雙兒女有些可憐就多問了幾句而已。”李壯連忙撇清,果然是因爲錢英的原因嗎?別說他們過去沒什麼,就是有什麼也不可能,他的心裡裝着的是杜氏,容不下別人。
從小一塊長大,那不就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杜氏冷笑着扯了嘴角。還關心別人還過得不好,怎麼,激起你保護弱小的男子氣概了嗎?
看杜氏說了兩句話又獨自生悶氣,李壯急了,“娘子你有什麼不滿的一定要大聲說出來,打我也好,罵我也罷,總之一定要發泄出來,不然悶在心裡對胎兒不好。”
胎兒胎兒胎兒,這兩個字像緊箍咒一樣整天在她耳邊響着。杜氏原本已經打算心平氣和的把孩子生下來,也不再理她心裡的那個“他”,收斂脾氣,好好的跟李壯把日子過下去,可一聽到這個詞腦袋就跟哄的一聲炸開似的。以前從未把李壯放在心上,所以杜氏明明知道她自己做錯了事也依舊無視和囂張,爲了“他”送的一個丫鬟也可以不顧肚子裡的孩子的安危。可當她發現李壯的好,打算重新接納他的時候,直接或間接的又有人讓她想起一切。讓她看清她自己的不知廉恥,於是杜氏惱羞成怒了。
“那子軒和子墨呢?他們不也是從我肚子裡掉出來的嗎,怎麼不見你關心關心他們是不是吃得好,是不是穿得暖,在學堂有沒有受欺負,課業上有沒有什麼不懂的地方?”杜氏狠狠的砸了一下被子,黑緞子般的長髮撲到身前,像是鬼魅一樣,大聲道:“你這麼在乎我肚子裡的這塊肉,是不是因爲就只有他纔是你的種?!”
李壯愣了一下,隨即手裡的碗掉到地上,他後退了幾步,臉色忽然變得蒼白,指着杜氏,顫聲道:“你...你這話...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