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過了穀雨的節氣,但森林的夜晚還是冰涼襲滲的。福姐和米寶用撿來的幹樹枝在背風的空地上攏起一個火堆。
米寶覺得福姐的包袱就是變戲法的箱子,要什麼有什麼。他幫着收拾的時候看到裡面小到打火石,火絨,大到被褥,衣服,甚至連煮飯的鍋碗瓢勺都一應俱全,還有一些他沒見過的圓鐵盒子,福姐說,那是罐頭,裡面裝着肉的。雖然米寶有些眼饞,但是福姐沒準許米寶吃,怕他剛吐完,被肉撐壞了肚子。
一伸一縮的火舌燎着幹樹枝,樹枝被燙的發出“噼啪”的聲響,和遠處野獸的叫聲應和着,一陣冷風吹過,伸着手烤火的米寶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福姐抖開被子,自己扯着被子的一角,另一角讓米寶抓着,兩人靠在一起。
後面有棉被擋着風,前面有通紅的火烤着,旁邊是溫暖柔軟的福姐,米寶的上下眼皮開始打架了。
“寶子,不能睡!”福姐四下看了看,“萬一狼來了,姐一個人可應付不了。出都出來了,餵了野狼算怎麼回事呀!”
米寶被福姐說的感覺身上的責任重大起來,他自信的說:“放心,狼怕火光,它們是不敢靠近的。”米寶說着好奇心又促使他想起福姐一個人出現在深山老林子裡以及一系列她身上的蔓扯勾、勾扯蔓的問題,他還沒等開口問,福姐先說話了:
“寶子,能不能跟姐說說,問啥一個人鑽進這老林子裡呀!”
這時米寶纔想起一個字也沒跟福姐說過自己的事情,他覺得福姐應該是什麼都知道的。但轉念他又把自己否定掉了:人家又不是神仙,怎麼能知道別人家的事情。一想到神仙,米寶就想起了娘講的故事,於是他說:“我是進山來找神仙的,他就住在這老林子的最裡面。”
“哦,”福姐一臉驚愕,“怎麼回子事,快說說!”
米寶就把娘講的故事給福姐講了一遍,講到娘,他就不得不講到他住的屯子,講到屯子,就不得不講到陽光照着的木格子窗子的私塾,講到私塾,就不得不講到蓄着山羊鬍子的老先生,還有日本人的機槍聲,還有谷底鎮,還有三大爺、三媽媽、堂哥,鄭六和學堂,和尚和小國子、陶金寶,最後他講到了桃子、大草地、大黑溝還有瘦猴他們。
他不歇氣的講着,彷彿要把這三年沒說的話全都倒出來似的。
福姐一隻手扯着被子角,騰出另一隻手慢慢的摟住了米寶的肩,摩挲着,幾顆晶瑩的淚珠順着她雪白的臉頰滾落下來,滴到米寶滿是劃痕的手上。
“不回去了?”福姐用舌尖舔了一下流到脣邊的淚珠,問道。
“不回去了。”米寶語氣顯得堅定。
福姐嘆了一口氣說:“傻兄弟,你上哪找神仙去?那都是當孃的哄孩子睡覺的故事,你倒是當了真,要我說,你還是應該回去,起碼餓不死啊!”
“不,我跟我娘保證過,我一定要找到!到時候,我還要把谷底鎮的人都接過去住,都過好日子,還有,我還要娶了桃子!”米寶說的激動起來,掀掉了被子,站了起來,不過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沒了底氣,聲音放低了些。
“好好!”福姐也站了起來,她也許受了米寶的感染,也許是不想驚醒了米寶美好的夢,她說:“那姐和你一起找吧!”
米寶說:“那你娘答應你去嗎?你不去你要到的地方去了嗎?”
福姐的笑容收了,她垂下眼簾說:“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到啥地方去。我真是挺羨慕你的,你娘在臨死前都護着你。我娘還活的旺旺的,就不要我了。”
“那是爲啥?”米寶瞪着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問。
夜的黑色似乎更濃稠了,裹在潮溼的空氣裡,從四面八方襲來。福姐往火堆裡續了幾根粗大的幹樹棍子,火光映紅了她圓圓的臉。她像是給米寶,又像是給火堆講起了她的故事。
“我的家在離這兒十幾裡外的三里河村,家裡有爹孃、哥哥和我。哥哥經常和村裡的年輕人一起出去狩獵,十天半個月不回來。我爹和娘在家做豆腐,十里八鄉的都誇我家的豆腐做的好,還說我這臉白人水靈是吃爹孃做的水豆腐吃的,所以我家的豆腐不只是老人愛吃,各家的大閨女小媳婦都爭相來買,生意特別好。
每天天一亮爹和娘就推車子出去買,我就在家守攤子,記得那時爹和娘偏心我,有啥好吃好喝的都給我留着,每次回來都給我帶東西,有時候是糖葫蘆,有時候是花卡子,娘還會裁衣服會繡花,把我打扮的比別家的閨女都鮮亮,還沒過十六歲,提親都能踏破了門檻子。爹和娘就在這些提親的裡面選了村西的柱子家,一來呢,娘覺得柱子就一個獨苗,將來過了門沒有妯娌比着,柱子娘也心善,沒人給氣受,二來呢,爹覺得柱子家有幾畝地,還有三間大房子,將來必是餓不着,凍不着的。我也覺得這柱子是哥哥的發小,我們一起長大,知根知底,就應允這門親事,單等着過了年,擇個好日子就嫁過去。
可是,還沒等到過年,日本人就來了。趕着抓着各家各戶的男人去村子的東面去架橋修路,橋架起來了,路也鋪完了,兩根鐵軌就沿着那架好的橋,鋪好的路伸向更遠的地方。又過了幾天,火車冒着白煙,喘着粗氣‘咔嚓、咔嚓’從村旁開過去,村裡人都沒見過火車,火車隔三差五的一開過來,人們都跑去看稀罕,慢慢的,習慣了,也就不再去看。
日本人還押着人在橋頭修了座高高的可以住人的炮樓,有十幾個帶槍的在裡面住着,出出進進,槍上的刺刀明晃晃的。
有一次,爹和娘出去買豆腐碰上了炮樓裡出來的日本人,他們也喜歡我家做的豆腐,就叫每天給他們送去,爹不想去,娘說,人家有槍呢,咱惹不起。於是,爹和娘就去了。
哥哥回來知道了這檔子事,非阻着不讓去,說怕人家指脊樑骨,給日本人當狗腿子使,娘好勸歹說把他給推出了後門,把獵槍塞到他懷裡,又把乾糧袋子掛在他脖子上, 讓他去找村西的柱子去了。結果,這天就晚了,太陽上了三竿還沒把豆腐送去,日本人就自己找上門來了。
來的是兩個穿着黃軍裝的日本人,一個年齡大的,還有一個年輕些。年輕些的看着年齡和柱子差不多,說着磕磕巴巴的中國話。他們來的時候我剛洗過頭髮,溼漉漉的頭髮把衣領子和衣服的上半截兒都打溼了,貼在身上怪難受的,但是更讓我難受的是哪個年輕的日本兵的眼神,在我身上盯來剜去,我緊忙躲進裡屋去了。爹推着車子跟他們出去的時候,我從窗子看見那日本人一邊往外走,一邊不時回頭向屋裡張望,跟送到門口的娘說,花姑娘,大大的好。
我的難從這時候就開始了,第二天爹和娘出去送豆腐的時候那個年輕的日本兵就來了,他從兜裡摸出兩個圓溜溜的鐵盒子,用盒子旁邊的小鑰匙一扭一扭就打開了鐵盒子的蓋,路出粉嘟嘟的噴香的肉,他說這鐵盒子叫罐頭,咧着嘴笑着往我臉前送,我伸手擋開,他趁機抓住了我的手,嘴湊上來在我臉上脖頸子上亂拱,還扒了我的衣服,把我壓在他的身子下面,我想喊,可他用那臭嘴堵住了我的嘴,壓的我透不過氣來,把我糟蹋了。
就在這個時候,隔壁的四嬸子來買豆腐,看見我光着身子被日本兵壓在地上揉]搓着,嚇得瓷盆子從手裡滑落下來,啪啦一下摔的粉碎,沒來得及叫一聲,扭身就往門外逃去,日本兵看見了,順手就抄起靠在炕沿上的長槍,從後面爬‘啪’的一槍打過去,虧得四嬸子跑得快,只打落了她頭上頂着的花頭巾。
爹孃回來的時候,日本兵正一手提着槍,一手提溜着沒繫好的褲子往門外走,和他們撞了個正着,啥也沒說就出去了。
村裡的事情傳的快,下午柱子他娘就來退了親。
可這事卻遠遠沒完,第二天日本兵又來了,還是帶了幾盒叫罐頭的東西,爹擋着門不叫進,那傢伙就用上着刺刀的槍指着爹,娘拼死拼活的把爹拉到了另一間屋子,插上了門。
我自個的爹孃都護不了我,我覺得整個兒天都黑了,塌了。
哥哥回來了,聽娘說了這事兒,拿着獵槍就往外衝,要和日本人拼命。這回是爹阻着了,他賣豆腐常在外面走,對日本人的兇殘早有耳聞,他怕哥哥去惹了亂子,給一村子人招來滅門之災,也斷了我們家的香火。
哥哥把嘴脣都咬出了血印子,一跺腳就去找專殺日本鬼子的抗聯隊伍去了。爹也揹着皮貨出了門,好久都沒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