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蓮帶回來的消息令人失望不已:宮中甄皇后鳳體違和,張御醫及幾位御醫皆隨侍在鳳坤宮,已兩日不曾歸府。
聞得此訊,宋氏內心一涼,望着兒子即心亂如麻。
這可怎麼辦?
竟鬼使神差的轉向了瓊姐兒。
難道,要開口請瓊姐兒開方救治?
她能擔得起這份信任嗎?
珏哥兒的身子可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正徘徊之際,綠蓮安慰道:“夫人莫急,侯爺已派人去請了慈濟堂的朱大夫。朱大夫慣善治少兒病症,四少爺定會沒事的。”
剛起的念頭就這樣壓下,宋氏撫額,她真是糊塗了。
沒有劉郎中張御醫,還有其他大夫,怎麼就要去指望瓊姐兒了?
察覺到滿屋子人,尤其還有四夫人楚氏,宋氏思忖了開口:“四弟妹對珏哥兒的關懷,我記在心上了。等珏哥兒病好之後,定親自帶他去永樂堂見你。此時夜深霧重,我就不虛留你了。”
說完又轉向陸思瓊,語氣和藹:“瓊姐兒也是,剛從榮國公府回來,想來還沒有用晚飯。讓你在這兒陪着乾着急,是我當母親的疏忽,回頭讓廚房送些精緻可口的小菜到嬌園,你用了膳就早些休息。”
這是下逐客令了。
二人皆是識相之人,接過話道別,並行離去。
離屋前,陸思瓊忍不住又回頭望了眼珏哥兒,那瘦小的身子躺在寬大的牀榻上,襯得越發單薄。
這是她唯一的兄弟。
哪怕不是一母同胞,卻是真正血脈相連的兄弟。
往常,陸思瓊之所以落在人眼中有清高冷傲的形象,正是因性子清寡,平時除了瑤姐兒,與府裡其他兄弟姐妹均不如何親近。
這亦與她自小在榮國公府長大有莫大的關係。
然到底是血脈至親,心裡又哪能真不在乎?
珏哥兒小小的燥結被耽誤成這樣……
可惜,宋氏不信她。
低頭跨過門檻,陸思瓊無聲輕嘆;
罷了,自有大夫來治。
出清風小築的路上,四夫人又褒獎起她:“以前只知道瓊姐兒你通曉醫理,卻不知到了這等爐火純青的地步。
你是不知,珏哥兒的病,早先前請了多少名醫郎中,都沒瞧出個所以然來,最後還是你父親請了張御醫出手,纔有所緩和。
你剛進屋時把個脈就將病情道了個明細,瞧你母親臉上的表情,都驚詫住了。”
前一刻還對宋氏請自己分析珏哥兒病情的行爲表示質疑,如今出了屋子,卻又說起這些好聽的來?
陸思瓊止步,凝視着楚氏緩緩道:“嬸母您是知曉的,思瓊孃親去的早,從小藥不離身,對病魘最是痛恨。
往常閒來無事,多翻了幾本醫書,不過是略懂些皮毛。四弟這回的病症,與我曾經所閱的某一案例較爲相似,故而纔有那番分析。
再者,我雖沒有言錯,但到底不敢與出師行醫的老大夫相比,您用爐火純青來擡舉我這見識淺短的閨中姑娘,侄女愧不敢當。”
四夫人一滯,顯然是意料之外。
瓊姐兒平素是何等性子的人?
高傲、嬌氣,說她行起事來有恃無恐皆不爲過,這會子……卻是在謙虛?
楚氏不敢相信,二侄女從不是低調之人。
否則,早前自己雖說是有背後編排長嫂之嫌,可若是府中尋常的姑娘,哪怕聽出了自己本意,聰明人又怎可能直接警告她這做嬸母的?
然瓊姐兒就敢,還說的那樣直白,便是認定了自己不會與她計較。
亦無從計較。
在楚氏的印象裡,二侄女就是個年輕狂妄、被寵壞的閨閣嬌女,自己誇她醫術能耐,這又誇錯了?
總在晚輩跟前吃癟,她心裡也有了幾分窩火。
“呵,瓊姐兒莫不是在開玩笑?
咱們這德安侯府裡,可屬你見識最爲寬廣,過去些年跟着榮國公老夫人連宮苑都進過,更是蕙寧公主府的常客,試問這京都城裡還有哪處是你去不得的?
你若見識淺短,嬸嬸我豈非更爲微薄?瓊姐兒,妄自菲薄也要有個度數。”
說起這些話,虛榮心強的楚氏亦不免語氣泛酸。自己活了這小半輩子,居然連個黃毛丫頭都不如。
想從前待字閨中時亦是闔府寵溺的貴女,現如今討好個夫家侄女,還要被人輕視。
陸思瓊微有莫名,不知四嬸母這火力怎麼就對着自己發了。
她府中爭強好勝,往日就屢次挑戰宋氏之主母威嚴,現如今跟自己個晚輩鬧什麼?
剛剛那些個詞句,明面上雖都是好話,但句句不離榮國公府,聽在她耳裡能是悅耳?
陸思瓊自覺醫術本事如何,尚不用眼前人來肯定附和。
她就不喜歡這等做派。
事實上,今兒確實累了,心中亦記掛了幾分珏哥兒病情,如今着實沒心情站在風雨裡與人周旋如此無關緊要的話題。
因而,亦懶得再多說,淡笑着福身,“天色不早,侄女先回嬌園去了,嬸母路上小心。”
四夫人原還打算與她好好說辯一番,想着自己誇她難道還有錯,不成想眼前人直接告退。
卻又不好強留。
否則,回頭這嬌滴滴的瓊姐兒若又病了,老夫人豈不得怪自己非拉着她在風雨裡說話?
這罪名,可不好擔。
只能點頭,並出聲囑咐丫頭們路上好生伺候。
可盯着那漸遠消失在院門口的倩影,楚氏又不甘心,拽着手裡帕子就惱道:“瞧她這輕狂勁,若不是有周家替她撐腰,一個沒了親孃的姑娘,敢這樣同我說話?”
近身的楚媽媽自是寬慰:“夫人您何必與她計較?榮國公府再如何榮耀光鮮,可二姑娘終究是咱們侯府的二姑娘,難道還能指望外祖家過一輩子?”
“說的是,瓊姐兒也不過是小人得志,要沒有周家,我犯得着這樣低聲低氣的說好話?”
楚氏話落,轉首望了眼依舊明亮的屋子,想起長房裡這一個兩個的踩在自己頭上就不甘心。
可有些話,在腦海裡一轉,最終也就只能是化作一聲嘆息:“唉,我的珉哥兒樣樣能幹,是府裡的嫡長孫,可惜啊……”
垂着頭舉步離去,背影清寂,看不出人前的絲毫盛氣。
入夜,涼意更濃。
嬌園裡,一株海棠含苞待放,沐雨鮮麗。
周媽媽領着寶笙跟南霜侯在廊檐下。
瞧見陸思瓊身影,下階便迎了過去,“姑娘,您今兒怎的這麼晚還回府?老奴聽說您回來了還不敢信,周老夫人怎會放心您傍晚離開?”
根本不顧身後寶笙跟不上她步伐而致使細雨淋滿肩頭,湊上前先是緊張的替陸思瓊攏了攏身上斗篷,又去伸手握她的手。
感受到掌中冰涼,緊張的又道:“手這樣涼,快進屋去,省的被寒氣侵了身。”
轉身又吩咐南霜去將備好的香湯添上,準備服侍主子沐浴。
周媽媽是已故大夫人的陪嫁,先主子過身後,就守在小主子身邊服侍。
陸思瓊一直很敬重她,對她亦有股特殊的情愫。
聞言,笑呵呵的親切道:“外祖家府上有點事,我便先回來了。媽媽放心,我如今身子比幼時好許多了,再不是那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了,這點風雨無妨的。”
周媽媽還是立即迎她入內。
淨房裡擺了座紫銅鎏金鼎,早早燃上了銀碳,暖意流淌滿室。
更衣後,陸思瓊穿了件半舊的家常小襖坐在妝鏡臺前,任由書繪服侍。
周媽媽領了寶笙跟南霜將飯菜送進來,在外邊靠窗暖炕的矮几上擺好,隨後掀簾繞至陸思瓊身後,接過梳子親自替她打理。
從鏡中發覺身前人神色疲倦,眉宇間似有憂愁,忍不住輕問:“姑娘有心事?”
能在屋裡頭服侍的婢子,自都是信得過的,不用防備,主僕交談間亦不拘着。
陸思瓊搖搖頭,“沒什麼事,就有些擔心珏哥兒。”
稚子年幼,早前臥病在榻,受了那麼多病魔折騰,既傷身又傷神,若再有個不慎……可真是禁不起了。
“四少爺有大夫人成日守着,滿屋子奴僕服侍,姑娘您操什麼心?”
周媽媽自認爲私心,素來對新夫人無多少好感,故語氣並不怎麼友善:“再且,姑娘您擔心四少爺,也要看大夫人承不承這份情。您不是她親生的,面上再如何親和,心中的想法又有誰知?
姑娘再想想七姑娘,她自幼跟您親近,您對她亦可謂是付了真心的,可大夫人呢?每回七姑娘來咱們嬌園,她不都派人盯着,生怕姑娘欺了她閨女似的?
國公爺雖然早年前對宋家有恩,可這世上的人,真心知恩圖報的又能有幾個?”
陸思瓊未接話,只是抽開妝匣子下面的抽屜,取出擺在裡面的典票,喚道:“書繪,拿出去燒了吧。”
書繪本就侯在旁邊,聞言接過拿在手裡,面色訝然。
周媽媽亦開口:“姑娘,這是紈娘偷拿了府裡東西在我們寶鑑行裡典當的存票!”意味強調。
“燒了吧,本就是死當。且紈娘已被驅趕出府,留着也無意義了。”
陸思瓊滿臉無謂,見近侍徘徊,不由添了句解釋:“終究是宋家出來的奴婢,有人護短在前,我若揭穿在後,丟臉的雖說是她,可我身爲長房之女,難道就能有好處?不過是白白讓人看笑話罷了……”
書繪明白主子是從大局着想,並非圖給大夫人添堵這一時之快,亦理解府中其他各房看熱鬧的心理,忙應道:“是,奴婢這就拿去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