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起了風,風帶着呼哨,好像女人在哭 。
他們三人說話到很晚才睡,米寶把火炕讓給陶金寶和小國子,自己則帶着大壯子蜷縮在竈膛旁。
米寶心裡很亂,他拒絕了他們兩人邀他一起出山的要求。從小國子和陶金寶的講述裡,他知道了這幾年來谷底鎮人的日子,他離開的第二年,日本鬼子就來了,他們也看出了這裡位置的重要,軍隊就駐紮在鎮子附近。有軍車源源不斷的開進開出的。學堂也停了,鄭六帶着隊伍進了山,還帶走了學堂的男孩子們。孩子們的爹孃爲了他們不被鬼子們抓起當民夫修路,只有應許了他們進山。就在他們離開學堂的時候,意外的發現了原來擺放佛像的底座下的暗道,下面似乎是個倉庫,能躲下不少人。鄭六他們炸燬了洞口,做了記號。隊伍進山就接受了抗日聯軍的整編,這幾年裡和日本鬼子周旋作戰,打了不少勝仗,陶金寶他們這幫谷底鎮的孩子也在戰火紛飛中磨練着,成長着。
小國子說,這一年的冬季似乎比往年來得早一些,開始下雪後,抗聯的游擊隊像往年一樣開始化整爲零,分成十幾個人或最多二十幾人的小隊,分佈在深山老林子裡對付日本鬼子的圍堵和封山。這次鬼子學刁了,帶了當地的日僞軍來搜山,你知道那日僞軍的頭兒是哪個孫子?就是當年扣押你們的瘦猴!這傢伙原來整日鑽老林子,簡直就是活地圖,我們這個小分隊就是栽在他的手上。藏身的窩棚被他們發現了,和他們打了遭遇戰,犧牲了幾個弟兄,沒法子大夥撤到了谷底鎮。我們進山的時候早就商定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得將仗打到家裡,但這回實在是不得已。我們是黑夜摸進鎮子的,沒人發現。但是瘦猴卻帶着鬼子挨門挨戶的搜,你想想,誰家的孩子誰不藏得好好的,他們搜不到就把鎮子上的男女老少都押到鎮子中間的空地上,冰天雪地的咱們心裡不落忍就衝出來和他們交了火,護着一部分能跑動的鄉親藏到了學堂裡的地道里,我和陶金寶引他們上了山,也不知怎麼的,黑夜裡繞來繞去就迷路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好像是老天安排的遇見了你啊。
陶金寶也說,咱們得趕緊回去,大家還在地道里。不知道派出去的人把信兒送到大隊沒有。瘦猴鬼着呢,這會兒肯定把鎮子圍了,幾天了,又冷又餓的,如果隊伍沒到,再晚了怕大夥撐不住了。
米寶覺得他們真的變了,一舉一動都讓人想起當年的和尚先生。他們的言談裡可以感覺到他們不只是爲自己活着,更多的是爲家人,爲朋友,爲兄弟。但是米寶依舊覺得離他們很遠,他不想跟他們一起是再也不想看到殺戮,不想看到死亡,福姐,還有親人和鄉親所流的血像乾涸的河流將他的雙腳深陷其中,他無法自拔。
在黑暗中,竈膛的火星星一明一滅,窗外的風聲更響了,卷着雪粒拍門打窗。米寶翻來覆去的難以入睡,迷迷糊糊中,忽然看見門無聲的開了,有一個人走進來,他一眼就認出來人是桃子。是他一直想問而沒有問的人。
桃子還穿着那件淡綠色撒滿細碎小白花的上衣,靜靜的站在那裡,淚流滿面的望着他。他急忙迎上去,伸出雙手,可是他卻忽然發現桃子臉上流的不是眼淚,而是兩行鮮紅的血液,他一驚,如墜無底深淵,就像當年落入大黑溝的感覺一般,猛然醒了,發現依舊在竈膛旁,原來是噩夢一場。此時天已經矇矇亮了,通往外面的大門虛掩着,有冷風夾帶着雪花不斷的飄進來。
米寶翻身躍起,發現裡間空無一人,陶金寶和小國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帶走了一些乾糧,還有他們的刀槍。桌子上有一塊白布,像從襖裡子撕下的,上面寫着一行字,一看就知道是咬破了手指寫的:國破家難守!
米寶心中一震,正欲往外走,大壯子用腦袋頂開門,披着一身的雪花跑進了屋子。
“大壯子,幹啥去了?送陶金寶小國子?”米寶蹲下身子,撫着大壯子的耳朵。他早已把狗當做自己的夥伴和知心朋友,說話的對象。大壯子習慣了,它甩着頭,抖着毛,身上的雪落在地上,融化成小小的水滴慢慢滲入地下。
陶金寶和小國子按照昨晚米寶指的路線在茫茫林海中走着,順着已經結冰封凍的山泉流向。下山的速度要快的多,兩人連滑帶跑,在天擦黑的時候找到了自己熟悉的那片山林。他們在背風的地方掏了個雪窩子,貓進去,就着雪啃了幾口從米寶那裡帶來的凍的梆硬的的苞米餅子。陶金寶眯了一會兒就推醒了身邊的小國子在黑夜裡繼續趕路。
沒膝深的皚皚白雪阻擋着陶金寶和小國子的腳步,每走一步都要耗費很大的體力。兩天後的清晨,他們已經接近谷底鎮。
雪已經停了,太陽不知什麼時候從鉛灰色的雲層裡探出半個臉來,白亮亮的光耀的人眼睛刺痛。整個林子出奇的寂靜,彷彿只剩下他們的喘息聲和腳步聲,乾糧已經殆盡,他們只有胡亂的抓幾把雪塞進嘴裡,抹到被凍的麻木的臉上。當小國子再次彎腰抓雪的時候發現在幾步開外的紅松處有一些雜亂的腳印,他正在懷疑自己的眼力是否讓白雪映照得模糊不清的時候,突然從幾棵松樹的後面跳出三個身披白色僞裝的日僞軍來。
陶金寶和小國子見狀拔腿就跑,但沒跑幾步就跌倒了。那幾個傢伙雖端着槍,但並沒有放,看來他們想抓活口。
陶金寶他們連續幾天趕路,身體極度的疲憊,加上腹中飢餓,實在沒有力氣像以往那樣奔跑前行,但他們不願束手就擒,陶金寶伸手拿槍,被撲上來的兩個傢伙死死的按住了。小國子翻身坐起,從腰間拔出長刀,向衝過來的敵人劈去。
敵人用帶着刺刀的長槍一擋,小國子僵硬的手捉不住刀柄,只聽“鐺”的一聲,刀飛了,但是刀並沒有落地,被幾步開外一個從大石頭上躍下的人穩穩的接住了。
陶金寶和小國子定神望去,只見米寶身披白色的斗篷,身背獵槍,一手握刀,一手持弓,冬日的陽光給他身上鑲上了耀目的光環。陶金寶心中暗喜,小國子深深舒了一口氣。
小國子身邊的傢伙立刻舉起槍對準米寶,米寶沒容他端穩槍將手中的刀甩了過去,那刀尖正紮在他的腿上,他大叫了一聲單腿跪了下去,小國子立即起身把槍奪了過來。米寶閃電般的從背上的箭囊裡抽出兩隻箭,“嗖嗖”兩隻箭幾乎同時射出,準確的射中了陶金寶身邊的兩個僞軍的手臂,他們哇哇的叫着放開了陶金寶。
面對着三個驚恐萬狀跪在他們面前的日僞軍,小國子舉起刀,米寶伸手攔住。
“放他們逃命去吧。”米寶平平靜靜的說。
“爲什麼?”小國子叫道。
“因爲我不想再看到殺人,”米寶面無表情的說,“如果你們必須殺,等我離開再動手。”
米寶轉身向山下走去。
陶金寶在後面喊道:“他們幫着日本鬼子殺了多少我們的人,老人和孩子,女人,就連桃子也…….”他嚥下了後面的話,因爲米寶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直視着他。
“我跟着你們回來,就是爲了桃子,還有谷底鎮的人,他們應該到我的神仙地去,不再被殺或者殺人。一會兒咱們要見不着面,誰活着誰就引領大夥去,我在進山的紅松上做了記號,我若是回不去,你們誰到了神仙地把這個讓大壯子聞一聞,它就不會拼死不讓你們進去了。”米寶說着把貼身的皮水壺扔給了他們倆。
小國子跑到陶金寶旁邊,拉了他衣服一下說:“他在山裡呆的太久,腦袋叫雪封住了!”
“沒有,”陶金寶愣了一下說,“他說的真好,我們打仗流血不爲了這,還爲啥呀!”
大家一時無語,那三個僞軍也面面相覷,站起身,不知是逃還是留。
就在這時,山下谷底鎮的方向傳來密集的槍聲,伴隨着爆炸聲。
陶金寶立刻回過神來,他用槍指着那三個日僞軍喊道:“快滾!要是再幹對不起祖宗的事一定沒好下場!”
那三個日僞軍連連說着不敢,不敢,落荒而逃。
陶金寶和小國子胡亂灌了幾口皮水壺中帶着米寶體溫的水,邊啃着乾糧邊向谷底鎮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