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漁陽的曹純死死在抵禦驃騎北域軍的時候,薊縣的夏侯衡已經是有些撐不住了。
他思考了兩天,猶豫了兩天。
結果什麼計策都沒想出來。
原先準備派遣前去漁陽的援軍,也因爲易京的警報而中止了。
薊縣北面,烽煙直上雲霄。
薊縣南面,因爲易京被襲擊,也燃起了三道狼煙。
夏侯衡站上了城門,望着南北方向的狼煙沉默不語。
一股強烈的窒息感直衝心底,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天亮之後就可以安然無恙,一切的危險都消失無蹤。
猶豫遲疑了兩天,等夏侯衡再次上城樓,看見眼前的情景的時候,眼眸之中幾近於絕望。
『撤吧!長史,此時此刻,驃騎軍絕非你我可敵……』
一旁的副手低聲勸慰道,『驃騎北域軍這是鐵了心要佔據幽州了……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如果不撤,就要陷於死地了!』
『如果冀州來援,幽州還有一線生機。』另外一人說道,『可是現在冀州就算是來援,也要受到易京的制約,更何況……冀州人多半……』
『撤回冀州,顯然會比擊敗驃騎北域軍更穩妥。』
『只要能撤回冀州,我們就能保存大部分的兵卒……』
『幽州若是守不住了,倒也罷了,要是連冀州都危險了,那可就是真麻煩了!』
『長史!驃騎北域軍只有騎兵,即便是佔據幽州之後,他們也需要分出兵卒,統管各方……速度肯定就會慢下來……若是我們臨走之時,將這些帶不走的都燒了……』
『堅壁清野,乃爲兵法之要!』
一羣人唧唧咋咋圍着夏侯衡勸說,看起來聽起來都像是爲了夏侯衡,爲了曹丞相,爲了大漢社稷,實際上都是在爲了自家的小命。
反正能逃離了再說!
至於嘴皮上的忠義,大家心照不宣。
『長史!從幽州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們折損越大,驃騎軍便是越有可能繼續進攻冀州!』副手看着夏侯衡,拱手說道,『長史,只要我們能殺出重圍,將來還有殺回來的可能!不破不立!曹將軍之策,雖說確實不凡!可是……可是不切實際啊!現如今要和驃騎軍野戰,誰能戰?莫說是四縣合圍,就算是八縣合圍又是能如何?說句不好聽的,曹將軍……曹將軍是要用我們的性命去給他鋪墊出成功之道啊……我看得明白,其他人豈能不知?』
副手說道,『冀州不來援,就憑你我這些兵馬想要打贏驃騎軍?請恕在下無禮,曹將軍是隻盯着幽州,卻失了全局!不過這也不是曹將軍的錯……畢竟曹將軍有守土之責,但是長史沒有啊!請長史以大局爲重!速速決斷罷!再晚就來不及了!』
『大局爲重?』夏侯衡猶豫不決,『如果我們撤離,結果被堵在易京之處,而冀州援軍又遲遲不能到,進退不得可能會全軍覆沒。』
『長史!所以纔要儘快撤離!不能再耽擱了!長史看看周邊這些狼煙!』副手指着周邊的烽煙,『如果再拖下去,被堵在薊縣這裡,就不算是全軍覆沒了?長史啊,如果我們曹氏夏侯氏的兵卒都折損在外了……那要是冀州有變……那可就真的是「全軍覆沒」了……請問長史,是冀州重要,或是世子重要,還是曹將軍一人面子得失重要?』
這句話一說,可真就是誅心之言了。
夏侯衡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用力咬了咬牙,『撤,立即撤,撤回冀州!我們連夜去打通易京,突圍回冀州!』
撤退的命令一道道傳了下去。
薊縣之內,頓時一片慌亂。
雖然多少有些心理準備,但是真等到事情來臨的時候,依舊覺得倉促……
其實有的人兩天前就開始準備了,而還等着命令下達纔去做事的,自然就是手忙腳亂。
步卒要先行出發,輜重也是要跟着一同前行。
督戰隊的兵卒,將薊縣之中的民夫全部都驅趕出來,冒充曹軍站在了往漁陽的方向上。
城中的小吏則是忙着將他們好不容易收攏而來的金銀細軟,打包,踹開哭天喊地的小三,急急跑路,反正漢代也沒褲子,談不上什麼提起褲子不認人。
可是等夏侯衡準備好了才撤離薊縣沒有多久,就連薊縣焚燒倉廩的煙火都還沒有升騰到天上,令曹軍恐懼的情況就出現了……
夏侯衡騎着的白馬,躁動不安的嘶鳴起來。
『怎麼回事?』
夏侯衡大呼。
他覺得騎上了白馬,就是白馬將軍,就是高等郎君,卻沒想到也有可能是一個遇到事情就會喊救命救我的傢伙……
『驃騎軍來了!』
『完了!驃騎軍來了!』
胡亂的叫喊聲此起彼伏。
夏侯衡大驚,『驃騎軍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不是在漁陽麼?!』
『定然是驃騎的前軍!』
有人大叫道。
『長史!驃騎北域兵馬有限,他們既要圍困漁陽,又要派遣出前軍來,必然沒有多少兵馬!』
『對!沒錯!驃騎人馬不多!只要我們撤離及時,他們也顧不上我們!』
『沒錯!長史!我們千萬不能被驃騎軍拖住圍住!』
衆說紛紜,但是所有人都是一個意思——
趕快跑!
趁着驃騎軍還沒有追殺上來……
夏侯衡揮了揮馬鞭,恨恨地指天發誓,『突圍之後,某誓死也要和驃騎周旋到底!他想奪我大漢中原,沒那麼容易!』
說話間,有一個小吏忽然說道:『長史,要不要派人知會一聲,讓那些攔着驃騎的民夫散去?』
『散去?!你瘋了麼?若不是那些民夫擋住,我們休要想安全撤走,就要靠他們把北域驃騎軍的鐵騎死死拖住!』
『快走快走!別理會這個白癡!』
……
……
遠遠的,當看到有許多騎兵出現在煙塵之中,看到在騎兵陣列裡面的三色旗幟,曹軍『兵卒』便是魂飛魄散,二話不說的紛紛掉頭就逃。
原本督陣的那些真曹軍兵卒,也是立即急速撤離戰場。
驚恐至極的數千民夫哭爹叫娘,狼奔豕突,在戰場上四處亂竄。
可是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實際上從煙塵當中衝出的騎兵數量,遠遠沒有他們腦海裡面想象的那麼多!
而且如果真的用心去觀察,就會發現這些騎兵舉起的三色旗幟,也是有些扭曲和怪異,就像是臨時湊起來,隨便縫製的一般。
如果說夏侯衡派遣兵卒來維持陣線,甚至只需要再堅持一陣,這些突然冒出來的『驃騎』騎兵,多半就會露餡了……
衝殺上來的這些衣甲破敗,連武器都不齊備的騎兵,隨便砍了些逃得慢的倒黴鬼,便是聚集在了一起。
『這辦法好用!』
『哈哈!這些曹軍都嚇破了膽!』
『走!走!進城!』
『哈哈哈!沒想到我麻二刀子,今日還有大搖大擺進薊縣的一天!』
『趕快派人去和驃騎軍聯繫上!到時候將城一顯!你我都是大功!』
『走走!先進城!先喝酒!老子要吃肉!』
『哈哈哈……』
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人會相信,一批馬賊就可以拿下了薊縣。
而現在,卻成了現實。
……
……
許縣,崇德殿。
一張碩大的地圖,被擺上殿來。
這是布制的地圖,鋪開來如同一塊大地毯。
『萬一驃騎破了幽州,欲遏制其兵勢,有這幾個要衝。』
荀彧手持一根長杖,走在地圖上,一連點了好幾個的位置,『廣平,真定,中山……若是驃騎騎衝城而過,當以大河爲阻,以白馬,官渡……南線,以襄陽,樊城爲重,可擋驃騎漢中武關之兵北上……』
『如今武關道中,雖有龐黃二將領兵前來,但曹子孝素來穩重,見勢不對即退兵荊北……臣擔心的倒不是這些衝要,而是江東……』
劉協聽到了江東之名,不由得『嗯』了一聲,表示疑問。
荀彧行禮道:『江東之輩,皆爲反覆小人,貪圖利益,不知忠義……之前偷襲江陵,若不是曹子孝反應及時,抽調招募義勇,行疑兵之策……說不得荊州已失。如今雖說江東復歸舊約,合力進軍,然反覆小人,難以爲信……』
劉協聽着,眉頭微微皺起,『如此說來,江東豈不是……』
這前腳才用了江東的人去長安作爲天使,後腳你個荀彧就表示江東之人不可信?
你這是幾個意思?
『魯子敬爲使,乃先禮也,然不可無兵。』荀彧緩緩的說道,『如今於文則屯兵新城,確保江東不再行叛……江東若有不軌之心,便是荊襄出兵截其中,新城出兵擊其首……則可保江東無憂。』
『至於驃騎軍……』荀彧回過頭來再說驃騎,語調就有一些低沉,『幽州若不可守,則守冀州。河洛不可守,則守兗州……唯獨荊州不可失,失則許縣無險可憑!故臣請陛下下令,再徵調錢糧人力,支援荊州。』
劉協皺眉,『荊州竟無錢糧?』
『荊州之地,戰亂多年,又是南北兩分,此番連續作戰,曹子孝已經是倉廩皆空,若是大戰一起,實難以支撐。』荀彧說到這裡,便不由的嘆息了一聲,『若是江東同心,荊襄得江東便利,應是無虞,然江東實在是……唉……』
說起來,劉協算是大漢這最後幾個皇帝當中,比較懂得軍事的了。他雖然沒有真正的領兵上過戰場,但是從他懂事開始,大漢就不斷的在作戰,多多少少這些年頭下來,他也算是大漢對於軍事頗爲有研究的皇帝之一了。
不敢媲美微操大師漢武帝,但是比他爹漢靈帝肯定會強一些。
正是因爲他懂,賬算得清楚,他深刻地明白打仗要花多少錢糧……
『愛卿之意,難以調和了?』劉協問道。
荀彧回答,『回稟陛下,若驃騎軍乃驃騎一人可定……和談也是無益……反之,和談定難成。』
劉協一愣,頓時有一些被荀彧給閃了腰的感覺,第一反應就是你這個荀彧又在搞我?然後皺眉想想,又想起來,似乎一開始荀彧就沒說能不能成功調和,只是表示沒有合適的人選,然後在自己追問之下,才推薦了魯肅。
劉協則是再加上了劉曄。
劉協眯着眼,琢磨着,莫非自己的計算,也都是在荀彧意料之中?
你個濃眉大眼的傢伙……
想到此處,劉協多少就有些不悅了,『愛卿所言,似乎也有些道理……不過這些年來,朝廷錢糧賦稅,皆由丞相府尚書檯所統,朕……朕這少府,恐怕是……呵呵……』
荀彧低頭說道:『並非少府出錢糧,乃請陛下下詔……山東之地,羣策羣力,攜手一同……』
『下詔?』劉協疑惑。
一邊說調和的詔令,可能沒有什麼用,另外一邊又說事態緊急,所以要有劉協的詔令來整合山東的力量……
自己的這個詔令,到底是有用,還是沒用?
劉協看了一眼荀彧,又將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了大殿當中的那一張碩大的地圖上。他忽然驚恐的發現,大漢,或者說是山東之地所控制的大漢地盤,現在已經是很小了,就像是一個縮起來的球,靜靜的躺在地圖的中間,又像是一塊肉,放在了砧板上。
大漢啊……
朕的大漢啊!
劉協眼眸之中涌上了哀痛之色,然後也有些意興闌珊的說道:『就依愛卿所言罷!』
這些年來,他『依』這個,『依』那個,可是都沒有什麼好的結果……
他到底是哪裡錯了?
……
……
白雲悠悠。
荀彧獨坐在堂前。
在他的左手邊有一個小桌案,上面空無一物。
荀彧盯着那個空桌案發呆。
從大殿朝會回來,荀彧脫下了厚重的朝服之後,就進入了這種類似於放空的狀態。
華夏的歷史,就是在不斷的試錯當中前進。
而在這個過程當中,有人作對了,也有人做錯了。
荀彧不知道自己是作對了,還是做錯了。
『郎君,滿使君求見。』
管事前來稟報。
荀彧站起身來,『且請到正廳會話。』
片刻之後,滿寵見到了荀彧,便是拱手說道:『令君,此策太險!』
荀彧眼眸之中閃動了一下,『伯寧之言何意?』
『山東之地,安樂者衆,憂患者寡,』滿寵說道,『如今令君欲借外敵,而集衆人之力,確實是妙策……只不過,衆人心思煩雜,絕難一同,萬一不濟,可就再無迴旋之地了!』
荀彧沉默許久,『伯寧,我等……還有迴旋之地麼?』
滿寵目光轉向了某個方向,微微點頭。
荀彧也往那個方向上看了一眼,思索片刻,卻是搖頭。
滿寵嘆息了一聲,然後從袖子裡面摸出了一個葫蘆來,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昨日去市坊之中,酒樓掌櫃見我,便是送某一壺酒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莫不如是。』
滿寵很少喝酒,但是他每次到市坊都會買一些酒水。並不是他自己喝,而是來拜訪荀彧的時候,其他的東西荀彧多半都不會要,但是這種小葫蘆裝的酒麼,就會收了。
滿寵等人是知道郭嘉已經死了,曹操還割了一段頭髮陪葬,但是平民百姓哪裡知道?他們見到了滿寵,便還以爲滿寵這麼長時間沒來,定然是到別處買酒了,就是死活要送給滿寵一葫蘆新酒嘗一嘗……
滿寵也不好說什麼,更不好跟酒樓掌櫃解釋什麼,只能是接了酒,也就直接到了荀彧這裡來。
荀彧看到了酒葫蘆,眼眸中露出了一絲痛色。
『果然……』滿寵點頭說道,『此策……有些行險,非令君之所長,應該是奉孝遺策……』
荀彧的目光頓時銳利起來。
滿寵就像是恍然不覺一般,仰首望天,『天下啊……其實奉孝也想要用此策,來看看究竟是誰還心懷大漢,心中還有這個天下罷!』
荀彧聞言,便是一愣。
確實是如此。
當初他和郭嘉,一同在丞相府密議的時候,最爲關鍵的一個問題,就是『人心』……
而『人心』此二字,看則虛無縹緲,實則又是強橫有力。
大漢已經失去了『人心』。
桓靈二帝期間,誰都清楚是出了問題,宦官專政導致了官僚體制完全崩壞,黨錮之禍更是使得這種矛盾和衝突惡化到了無以挽回的地步,然後就是黃巾之亂……
但桓靈二帝爲什麼要扶持宦官?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爲桓靈二帝對於朝堂之中的腐敗官僚已經是完全失去了信心?
董卓亂政,確實是使得大漢朝堂權威性徹底崩壞,但是董卓之所以擁兵自重,難道不是朝堂這些士大夫官僚體制逼迫得在外征戰的武將,只能是挾軍功而自保?
地方勢力把控鄉野,對於朝廷詔令置若罔聞,何嘗不是整天喊着忠孝仁義的傢伙們搞出來的?
一切的問題,都是大問題,而且一切的問題都相互勾連在一起,牽一髮而動全身。
三人議論來議論去,發現確實只有像是驃騎大將軍斐潛那樣,在破敗的關中北地之中,纔有可能說成立一個健康的,新生的政治體系……
因此最後的最後,策略就壓縮成了四個字『不破不立』!
等荀彧回過神來的時候,滿寵已經是告辭了,而荀彧他自己也似乎是本能的將滿寵送到了門外……
這就是習慣啊!
山東之地,已經有太多的習慣了,太多了……
荀彧緩緩的走了回來,然後拿起滿寵留下的酒葫蘆,回到了那個小院,重新在前堂上的小桌案邊上坐下,然後將酒葫蘆擺在了那個空空的桌案之上。
桌案上不再空了,可是桌案邊上的那個位置,卻依舊空蕩蕩的。
良久良久,荀彧拿起了酒葫蘆,拔開塞子,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後就將酒水都到在了院內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