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克蘭德又迎來了一個恍惚的清晨。
昨夜,三大教會的牧師和主教們從天黑忙碌到天亮,對逝者的安魂,以及對生者的安撫,這些沉重的責任,都落到了負責民衆精神支柱的教會頭上。
爲了防止轟炸間死去的人發生異變,教會一整夜都在努力安排下葬的順序,安慰失去親人或者朋友的信徒。
在這其中,官方非凡者們也都被安排下去,現在正是人員緊張的時候,沒有人還能悠閒地在原地等候命令,不管是幫助傷員、排查隱患還是平息信徒的悲痛,都是迫在眉睫的任務。
黑夜教會因爲有“不眠者”途徑的原因,在這方面出力可謂最方便,一晚上不睡,大部分值夜者們也都精神良好,代罰者和機械之心的狀況就差很多了。
不過即使哈欠連天,他們也強打着精神,努力保證每個下葬的靈都經過祈禱與淨化。
天亮之後,人們似乎又該回到日常間了。
然而空襲中坍塌的建築還未修繕,就像是人們對生活的信念一般——支離破碎、混亂不堪。切實落到街道上的炸彈、衝撞在耳膜上的轟響,都讓東區與西區的居民們第一次意識到,危險與死亡竟然可以離自己如此之近。
從未接觸過戰爭的平民,被弗薩克飛艇的突襲嚇得不輕,不少人畏懼地縮回能安身的地方,像是惶恐地退縮到殼內的蝸牛,不知該怎麼應對接下來的日子。
戰爭到底意味着什麼?他們問自己、問他人,卻又沒誰能給出一個答案,直到國王在所有的報紙上,都刊登了那則振振有詞的戰爭宣言。
所有的不滿都有了一個宣泄口——他們咒罵弗薩克、憎恨弗薩克,然後人們回過頭來,發現還得繼續面對生活的爛攤子,眼下的情況並沒有任何好轉。
北區的街道上不再像昨天那麼蕭條了,但是匆匆而過的行人,臉上往往都浮着一層蒼白的陰鬱,那場空襲的幽靈好像仍然徘徊在街道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重新落下。
仍然留在貝克蘭德的,往往都是沒有多少能力遠離這座城市的人們,不像是擁有封底的貴族或者富商,這些人大多是有少許底錢享受生活,卻又難以直面戰爭風險的中產階級。
而生活對東區的人們來說,還沒有任何變化,戰爭剛剛開始,住在這裡的人們即使知道接下來的日子不好過,也沒有任何改變現狀的能力,因動盪而失業的羣體會大大增加,糧食短缺的壓力很快就會落到他們身上。
也有能看清這點,或者收到了相應提醒的人,不論他們是如何擁有的這份洞察力,都會根據自身的情況採取相應的措施。
有的人選擇離開東區,離開貝克蘭德,但是大部分人並沒有這樣的積蓄,不得不選擇更艱難的道路,繼續留在原地。
瑞比特點數着手裡的現金,在心裡估算着所需的消耗,隨後將它們塞到了信封中。
平心而論,瑞比特還是有點感謝腦海中的那個聲音,對方關於戰爭的提示是準確的,同時向他發出了各方面的警告。
如果不是老催促自己戴上那片單片眼鏡就好了。
瑞比特擡起揉了揉左邊的眼睛,因爲這些天頻繁使用那片眼鏡的關係,男孩的眼底已經露出了一層血絲。
他腦海中的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還是那句話,對你來說,離開這裡是最好的選擇。”
“我不能。傑恩、潘妮、斯通他們都在這,他們都在東區……我做不到就這樣離開這裡,我很擔心在他們身上會發生什麼。”瑞比特小聲地嘀咕着,從書桌旁站起身,走到窗口邊,望着外面灰濛濛的天空。
一隻烏鴉正蹲在窗戶下方的燈柱上,與東區那些鼓譟的同類不一樣,它安靜地待在那裡環顧周圍,明亮的黑眼睛旁多出一圈白絨毛。
似乎是等得有些無聊了,烏鴉伸開翅膀,用嘴尖梳理起自己的羽毛,在瑞比特望過去的時候,那對黑眼睛也望過來,一瞬間讓瑞比特生出被窺探的不適感。
但那畢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瑞比特還沒有產生疑心,就將這份警惕性給忘掉了。
“等到戰爭完全發酵,憑你手上這些錢,根本什麼都做不了,即使你現在將它們換成食物,也撐不了多久。”腦海中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來,低語着勸說瑞比特。
瑞比特靠在窗邊,不知道爲什麼生出幾分緊張,這讓他握緊了口袋裡的東西,那是一團包裹起來的手帕:“所以呢?”
腦海中身份不明的傢伙輕聲笑起來:“所以你自己該做出選擇了,不管是哪個,應該都會很有趣。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更直接的辦法,向我求助。”
瑞比特將口袋裡的手帕掏出來,展開,露出內側打結成一團的髮絲,男孩靜靜地看了它一會兒,又皺起眉頭望向窗外:“我總有種不太舒服的預感。”
“那是因爲你跟我頻繁接觸,靈性直覺有所增強,你……”
腦海中的聲音忽然停下了。
“我什麼?”瑞比特問道,揉了揉發痛的太陽穴。
正當他還想繼續詢問時,腦海中所有的想法一空,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許多記憶。
“你不覺得有些東西知道得太多,對你沒有好處嗎?”
瑞比特愣了一下,下意識將包着髮絲的手帕握攏,緊緊壓在胸前。
這個聲音並不是從男孩的腦海裡響起的,而是在他身後。就在瑞比特試圖轉過身體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四肢已經不聽使喚了。
對方似乎是有意讓他感受到這點,然後又控制着瑞比特緩緩轉過身,以一種男孩從未見過的姿勢,向着屋裡突然出現的人單膝着地行禮。
這好像是某種很古老的禮儀動作,瑞比特下意識間冒出這樣的想法。
屋裡多出來的,是一位穿着黑色古典長袍的青年,頭上是同色的尖頂軟帽,壓着打卷的黑髮絲,那雙烏鴉般的黑眼睛很是靈動,裡面含着一抹奇怪的笑意。
瑞比特擡頭看向身前的男人,聽到那句又是嘲諷又是威脅的話,生出了另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在這人的右眼窩裡,是彷彿用水晶打磨成的單片眼鏡。
“是的,就像你所想的那樣,一直在你腦袋裡說話的也是我,”青年摩挲着下巴,笑着衝瑞比特點點頭,“事實上,本雅明·雅各,也是我。”
瑞比特忽然發現,他獲得了嘴部的控制權,可以直接說話了:“你到底是誰?”
“至於這個問題,或許你可以問問你自己?”青年將手伸進瑞比特懷中的夾層,在他收回手的時候,指間已經夾住了那片單片眼鏡。
從外形上看,這與青年右眼處佩戴的那片,別無二致。
青年將單片眼鏡擡起,就在把它抵到男孩右眼前時,他突然低了下頭,看向瑞比特一直攢緊的右手。
青年露出一個微笑:“我突然覺得,留着你應該會更有趣,暫時讓你留有這樣一份‘選擇權’。”
瑞比特卻逐漸意識到了不對勁,他的記憶裡存在着大片的空白,如同一團被蛀空的蟲洞:“你、你從我這裡取走了什麼?爲什麼我好像忘掉了很多事情……”
黑髮的青年卻拍了拍瑞比特的肩膀,像是在安慰這個男孩:“別擔心,都是不重要的小事。”
“不可能!如果不重要的話——”
瑞比特的話頓住了,他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包括心裡的憤怒與不甘,都同時被對方偷走。
青年又一次拍拍瑞比特的肩膀:“要是哪天他死了,記得回來告訴我,我會轉告給卓婭的。”
瑞比特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正坐在書桌前,手邊是那片透明的單片眼鏡。
他疑惑地站起身,環顧了周圍一圈,總覺得自己忘掉了什麼,卻又想不起來。
——
離十二點還有五分鐘,克萊恩來到了因蒂斯塞倫佐餐廳。
他使用幻術矇騙了這家知名餐廳的服務生,一路上暢通無阻,沒有遇到任何問題。
按照跟“神秘女王”的約定,克萊恩找到名叫“金色劇場”的包廂,掏出懷錶確認過時間,在門邊等候到十二點整,克萊恩才收起懷錶,默數十秒後敲起房門。
他雖然看上去是一個人,但是三個秘偶早就裝作普通人的樣子,留在了這座餐廳附近。
“請進。”
聽到包廂內傳來貝爾納黛的聲音,克萊恩這才轉動把手,推開了房門。
屋內的裝潢確實對得起“金色劇場”這個名字,從天花板、地毯、桌椅到擺件,沒有一處不被金黃色覆蓋,整間屋子在水晶煤氣燈的照耀下,像是黃金鑄造的宮殿般反射着光芒。
雖然因蒂斯的永恆烈陽確實以“黃金”作爲代表,但是這樣的裝修風格,也太奢侈了……
克萊恩臉上掛着禮貌的微笑,將身後的門關緊,走向那位似乎早就在屋內等待着的女士。
她穿着因蒂斯風格的女士白襯衣,栗色的長髮披散在肩頭,挺直的眉毛顯出一點英氣,一時間讓克萊恩想起記憶中的職場女強人。
這樣的氣質,別人或許只會覺得怪異,但是克萊恩很明顯能看出來,是受到了那位“穿越者前輩”的影響。
那畢竟是她的父親……
克萊恩摘掉帽子按在胸口,行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