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陽光變得柔和起來,氣溫是這一天中最適宜的時候。
所以儘管高級公寓附近照樣熙熙攘攘,街頭到處都是外出參加體育運動剛剛回歸的家庭,或者是依依作別的大學生、高中生,又或是結伴出來逛街的情侶。
哪怕所有的餐廳幾乎都是人滿爲患,金拱門門前排隊的人能有十幾米遠。
寧衛民和曲笑最終只能在一家名叫“哈迪酒吧”西餐廳的二樓露臺的角落,找到一個小小的二人位置坐下來。
但他們坐在這裡其實還是很舒適的,既不冷也不熱,而且靠近圍欄。
圍欄外是一棵很有年頭的柏樹,圍欄下還擺滿了黃色的波斯菊。
從這裡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街上的滾滾人流。
雖然他們的身邊還坐着其他桌的客人,可也並不影響他們交談的私密性,畢竟他們都說中文。
“行啊?小丫頭。去趟法國是不一樣了,卡地亞的手錶都帶上了。這表很貴吧?是不是接到大品牌的演出邀請了?挺有份兒啊,掙了多少外快啊,老實交代!”
許久不見面了,寧衛民又眼尖心細,一見面就洞悉了曲笑的變化。
這丫頭的衣服雖然還是那麼樸實,可品味和搭配都有不小的提升。
而且手腕上還有一塊低調奢華的女式坤錶,已經很有超模的氣質了。
僅僅瞅了一眼那隻表,寧衛民就露出了寬慰的笑容。
所以還沒來得及點東西,他就先調侃上了。
“不是,不是我,這是小石頭……”
哪知道曲笑卻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連連擺手。
“我哪兒知道什麼牌子啊?這表也是逛街時候隨便買的,都怪小石頭,連價都不問的……”
“怎麼回事?你倒是把話說清楚了。”
曲笑缺乏邏輯關係的隨口解釋,真把寧衛民好奇心吊起來。
“嗨,你別急嘛。先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小石頭留在巴黎了,她可是我們全體模特里唯一的一個。不僅卡頓先生喜歡他,法國人也喜歡她。一個伊夫聖羅蘭公司的設計師,看了她的演出後就主動找來了,說他們正需要一個東方模特參加自己品牌演出,覺得小石頭有中性美,五官還特立體,就要她了,要籤一年的表演合同。而卡頓先生居然爲小石頭要到了一場秀三萬法郎的價格,其中兩萬歸小石頭。剩下的錢卡頓先生會用來負責這丫頭在巴黎的吃住。伱驚訝嗎?一年下來,這丫頭就成百萬富翁了……”
說實話,這個消息對寧衛民來說,一點不意外,因爲原本歷史就是這樣的。
石凱麗就是因爲皮爾卡頓的格外偏愛和極力扶持,從這次赴巴黎演出開始被歐洲時尚界認可,從而成爲世界名模的。
甚至寧衛民聽了,還多少有點失望呢。
因爲他的審美和情感都更傾向於自己親手發掘的曲笑。
原本他堅持一定要讓曲笑去巴黎,就是希望這丫頭也能得到這樣的運氣和機會。
畢竟是自己“養大的娃”啊,偏愛一點很正常,和熟料人算不如天算,還是隻有石凱麗留下了。
不過看曲笑竟然笑得這麼開心,毫無嫉妒和羨慕,一看就是法自內心替好朋友感到高興。
寧衛民倒是覺得自己有點小氣了,不好再表現出這種偏袒性的自私,便也微笑着點點頭。
“那小石頭自己是什麼反應?這丫頭驟然身價大漲,是不是被高價合同給嚇傻了?”
可結果沒想到,曲笑對這個問題,給予的回答卻當真讓寧衛民大吃了一驚。
“嚇死?怎麼可能!這丫頭可是宋總口中膽大包天的小石猴子。寧哥,你都想不到她有多荒唐。錢還沒掙到多少,她就敢往外攘了,花錢的方式倒是能把別人嚇死。”
“我們臨回國前,這丫頭已經走完了聖羅蘭的第一場秀,結束後就拿到了兩萬法郎。這可是相當於普通法國人五個月的工資啊,放在咱們國內絕對是一筆鉅款。可這丫頭呢?一點沒當回事。不但連着幾天大宴賓客,連街邊流浪漢也請了來。尚未聽說過路易斯威登,她就敢進店訂製了箱子,最後賬單送到卡頓先生那裡,叫他過目都變了臉色。”
“還有我們回國前的最後一天,我跟小石頭出去吃飯,壓根就沒看清商店的名字,就被這丫頭拽進了卡地亞,她非要我選件珠寶或者手錶送我。我實在沒辦法拒絕,就選了這個最簡單的。後來回國後我再跟小石打國際長途聯繫,才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亂子。”
“敢情就這塊表居然要兩萬五千法郎,小石頭刷卡的時候就沒看價。因爲超過小石頭所能支付的額度,銀行拒絕付款,小石打電話還跟人家急了,聽說還罵人家來着。最後當然又是卡頓先生給解決的問題。這丫頭啊,自己一個人在巴黎,可真讓人擔心。我說要給她匯錢,她還不讓,後來我只有託宋總幫忙把錢匯過去了。但我聽說她後來又亂花了不少錢,每次走秀完一拿到錢就管不住自己,已經欠下十萬法郎。卡頓先生好像沒收了她的卡了,還讓人天天看着她……
曲笑的話沒錯,一個在巴黎亂花錢的十八歲女孩,實在叫人沒法放心。
不過這倒是石凱麗的風格,而且也能體現出她爲人的品性來,局氣,豪爽,大方,灑脫。
而且對曲笑的友情,顯然也是十足真金的,否則不能夠如此。
從這方面來看,寧衛民倒真是替曲笑感到由衷欣慰。
“宋總果然沒叫錯,她還真是個無法無天的孫猴子。尤其聽你這麼一說,我就想起她第一次京城飯店參加演出的事兒來了。當時演出一結束,她不就把五塊錢外匯券的勞務費都買了荔枝吃嘛。這些就是她能幹出來的事兒。不過你也不用過於擔心,畢竟還有卡頓先生照看她呢,依我看,法國老頭兒純粹是把她當自己女兒了。有卡頓先生在,她在巴黎不會出什麼問題的。何況她這人愣頭愣腦,大大咧咧的,對什麼都無所謂,適應能力很強。再背的事兒,她轉臉就能忘了,不會往心裡去的。”
寧衛民不免有些啼笑皆非的感慨了幾句。
但正如他所說的,他並沒有替石凱麗過多憂慮。
話鋒很快一轉,反而關心起曲笑的狀況來。
因爲寧衛民非常清楚,曲笑和石凱麗是完全相反的類型。
曲笑可不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又總是習慣先照顧別人的感受。
就免不了時常會壓抑自己,愛把自己的想法和需要擱在心底。
“坦白說,其實我倒是有點擔心你。離開了小石頭,你是不是感到心裡難過,像丟了點什麼?你最近過得怎麼樣?沒小石頭陪你了,工作生活還順利嗎?哎,你應該是在大阪爲高島屋演出吧?這次來東京到底爲了什麼,跟領導請假了嗎?對了,這麼貴的表,你既然把錢匯給小石頭了。自己還有錢花嗎?”
聽着寧衛民嘮嘮叨叨,跟自己的父母一樣,曲笑實在忍不住,笑了。
“寧哥,你又小瞧人啦。我可是比小石頭大喲,她那麼小,都能適應一個人生活,靠自己在巴黎打拼。我在日本演出身邊還有那麼多同伴,怎麼不行?我可不會爲這件事哭鼻子的。雖然說是有點想小石頭的,但我更替她有這樣的機會感到高興。至於錢的事兒,你真不用替我擔心。畢竟我還是首屆模特大賽的冠軍呢,我的勞務費可比別人高多了。現在演一場就有一萬五千円。還有還有,我這次來可不是偷跑出來的,是隊裡領導需爲配合高島屋的宣傳需要,派人陪我到東京接受電視臺和兩家雜誌採訪的。我也是工作圓滿完成,才請假外出,來看你的。對了,我這次拍的照片還會有額外的勞務費呢,一共四十萬円,二十萬円歸我自己。怎麼樣?我也很厲害的吧!”
顯然,面對事業生活的處境,名利場中的比較,曲笑是樂觀且淡定的。
這不僅源於她天生的性格,這個年代國內樸實的民風,更源於家庭的言傳身教。
曲笑的父母都是腳踏實地的人,不但沒因爲女兒在時尚舞臺嶄露頭角飄飄然。
而且從小到大一直在教育她,人生在世,沒有捷徑可走,謙受益,滿招損。
想要過的幸福,除了努力,還得懂得知足。
於是寧衛民不但清楚爲什麼曲笑人會出現在東京了,也對她的情況放心了不少。
“恭喜你,一個華夏姑娘能在日本這麼受歡迎,是很厲害,我替你感到高興。不過我還是得說,你在日本千萬不要太委屈自己,工作上也不要總是無條件服從。如果誰敢難爲你,或者遇到什麼困難需要我幫忙,你一定不要客氣啊!趕緊給我打電話!演出機會你也不要着急,有我在,你是不會沒工作的。而且我還會繼續想辦法,安排你去歐美演出。也許沒幾年,你又能和小石頭在一起了。”
“寧哥,你對我可真好。你一直都在不遺餘力的幫我,我都記在心裡呢,沒有你,哪兒有我的今天?不過,我真的已經對現在很滿意了,沒有更多的奢望了。要是再麻煩你的話,我真的會不好意思的。如果沒有更好的成績,總覺得很有點對不起你……”
“真是孩子話。你可別誤會,我從沒有想過要給你壓力。只是希望你知道我會一直支持你,你能有安全感,能過的快樂。你記住,我之所以幫你,除了我們曾經是同事,是好朋友,更是因爲你是我親手帶進模特這行的。你有這方面的天賦,又肯努力。我是真的看好你,希望你能擁有一個璀璨的青春。所以如果你覺得有些辛苦,那就隨意點,放鬆些吧。想休息就休息,休息好了再工作。我幫你可沒有任何附加條件。”
“謝謝,我知道啦。所以呀,今天你可不要跟我搶着做東啊,一定得我請你。”
“好吧,那咱們就點菜。我可會點貴的菜喲。”
“好好,千萬不要跟我客氣。多點幾個。”
這丫頭就是實在,叫來侍應生,主動翻開菜單,還真要照着最貴的菜點單。
一開口就是價值不菲的魚子醬,好幾萬円一客呢,看那架勢好像非要把二十萬勞務費花光似的。
寧衛民則趕緊謝絕阻止,而她歪着頭十分不解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
在這嘈雜混亂的餐廳裡,她看起來簡直就像清晨葉子上的一顆晶瑩透明的露珠。
或者說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一隻帶着流光翩翩起舞的螢火蟲。
不得不承認,西餐就是快。
不多時,酒菜就都端上來了。
一塊牛排,一份焗扇貝,這都是寧衛民點的。
曲笑爲保持身材,卻只要了一份沙拉。
此外,開了一瓶紅酒也只有寧衛民喝,曲笑就只喝檸檬水。
說實話,這樣不對等的用餐,多少讓這頓飯顯得有點尷尬。
不過,無論什麼也比不上兩個熟識又情感親近的年輕男女在異國他鄉偶遇,坐在一起聊起只有他們才能彼此訴說的話題,更能增進談興的。
相見恨晚的他們還是聊得海闊天空。
從彼此對於日本的感覺開始聊起,聊到生活瑣事,聊到日本和國內的種種不同,聊皮爾卡頓公司,聊演出的趣事,聊他們多久沒見,聊國內的變化,以及想念京城的一切。
然後又從東京灣的海聊起,聊海上的船,富士山的雪,看到的流星雨,聊他們許過的心願,還有在東京隨處可見的貓,總是搶東西的烏鴉,以及會自己跑到河邊捉魚的狗……
一直聊到了兩個小時過去,在這個過程裡,曲笑總是在笑,笑得溫暖天然。
那種給人的感覺,就像此時外面即將下沉的夕陽和漫天的粉紅彩霞。
在寧衛民看來,像她這樣的女孩子,纔是最能觸動男人保護慾望的,簡直就是美好的代名詞。
誰都希望能讓這樣純粹乾淨的姑娘永遠活得無憂無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