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0月1日,這一天是共和國的國慶節。
作爲從華夏內地來到日本興辦的壇宮飯莊幾家分店,無論是哪一家都按照寧衛民的要求在餐廳的明顯處掛上了國旗,做了相應的節日裝飾。
然而這麼喜慶,如此重要的一天,卻有人找上門來故意來鬧事,不得不說是一件極殺風景的事兒。
京都,壇宮飯莊。
“出事兒了,前面出事了。”
十點半纔剛過,餐廳剛開門,正在店鋪各處巡視中方總負責人——邵爭就聽見了日方經理的大呼小叫。
“到底怎麼了?你慢慢說……”
邵爭的職務是在京都壇宮擔任保安部長,他也是今年剛從壇宮總店被調過來的。
或許出於特殊部門培訓的經歷讓他有了超常的定力,又或者是因爲他早就從東京的同事口中提前得到了相關的消息,所以他並不是很慌張。
然而只管前堂經營的日方經理卻屬於被矇在鼓裡的,並沒有他這番淡定,反而焦急的直搓手。
“我說……我……我說不明白,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邵桑,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於是邵爭就只有走到了前堂自己去看。
結果當他站在前堂的門口時,一幕奇異的景觀立刻映入了他的眼簾。
敢情這麼早,餐廳就已經坐滿了人。
但問題是,每一張桌子旁就只坐了一個客人。
而且這些人最多的只點了一份東西,並且非常便宜。
一份麪點,一碗麪條,或者一份小菜,一杯飲料。
結果他們坐在這裡沒有一個人進餐的,都只是默默在桌子旁坐着。
不言不語,或是打盹兒,或是拿出帶來的報紙翻看,或者是拿出一副撲克自己給自己算命,還有人帶着耳機聽音樂的。
總之,一看就是事出反常,這些人都是抱着特殊的目的來的。
甚至餐廳經理的話也證明了這一點。
“今天剛纔一開門,這些人就陸陸續續進來,坐下點餐,因爲叫的東西少,我以爲他們很快就會吃完離開,所以沒有通知你,但誰想到他們來了之後就踏實坐下來不走了。連自己點的東西端上來,都不去碰一碰。明顯是帶着惡意來泡着的。”
“邵桑,剛纔有些真正的客人,就因爲沒有空桌已經走了。有些客人還被嚇到了。我試圖勸這些餐廳裡的人離開,可他們都對我極其兇惡,說沒有用餐完畢,並且拒絕拼桌。要照這樣下去,後面的客人就別想用餐了。都得走掉。”
“而且據我看來,這些人好像都是雅庫扎啊,你看他們一個個凶神惡煞的樣子,有人頭上還有傷疤,脖子和手腕上露出了刺青,好嚇人啊。我說,要不要報警?讓警察趕走他們,免得出事啊,真要是傷了人,或者是砸了店就麻煩了。”
日方經理一邊說,一邊血壓蹭蹭的往上漲。
京都的餐廳沒有東京的一半大,但一共也有四個包間,二十七張接待散客的桌子。
哪怕是壇宮消費水平再貴,沒有低於一千五百円的東西,但散客桌子都坐滿了,也就按桌子賣出了二十七份最便宜的東西。
這就意味着今天中午只有不到六萬円的收入!
以此類推,晚上亦然,因此全天估計也就十一二萬円入賬。
要知道,京都這家餐廳因爲連店址都是租的,房租,人工,水電,每天送來的食材,最低的支出就超過了上百萬円。
要是餐廳的座位都被這些人這麼佔據了,豈不是賠到姥姥家去了!
所以說到最後,經理都有點欲哭無淚了。
大概是覺得邵爭也應付不來,更怕邵爭年輕,不懂得問題的嚴重性,他竟然建議趕緊緻電東京彙報給寧衛民,請會長做決定。
然而他卻不知道,這樣的情況其實東京那邊早就有過交代了,而且還是屬於寧衛民能夠預估情況裡,最輕微的一種。
所以早就打了預防針的邵爭此時非但沒有顯露出慌亂來,而且相當淡定的對現場情形做出了判斷。
並按照已經東京那邊早就告知的應對方式,開始要求經理採取相應措施。
“不不,他們沒有犯罪,也沒有拒絕支付用餐產生的費用,他們只是坐在那裡耗時間而已,報警是沒有用的,警察來了也很難以破壞經營的罪名處理他們,只會感到麻煩,對我們心生埋怨。我看他們大概只想是破壞我們的營業,別的還沒打算做,那麼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維持這種平靜。這樣吧,你去通知門口的接待,說廚房事故停電了,所以今天沒辦法接待客人了。讓他們先把招牌的電源關掉,好好跟希望就餐的客人解釋,先阻止客人進來,避免更壞的影響再說,否則這種事要傳出去,再被有心人無限放大的話,即使我們沒有過錯。也會嚇到客人,不敢登門的。”
經理愣了一愣,隨即就意識到了邵爭說的是對的。
對他們這樣的高端餐飲企業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客層。
但只要店裡有臉上劃疤的人在場,高端的客人是肯定不會來的,甚至會把這種事兒當成恐怖的事兒傳播,要是擴散開,餐廳就真的完了。
他不敢有絲毫耽誤,馬上就去照辦了。
只是儘管如此,卻還有難題需要面對。
片刻之後,回來的經理面露苦色再度相詢,“大門口的接待不會再放客人進店了,不過,今天預定的客人怎麼辦,中午和晚上一共六桌客人呢,其中有兩桌還是大商社的客人。”
“也是這麼解釋好了,抓緊時間,你馬上去打電話通知對方並且道歉,作爲補償,他們下次還願意光臨的話,我們免費接待。”
“那還有食材呢?今天的廚房可是進貨滿滿啊,冰櫃和貨架可都塞滿了,許多不能隔夜的東西要是不用掉,就要扔掉的。那可太浪費了。關鍵是明天如果還是這樣的情況,我們該怎麼辦?這件事必須儘快解決才行,否則餐廳就完了。”
日方經理越說越是激動,他恐怕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越想就越覺得可怕。
邵爭趕緊安慰,“沒那麼嚴重,餐廳的股東很有實力的,不會輕易倒閉的。不過這件事,也不可能儘快解決了。而且有些浪費避免不了,所以你一會兒再去跟供貨商打個電話,我們先停十天的供給吧。我們的職工從今天起開始放假,也是十天。沒來上班的人,你去通知到。”
“哎?放假嘛,要十天那麼久,那我們……”
放假雖然是好事,經理聽了情緒有些放鬆,但是難免還是有些擔心餐廳的未來和自己的收入來。
“放心吧,我實話告訴你,會長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已經有所預計,即使放假也是帶薪的,你就回去好好安心休息吧,十天後,估計這件事也解決的差不多了,到時候再來上班。以後有你忙的,這件事過去,怕你想放假都沒機會了。至於今天,我們陪他們一起耗着,只要維持目前的狀況等到他們離開就算完成工作了。”
聽他這麼說,經理纔算是真正鎮定下來。
寧衛民的本人他是見過的,雖然年輕,但在中方員工心目中威信很高,何況還是大明星松本慶子的丈夫,尤其最近松本慶子和霧製片廠這麼高調。
想想也是,即使餐廳惹到什麼麻煩了,憑他們的地位和財富,也能夠處理妥當的吧。
再加上邵爭的態度一直鎮定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靠譜樣子,這也給了經理莫大的信心。
於是接下來,日方經理便照邵爭吩咐的方式來處理。
很快,整個餐廳的服務員也都平靜下來,都有了主心骨兒,不再像無頭蒼蠅那樣“嗡嗡亂飛”了。
這還不算,邵爭還讓廚房把留不住的食材都給做了出來。
其中麪點和水果打包成盒,分給員工們帶走。
因爲趕上了特殊的日子,正好可以作爲國慶節的禮物。
其他的東西就做成各種菜餚和湯羹,順便搞個員工的會餐,既算是大家一起慶祝華夏國慶節,同時也算是個讓店裡的中日職工深入瞭解這些菜餚的機會。
總之,算是儘量充分的利用了這些資源吧,也免得做無謂的浪費。
而這麼一來,也是絕了,原本餐廳中日員工都很低落的士氣,居然一下子就擡高了,扭轉了。
不厚道的說,雖然對於餐廳今天的來說肯定是個倒黴的日子,大家都應該同仇敵愾,但問題是今天不但可以白吃白喝白拿,還加上十天的帶薪假期,這些人就是想不樂都不行啊。
別說日本人惦記用這十天去哪兒度個假,就是華夏員工也開始琢磨明天要出去好好轉轉,看看京都了。
所以大傢伙剛纔垂頭喪氣立刻不翼而飛,反而又變得精神抖索了。
雖然不好意思公開表示出這種喜悅,但實際情況卻是個人情緒和餐廳的困境形成了百分百的反差。
這種情況可太少見,真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的事兒,所以好多人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正確處理這種情緒問題。
笑吧,顯得沒心沒肺沒良心。
哭吧,又實在是反人性。
結果原本熱鬧的後廚就神奇的沒人說話了,每個人雖然幹活效率極強,但沒有交流了,大家都只是各自品味自己心裡那份難以言表的滋味。
同樣的情況很快還蔓延到了前堂。
敢情邵爭很是擔心那些佔座的雅庫扎不只滿足於干擾壇宮的營業,或許還會在食品安全上做文章。
比如說,再鬧出什麼“吃出異物”,或者是集體“食物中毒”的事端,那可就更不好處理了。
他不敢賭,鬼知道組織了這些人的那個人,會不會把這件事往大了搞。
所以出於儘可能控制事態不被擴大的考量,爲了儘量避免他們用更極端的手段敗壞壇宮飯莊的聲譽,讓情況進一步惡化。
邵爭還做主讓後廚給前堂的二十七個桌子上的人做了糖醋里脊、麻婆豆腐、搭配煎餃、四川泡菜,和米飯、啤酒的套餐,然後在臨近正午的時候,讓日方經理帶着服務員給這些人端了過去。
這下子可好,那些佔座位的人被餐廳的這一手全都給整懵了。
全場靜默了足足四十秒,很快就有人站起來拒絕。
“喂,幹什麼你們?都停下!這不是我們點的東西!”
這個人的眼睛裡充滿侵略性的目光,語氣也十分不善。
那些正在上菜的服務員們都是日本人,包括經理在內膽量極小,立刻停手。
唯有邵爭滿面帶笑走上前來,“先生,沒搞錯,這是本店免費贈送的。”
“免費贈送的?你是說,我們只點了這些東西,你們就要贈送我們這麼多?”
“是啊,因爲今天來的各位都是貴賓嘛。”
“貴賓,貴賓?你就送我們這些!甲魚呢!魚翅呢!香檳呢!不要以爲我們不懂中餐!你搞什麼鬼?你是瞧不起我們嘛!以爲我們點的東西少,就吃不起飯嘛。”
果然,雅庫扎就是雅庫扎,好心好意送他們的東西,都能讓他們挑出刺來。
這下子,又有許多雅庫扎借事生非,跟着鬧鬨起來,反而把餐廳的日籍員工都嚇得不輕,那日方經理更是膽小,都打上哆嗦了。
不過邵爭可沒亂,他的眼力好,早就認準了這夥人裡的頭目。
這時他也不理睬那個站起來的小嘍囉了,本着擒賊先擒王的原則,索性直接走到一張桌子旁邊,對着一個戴着墨鏡,一直坐着吸菸,對店裡發生的一切,好像都無動於衷的人面前,開了口,“先生,能讓你的人先平靜下來好嘛。我們這些人都只是普通的打工人,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讓客人滿意而已,否則的話,我們何必主動送你們吃喝?侮辱人不是這樣的吧?”
那個人聽他這麼說,先用眼睛斜睨了他一眼。
雖然打破了一直麻木不仁的狀態,但卻是毫無興趣的否認。
“你怎麼知道他們會聽我的話?我不是頭目,你認錯人了。”
“不會,我們每天都在和各種客人打交道,您最與衆不同。您看,您一開口,就沒人說話了。這就是證據,先生。”
邵爭他的確有這個自信,而他細緻入微的判斷也大大出乎對方的預料。
“哦,聽你說話不是日本人,你是華夏人?”
“是,我是這裡的中方經理。”
這下對方來了興趣了,瞧不起人的態度也收斂了不少。“有意思。那你還知道些什麼?說說看。”
“我還知道您是受人所託來的。大概的目的應該是有人不希望本餐廳順利營業吧。”
“嗯,你知道的不少啊。要是這樣的話,你打算怎麼辦?要阻止我們嗎?還是找警察來?”
對方開口笑了,但是他的表情可沒有笑意,眉頭兩邊向上挑起,顯得有點劍拔弩張的意思。
但邵爭依然從容,他是真的笑了,而且一句話就讓對方沒了脾氣。
“怎麼會?這個餐廳對我們來說,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老闆人在東京,他不會出現在這裡。我們爲什麼要和各位發生矛盾?各位想做什麼請便就好,餐廳不能營業的損失與我們無關。我們的工作反而變輕鬆了,所以我們只希望各位也不要與我們爲難就好。”
“哈哈,你這人可真有意思。說的話可真實在。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你這樣的‘老實人’。”
對方忽然大聲笑了起來。
雖然帶着點調侃的意思,但這一笑,再也沒有了咄咄逼人。
就連他的手下們也湊趣的轟然大笑起來。
“所以這就是你爲什麼原意招待我們的原因嘍?爲了感謝我們讓你的工作變得輕鬆?”對方再度發問。
“是啊,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這是我一直信奉的原則。所以我們今天就一直這麼和睦的相處可好?各位能交差,我們也可以順利下班。如果各位不反對的話,我們甚至可以從明天開始讓餐廳關門歇業,您認爲如何?總之,上面的事就讓上面的人自己去操心好了,我們這些人不過是爲別人工作的,真沒必要太辛苦的,能交代得過去就夠了……”
而這番話進一步獲得了對方的認可。
“說的好,看來你很懂事理,是個聰明人啊。”
邵爭此時知道事態已經被控制住,懸着的心終於放下了,趕緊熱情招呼。
“您過獎了。那麼現在可以上菜了吧?我是誠心請各位品嚐這些菜色的。我得說,我們廚師的烹飪水平確實不錯,而且關鍵都是純粹的中餐,和那些普通的中華料理口味是不一樣的。怎麼樣,各位,既然來了,還是好好品嚐一下吧。”
“嗯,我看可以。”對方終於點了頭,“謝謝了。不過你真的願意這麼配合嘛。我就直說了,你要是敢耍我們,我可是會翻臉的。”
“這個沒問題,我是個男人,說話一定算數。”
“好,我就喜歡說話算話的人,那就這樣吧。我也向你保證,今天的事情就到此爲止好了,事態不會再擴大了。從明天開始,你們的餐廳只要不再營業,我們這幾天就暫時不來找麻煩了。怎麼樣,朋友,我們也夠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