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究竟是爲了什麼?
這個問題如果問年少的文聘,那個時候的他一定會挺起胸膛,高聲迴應,『當建功立業!成不朽功勳!』
可是現在再問文聘,多半隻會得到沉默。
人長大了,然後變得現實,卻也失去了一些東西。
尤其是當文聘看到來的並不是援軍,只是魯肅這個天使的時候,文聘就體會到了這個世界對他的深深惡意……
魯肅來了,雙方便是沒能打起來。
暫時的。
誰都知道是暫時的,但是誰都沒有說出來。
在魯肅的強烈要求之下,文聘等人得以喘息,也得到了魯肅送來的一些物資補充。
看着手下兵卒像是餓死鬼投胎一般的盯着那些肉食,,圍攏在鍋釜周邊,動都不願意動一下,一心只等着烹煮好了可以分食的時候,文聘忽然明白了,其實人啊,就是爲了活着而已。
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活着。
先活下來,纔有其他……
爲了給予天使至少禮節上的優待,在一個小山崗上,用布幔圍了一層,便算是不錯的招待場所了。
雖然沒有什麼美酒佳餚,但烤肉還是有的。
魯肅相貌不算是特別出衆,但是他很有才學,口才也不錯,而且又有豪爽之名。雖然這一次的差事幾乎等同於是強加到他頭上的,可他依舊笑呵呵的,似乎絲毫見不到什麼委屈的情緒。
魯肅好像非常喜歡龐山民,和他十分的親近,談笑間便是有意無意的讚賞不止。
龐山民看到魯肅這麼欣賞他,雖然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內心裡還是頗爲舒服的,加上兩人都有些學問,探討一些經文詩歌什麼的,也算是投緣,話就多了起來。
氛圍暫時還算不錯。
『今日如此良辰,若是動刀槍,見血光,未免是大煞風景!』魯肅笑呵呵的說道,『不如看在天子面上,今日雙方暫且罷戰如何?某不才,便是借寶地一用,請文將軍下堡一聚,共飲幾杯!有何怨仇,便是今日暫且放下,待明日再算也不遲!不知山民意下如何?』
見魯肅擡出天子來,龐山民便是微微有些色變,然後看了一眼黃忠。
黃忠坐在下首,只是自顧自的捻鬚,不置可否。
龐山民沉吟了片刻,然後緩緩的挺直了腰,看着魯肅,沉聲說道:『可!』
魯肅心中一跳。他知道自己這一番話說出來,之前營造的良好氛圍必然就打了折扣,可是他又不能不做。
因爲魯肅也不能保證他自己一定可以調停成功,若是在關中耽擱一段時間,然後河東都打完了,龐統才放行呢?
所以魯肅就必須抓緊任何一點的機會,至少表明他有努力的……
就比如這武關道。
停戰一天,雙方,哦,三方會談,不管是怎麼說,都可以證明魯肅他付出過努力,不是吃白飯不幹活的。
而且魯肅卡的這個點也剛剛好,畢竟雙方還沒有真的將人腦袋打出狗腦漿來,就停一天對於雙方來說,尤其是對於龐山民和黃忠的損失不會那麼大,但是魯肅也沒有想到,方纔在談論詩詞經文之時顯得有些靦腆的龐山民,在聽到了停戰一天這軍事上的建議之後,變化就那麼大!
就像是……
一把刀從刀鞘裡面拔了出來!
雖然魯肅隱隱覺得不妙,但是話都說出口了,也不能立刻反悔。
文聘受邀下堡,然後帶着七八名的護衛,穿過了驃騎軍陣到了臨時聚會的布幔之處。
黃忠看了看文聘,見其雖然神色疲憊,但是沒有懼怕萎縮之態,便是點了點頭,打了一聲招呼,沒有特意搞什麼陣勢爲難文聘。
文聘上前,依次拜見。
文聘沒想到在戰前,還有這樣一次坐下來見面的情況,所以即便是來了,也不知道要說什麼。當然,即便是讓文聘去準備,他同樣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他只是一個武將而已,讀過一些書,可讓他要之乎者也雲山霧罩的去說一些典故和詩詞,他說不出來。
所以文聘坐下之後,便是沉默。
幸好還有魯肅。
作爲經常跑東跑西……
嗯,西,不常跑,但是東面這些,魯肅還是有很多經驗的,知道不能讓場面冷下來,便是嘻嘻哈哈說了一些暖場面的話,好歹支撐着,可是讓魯肅萬萬沒想到的是,他一貫在山東之地順利使用的一些場面話,卻在這裡出現了問題。
就像是大櫻帝國的場面話永遠離不開天氣一樣,在大漢之內,這幾年來的話題也離不開黃巾。
對,在大漢當下,稱之爲黃巾之亂。但是在後世之中,又被稱之爲黃巾起義。
黃巾起義,是東漢晚期的農民戰爭,也是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宗教形式組織的民變之一,走投無路的破產農民向官僚地主發動了猛烈攻擊,並對東漢朝廷的統治產生了巨大的衝擊。雖然最後張角失敗了,但是他卻促使大漢形成了諸侯割據的局面。
魯肅,是地主。
龐山民,也是地主。
可是如今談論起黃巾來,兩人的態度,卻截然不同。
魯肅對黃巾揭竿而起,反抗朝廷,燒殺強掠,一直以來都非常反感的。
如果不是黃巾賊,說不得現在他還在臨淮之地,好好的當他的小地主,哪裡需要傾家蕩產的去投奔這裡,流亡那處?
雖然說在亂世之中,會有更多的機會,但是在亂世也苦啊!
就像是後世的各種漂,機會都是水面上的浮萍,成功的是倖存者偏差,不成功的便是地主房主幸福指數提升器。那地賺那地化,一分都別想帶回家。
魯肅認爲沒有組織的黃巾賊,就是暴民反叛,爲禍國家,塗炭生靈。魯肅他說得很直接,他認爲鎮壓叛亂是正確的,也是必不可少的,只不過對於擒殺首惡之後,是不是還要殺其他的普通黃巾賊,保留了一定的態度。
坑殺降虜,魯肅就認爲太過分了。皇甫氏或許也是因爲殺人太多,折損了運道,纔會招惹了後續的禍事,連累家人……
魯肅覺得,對待黃巾,就應該打贏了讓他們投降,能招爲己用的就爲自己所用,不能用的,就地安撫,讓他們過上安穩日子,天下自然就可以穩定下來。
可是魯肅沒想到,龐山民卻對於此有不同的意見。
龐山民在魯肅敘說的時候,就微微皺着眉頭,但是一直都沒有說話,等到魯肅差不多說完了,龐山民才緩緩的說出了一番讓魯肅覺得驚訝,不解,但是又感覺似乎有點道理,需要去理解和深思的話來……
『民何以逆?』龐山民問,沒等魯肅回答,便是說道,『蓋無以活也。天下之民,皆爲求活,不得活,不得死,爲何不反?!』
一直在充當背景牆的文聘聽了,不由得心中猛的一動!
他望向了龐山民。
這是文聘他到了這裡之後,第一次認認真真的去看龐山民。
龐山民算不上英俊瀟灑,也談不上什麼風流倜儻,但是在這一刻,龐山民的神色似乎充滿了一種力量,莊嚴且肅穆。
『漢民何以活?桑不得綢,漁不得膾,獵不得裘,農夫一日不作,便是一日不得食!漢民何以活!勞碌終年,衣不得衣,食不得食,屋漏不得修,襤褸不得補!漢民何以活?!一家五口,耕作不休,百畝之地,二三百石便是極好,然賦稅去半,又直徵調,家中老小嗷嗷,戶外蠹吏嚎嚎!』
文聘嘆了一口氣,微微低下了頭。
他是知道的,龐山民說的對。
大漢一個五口的農民家庭,每年自家吃糧食,至少要百石,而且還要摻雜了大量的麥麩和野菜,再加上換取食鹽以及生產工具,生活物資等的費用,賣米要被扒一層皮,買東西又要再被扒一層皮……
如果一個家庭的收入達不到他們所需要的最低生活所需的標準,他們就不免要陷入飢寒交迫的境地,更不要說維持來年的耕種了。
而且龐山民說的是百畝之家,這已經是很好的家庭了,而現在大漢之中,很多農夫的土地實際上都不足百畝,一般只有幾十畝甚至幾畝,一年只有一百多石或者更少的收入,扣除各種租稅之後,已經所剩無幾,根本無法生存。
『漢民何以死?生老病死,人之倫常。然不傾家不爲兒孝,不蕩產不爲人子!漢民何以死!貸者着華服,高坐櫃檯後,孝子穿白麻,跪求於堂下!漢民何以死?!高祖立國約法三章,鄉老皆明之。如今又是章法幾何?更有入林進山擅死者,不撫卹而重罰其生!生不得生,死不得死,爲何不反?!』
魯肅瞠目結舌。
其實這些問題,魯肅不知道麼?
他也是知道的,只不過在山東之地的主流思想,或者說是大多數人在談及黃巾的時候,都是持一種批判和反對的態度。同時對待那些普通的民夫百姓,也往往是帶着一種鼻孔朝天,眼睛向下的狀態。
因爲山東之地的人覺得,這些賤民不通文理,不知道理,無法溝通,是和他們屬於完全不同的種類了……
卻忘記了,如果在春秋之時,沒有老子,孔子,荀子,墨子等人將知識和文字傳播而開,講道授業解惑,他們大多數人依舊是公侯之下的走狗,只懂得家業傳授的技能。而它們在獲取了知識之後,卻將這些知識據爲己有,設置了各種層層的障礙後,反過來嘲笑這些無法獲取知識的民衆百姓。
龐山民感慨道:『某有聞,早年便有民謠曰,「小民發如韭,剪復生;頭如雞,割復鳴。吏不必可畏,從來必可輕。奈何望欲平!」昔日聞之,只是感慨,卻不知民苦如斯!黃巾之亂,某亦恨之,今知其然,當知所以然!黃巾反,固死,不反,亦死!如此,不如反之,尚可殺貪官污吏,可除惡霸劣紳,可焚雕樑畫棟,可毀阡陌縱橫,可分錢財珠寶,可食魚肉膏脂……縱然知將死,奈何快活時!民無未來,天下皆反!屆時玉石俱焚,何來陽春白雪?唯有血火漫於地,屍骸滿壑川!』
魯肅吞了一口唾沫,半晌無語。
魯肅已經去江東,待得太久了……
人會改造環境,環境同樣也會影響人。事物都是一體兩面的,魯肅在江東,縱然對於張昭等只顧眼前的人頗爲不屑,可是魯肅他自己也漸漸的受到了一些影響,看問題被侷限在了江東,而不是整個的天下,更看不清楚未來的方向。
而對於龐山民來說,在經過了一趟關中的洗禮,尤其是在和龐統推心置腹的懇談之後,纔是真正的脫胎換骨,多有感觸,積蓄於心中,恰巧魯肅就撞在了槍口上……
龐山民說出的這些話,其實不完全是在反駁魯肅,而是也有些在嘲諷龐山民他自己。
早些年,龐山民也只是盯着龐氏家族,盯着宛城周邊,盯着自家的一畝三分地。
可是又如何呢?
死盯着,就能保得住?
龐山民之前不相信龐統會放棄龐氏家業,不相信龐統會不要宛城,那是因爲當時的龐山民眼裡面只有那麼大,所以他看不見,也不會信,結果到了關中龐山民才發現,原來小丑一直都是他自己。
龐山民在說那些普通百姓,那些造反的民衆是因爲看不見未來,所以才癡迷於當下,也何嘗不是在嘲諷之前的他自己?
因爲看不到將來,所以只有今天。
因爲看不到遠方,所以只顧眼前。
思想通達了之後,龐山民才明白爲什麼宛城那麼容易被攻破,爲什麼就是守不住,而在關中的潼關武關等地,就像是銅牆鐵壁一般,就算是十倍甚至百倍的敵軍前來,依舊無法攻破。
不是關隘有多麼強大,而是人心有多麼堅定。
之前龐山民作爲宛城太守,一味盯着自己的家族,盯着自己門前的三尺地,那麼在宛城之中還想要其他的民衆商戶,百姓勞役能夠都大公無私,爲了龐氏家業奮鬥犧牲?
龐山民感覺自己之前多可笑,現在就自然表現得多痛恨。
可在魯肅眼裡,卻像是龐山民在痛恨他,瞠目結舌,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在那麼一個瞬間,魯肅甚至以爲龐山民被張角抑或是什麼其他的造反軍首領給附體了,可能在下一刻龐山民就會離席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於是魯肅也不敢繼續爭辯,惟恐刺激到了龐山民,只能是悻悻的,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來。
不過魯肅也沒想到,在場之中,受到震撼最大的,並不是魯肅本人,而是文聘!
在漢代,『大義』是很重要的。
這種重要的程度,或許有些人會放在嘴上,也有一些人會放在心中。
文聘無疑是後者。
在歷史上,劉琮投降,文聘卻沒有緊巴巴的跟着一同去拜見曹操,以至於後來曹操還特意問文聘,『來何遲邪?』
對比起荊襄那些忙不迭的就拜倒在曹操麾下,表示自己鐵骨錚錚,忠貞不二的士族子弟來說,不善表達,甚至有些『迂腐』的文聘,就像是一個異類。
就像是『糧』和『糧』。
當大家都覺得米加良,纔是糧的時候,也就忘記了實際上應該是米要有量,才能稱之爲『糧』。否則這天下光盯着哪幾粒的好米,卻忽視了大多數百姓民衆實際上是在吃,更多也更差的麥麩和野菜。
文聘放下了酒杯,低頭沉思不語。
大漢之中,也不是沒有人察覺到了大漢體制,或者說是政治模式出了問題,但很多時候是即便知道出了問題,卻不知道應該如何去解決問題。於是只能拖着,耗着,然後眼睜睜的看着整個國家一點點的滑落深淵。
文聘心中裝着忠勇,他從來就沒在嘴上說過,他心中也有大漢,也一樣不曾在嘴上掛着。
而相比較之下,魯肅對於大漢的『忠誠』麼……
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魯肅對於孫權越忠誠,對於大漢也就是越不忠。
只不過在大漢長期以來的二元君主制度之下,是符合士族認知,並且還被稱讚是美德的……
於是乎,魯肅被龐山民這麼正義凜然的搞了一下,也是有些不能適應。他強笑着,還想着挽回場面,但是已經顯得非常的怪異了,正苦思冥想要怎麼挽回的時候,卻聽到一旁的文聘說道:『某願隨天使往關中一行……哦,就某和幾名貼身護衛即可,其餘兵卒麼……便由龐使君黃將軍做主就是。』
『啊?』魯肅一愣,『這個……』
這是什麼神展開?
『龐使君……』文聘擡頭看着龐山民,『這些話,之前……哦,恕在下無禮,龐使君可是到了長安之後,纔有此感悟,發此慨然之語?』
龐山民也不避諱,點頭稱是。
文聘點了點頭,又是沉默了許久,纔對着魯肅拱手說道:『文某不才,略有武藝,願護衛天使入關中,不知天使可願納否?』
魯肅一愣,旋即首肯道:『自是願意,卻不知……龐使君願放文將軍否?』
龐山民看着文聘,『文將軍,爲何執意要去關中?』
『因爲大漢之前,從未有人說過漢民生不得生,死不得死!』文聘沉聲說道,『龐使君未去長安之前,也不曾說過!長安青龍寺……文某神往已久。今日天使既來,何嘗不是文某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