眯眼望着那高懸於門楣之上的匾額,燙金的“顧府”二字在赤紅的夕陽餘暉照耀下發出耀目的光芒,暗紋流光溢彩,卻刺得顧白羽的雙眸有些微微發疼。
心底涌上一陣難以抑制的酸澀,沒有強行壓制,也沒有刻意疏導,顧白羽只是任由那種感覺流遍全身,哀傷而無力,落寞而複雜,她知道,那是原主顧白羽遺留在身體中的記憶。
遲遲沒有挪動腳步,顧白羽知道,這是這具身子的原主在此情此景下應有的反應,她雖初初刻意爲之,然而現下卻也變成了情緒的自然流露。
瞧着那家丁小廝身上穿着的衣物,最下乘的也比原先的顧白羽要好上許多,從小生長在一個和樂家庭中的顧白羽,怎麼也無法理解,同樣是自己的血肉至親,顧延庚爲什麼就能對大女兒顧白羽那麼的冷血而狠心。
“小姐,我們進去吧。”
低低地聲音在顧白羽的耳畔響起,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柳媽上前一步輕聲說道。那獨立門前的纖細身影在夕陽餘暉的襯托之下更顯孤苦無依,知道顧白羽心中哀傷,柳媽卻也無可奈何,只是攙了顧白羽的手臂,同茶心一起陪着她一步一步地踏上了那高高的石階,徒留幾道狹長的暗影兀自嘆息。
不似賈家大宅那般影壁之後便是一派豁然開朗,也不似秦家大宅那般迴廊百轉曲徑通幽,顧家大宅佈局嚴謹規整中又不失活潑靈動,既有雕樑畫棟富麗堂皇的嚴正廳堂,也有鳥語花香流水迴旋的亭臺小院。
這一派風景佈置落入園林設計者的眼中便是堪稱典範的經典之作,落入顧白羽眼中,卻只有頗煞風景的兩個字:有錢。
從前住在田莊上時,顧白羽對顧家的全部瞭解僅僅來源於原主顧白羽那殘存不清的些許印象和外界人言之中的形容,從那些殘存的印象與外界的形容中,顧白羽一直知道自己這個掛名的父親富賈一方,卻不知道竟是富貴至此。
然而顧延庚卻仍舊貪心地想要以三個女兒的終身幸福爲跳板獲取更多,低頭瞧着那池水中飄蕩的樹葉與波紋盪漾中的倒影,顧白羽不禁搖了搖頭,人的慾望還真是沒有止境。
還未等顧白羽心中發出的感嘆落地,那水波粼粼的倒影中便多了幾個扎眼的身影,懶得轉身回頭看,顧白羽便只聽得那一聲婉轉如鶯啼的嗓音在身後響起,惹得她脣邊浮起一絲冰冷的笑容。
“汐兒見過長姐,”婀娜的身子嫋嫋婷婷,似拜非拜地欠了欠身子,顧白汐那淺紫暗挑金紋的襦裙在夕陽中閃閃耀目,“長姐你可算回來了呢,汐兒擔心極了。家宴的時辰早已過了,娘和我們可是等了長姐你好久都沒有動筷子吃飯呢。”
明豔動人的容貌上滿是真誠的神色,淺笑着看向顧白羽,若不是早已知曉顧白汐的爲人與對自己的真實態度,顧白羽倒真是要相信她那一番擔憂的說辭。
“哦?是嗎?連累妹妹到此時都沒有用膳,我這個做長姐的心中還真是有些過意不去。不過咱們大興王朝自古以來是以長爲尊,我這個做長姐的沒有回來,你們做妹妹的自然是應該等着的。橫豎我現在回來了,那麼便一同去用膳吧。”
細眉輕挑,顧白羽似笑非笑地看着容色瞬間變得有些尷尬的顧白汐,等着她接下來的應對之語,或者,是她身後站着的望向顧白羽的目光如狼似虎的那一位。
等着她回來才吃飯?
顧白羽纔不會真的相信這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辭。
“做長姐的?顧白羽你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過就是一個不受寵的女人生的不受寵的沒娘丫頭,還好意思在我們面前自稱長姐?還想讓我們等你吃飯?真是癡心妄想!”
果然不負顧白羽的希望,沒等顧白汐說話,站在她身後的顧白婉便氣勢洶洶地開了口,神色之間滿是乖張狂戾,卻掩飾不住那狐假虎威的本質。
“婉兒,不得對長姐無禮。”顧白汐面上清淺的笑容依舊,雖是出語呵斥顧白婉的不端行爲,語氣之間卻沒有半點的責怪之意,僅僅是做戲,僅僅是維持着她那流傳在坊間的溫柔端莊的形象,“長姐,婉兒還小不懂事,希望你不要怪她。”
“這不是紫絮嗎?手好了?”既沒有理會顧白汐的惺惺作態,也沒有搭理顧白婉的無理挑釁,顧白羽只是將目光移到站在顧白婉身後的紫絮身上,帶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問道。
面色登時一白,紫絮不由自主地向顧白婉的身後又躲了躲,低頭不敢看向顧白羽,她緊緊的捂着剛剛傷好的手臂,半晌沒有回答。而站在她身前的顧白婉也在聽到顧白羽的問話時微微瑟縮了一下身子,那囂張跋扈的氣焰也頓時減弱了不少。
“紫絮妹妹,大小姐問你話呢,怎的就不回答?莫不是覺得大小姐這個顧家嫡長女不配問你句話?”茶心的聲音適時的響起,先前被顧白羽差遣去收拾行李的她回來恰好遇到這一幕,知道顧白羽不好跟一個下人計較,卻又不願放過這麼一個打擊顧白婉的機會,於是便恰到好處的開了口,提點衆人紫絮的不合禮數,也好牽扯到顧白婉身上,給她落個管教無方的名頭。
“奴婢……奴婢沒有這個意思,”茶心的話令紫絮心中一慌,趕忙開口解釋卻又語無倫次,“大小姐千萬不要誤會,奴婢,奴婢只是……多……多謝大小姐關心,奴婢,奴婢的手已經好了。”
“那就好,以後說話辦事都要嚴謹些,若不然再在外人面前丟了顧家的臉面,我就不得不回了父親把你趕出顧家了。”看似溫柔的點了點頭,顧白羽的話中卻沒有絲毫的留情意味。
“既是說道辦事嚴謹,你身爲顧家嫡長女,竟然違抗父命而遲遲不回家,耽誤了家宴,真是成何體統!”顧白羽的話音纔剛剛落地,一個嚴厲的聲音便從顧白汐身後響起,衣着富麗妝容華貴的妾室羅氏緩緩顯出身來,看向顧白羽的目光中充滿難以掩飾的厭棄與陰狠。
“白羽見過二孃。”神色從容而鎮定,顧白羽對着羅氏微微欠了欠身子,身爲家族嫡長女的她原本就不需要對身爲妾室的羅氏有多少太過恭敬的禮數,此刻她之所以這樣做,不過是從小家中父母良好教育而讓她自然而然形成的習慣。
面色驟然而凜,顧白羽那一聲“二孃”刺得羅氏耳目生疼。
原本顧延庚遲遲不將她扶爲正室便是羅氏心中最大的忌諱,連出門在外參加宴聚時哪位小貴之家無意中戳了她的傷疤,羅氏即便當場礙於顏面不會發作,事後也會藉機報復回來,更何況此時被顧白羽清清楚楚的挑明。
瞧着顧白羽那不再如往昔那般見了自己便仿若兔子見了鷹隼般怯懦的神色,羅氏心中的怒火便一陣更蓋過一陣。再加上剛剛顧白婉那瑟縮的模樣盡數落在她的眼中,令一向爭強好勝的她面子上頓時頗爲掛不住,於是便放棄了先前那想要維持表面和平的想法,羅氏聲色嚴厲的開口說道:
“白羽,雖然你自小生長在顧家家宅之外的田莊上,沒有被好好教養,但起碼的父母之命還是應該懂得遵守。今日你既犯了錯,作爲家中長輩,我便不得不依着家規處置你。現在天色尚早,你且去後院祠堂罰跪自省吧。”
“二孃這是哪裡的話,如果白羽沒記錯的話,顧家家規只有父親和主母可以用來懲戒家宅中人,更何況我是顧家嫡長女,二孃平白的便要對我施行家規,不覺得有所僭越麼?”脣角的笑意瞬間變得冰冷徹骨,原本不想剛剛見面就彼此撕破臉皮的顧白羽看到羅氏如此咄咄逼人,便也索性將話挑明,也省得藏着掖着,說話還要拐彎抹角的勞心勞力。
“顧白羽,你算什麼東西,居然敢這樣對我娘說話?不過是一個沒人要的野丫頭,還敢自稱顧家嫡長女,用嫡長女的身份來壓人?”從羅氏出現的那一刻起,顧白婉的氣焰便登時又囂張起來,眼見着顧白羽對羅氏絲毫不客氣,她便又急躁了起來。
“主母?僭越?”顧白羽的直言不諱令羅氏心中頓時升起了滔天怒火,往昔被壓抑的怒氣與委屈頃刻間在心中爆發,神色冰冷而狠辣,羅氏緊走幾步貼近顧白羽,寒意森然的說道:“顧白羽你是嫡長女沒錯,可惜啊,這宅子裡的主母死了不知道多少年,大概連骨頭渣都不剩了,是沒辦法再護着你了!來人,把顧白羽給我拖去祠堂!”
“是!”
從前見慣了羅氏在顧家大宅中的一人獨大,更見慣了顧白羽的種種不受寵愛,跟在羅氏左右的侍從在羅氏的一聲令下之中,想都沒想的便操起袖子伸出手去拉扯顧白羽,卻沒料到一聲驚呼從顧白婉的口中發出,緊接着一個淺紫色的身影便踉蹌着栽入池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