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曾俚來了信。朱懷鏡拆開一看,才知道他早已離開荊都了。朱懷鏡拈着曾俚的信,想不出這回他會去哪裡。朱懷鏡心裡總懸着自己提拔的事,便想多找些機會在皮市長面前行走。可最近皮市長總是在下面調查研究,沒有呆在機關。朱懷鏡只能每天在電視新聞裡看見皮市長。平時皮市長下去,都是事先安排好了日程。可這次皮市長說,得下去務務虛,好好研究一些問題。於是他只帶了一位副秘書長和秘書方明遠,另外就是警衛吳參謀和司機老劉,真的是輕車簡從。當然電視臺還是要去人的,去的自然又是陳雁。

日程也就沒有細細研究,下去看情況辦。朱懷鏡同方明遠打過幾次電話,都是隨便扯談,他其實是想知道皮市長哪天回來。

有天晚上,朱懷鏡想去玉琴那裡。走過辦公樓,發現皮市長辦公室的燈是亮着的。

看看時間,已是十一點多了,只怕是皮市長回來了。皮市長也太辛苦了,這麼晚了還在辦公。朱懷鏡想上樓去看看皮市長,卻又怕打攪了領導。猶豫一會兒,他還是壯着膽子上樓去了。見門虛掩着,一敲門,不見迴應。朱懷鏡就想往回走,又很不心甘。推門進去,外面這間是方明遠的辦公室,不見任何動靜。又見裡間門也是虛掩着的。這下朱懷鏡真有些忐忑了,不敢去推那扇門。可這情形是不容遲疑的,要麼趁皮市長沒看見輕手輕腳走了,要麼推門進去,多考慮一秒鐘就會多一些尷尬。朱懷鏡一咬牙,臉上一熱,推開了虛掩的門。只見寬大的辦公桌前,皮圈椅光溜溜地空在那裡。燈光毫無意義地照耀着。朱懷鏡頓時有種做賊的感覺,滿心恐懼,拔腳就想逃離。就在他轉身之際,眼睛的餘光瞥見辦公桌下像是有隻皮鞋的影子。再定眼一看,卻發現是隻腳。朱懷鏡心臟跳到喉嚨口了,跑過去一看,原來是皮市長倒在辦公桌下:“皮市長,皮市長,您怎麼了?”皮市長沒有答應,紋絲不動蜷在地毯上。朱懷鏡忙伸手摸摸皮市長的額頭,有些發涼。他馬上想到打電話給值班室,可剛提起電話又放下了,低頭聞聞皮市長的嘴看是不是有酒味。如果皮市長只是因爲喝醉了酒,讓他給弄得天搖地動就不好了。沒聞見一絲酒味。朱懷鏡抓起電話直接打給了市急救中心,急救中心簡單問了一下病人的情況,說馬上就到。打完急救中心電話,他又打了機關醫院電話,然後打電話給值班室,再打電話給柳秘書長。

柳秘書長到了,朱懷鏡飛快地跑下樓去。快到大門口,就聽到急救車嗚嗚叫着開來了。朱懷鏡感到一下子輕鬆了。車到辦公樓前停下,醫務人員飛快地打開後門,扛着擔架、氧氣瓶及一應急救物品隨朱懷鏡上樓。樓上已等着好些人了。那位醫生說話間就已經戴好了口罩,只露着兩隻眼珠子,朝柳秘書長點了點頭:“請讓屋裡的人離開。”柳秘書長揮揮手,讓大家都下樓去待命,只他和朱懷鏡在這裡守着。朱懷鏡問:“要不要告訴王姨?”柳秘書長說:“還是等等吧。等情況穩定了再說,免得雲儀同志擔心。”

兩人靜下來不說話的時候,氣氛就特別緊張。大約兩個多小時以後,那位負責的醫生纔出來。柳秘書長和朱懷鏡忙站了起來。醫生說:“是大面積心肌梗塞。病情穩定了,但還沒有完全脫險,得馬上送急救中心去。”柳秘書長說:“一切聽你們醫生的。需要我們做些什麼?”醫生說:“你們隨兩個人去吧。唉,皮市長到底還算命大。要是遲通知我們十幾二十分鐘,後果不堪設想。”柳秘書長便望了眼朱懷鏡說:“就我們倆隨去吧。”醫務人員小心地擡着皮市長上了急救車。坐在車上,柳秘書長意味深長地握了一下朱懷鏡的手。

醫生只按他們的職業要求處理這一切,可現在情況穩定了,柳秘書長的政府意識便又上來了。他問醫生要了急救中心主任的電話,撥通了,“喂,向主任嗎?我是市政府柳子風。皮市長突發大面積心肌梗塞,經過你們中心現場搶救,情況基本穩定了。現在正在送往你們中心途中。請你親自安排一下病房,做好一切準備。”一會兒就到了急救中心,好幾位醫生已等在大廳門口了。一位矮胖的醫生迎上來同柳秘書長握手,朱懷鏡便猜這人只怕就是急救中心的向主任了。果然是向主任,同柳秘書長是老熟人。皮市長被送進高幹急救室。柳秘書長和朱懷鏡只能坐在走廊裡等候。向主任覺得難爲情,便在進急救室的時候朝柳秘書長笑了笑。柳秘書長表示理解,揚揚手示意他進去親自督陣,然後掛了常務副市長成仁的電話。成副市長聽完柳秘書長的報告,說馬上趕到醫院,並讓柳秘書長打電話叫車。柳秘書長邊打電話叫司機邊對朱懷鏡說:“你打電話給方明遠,把情況同他說說,要他馬上去皮市長家接雲儀同志來醫院。”

沒多久,成副市長同王姨幾乎是同時到了。皮傑也來了,攙扶着他媽媽。王姨眼皮發紅,想必在車上哭過了。成副市長和柳秘書長安慰了王姨,再讓方明遠去找醫生安排個房間,先讓王姨休息。王姨卻堅持要進去看看老皮。成副市長就勸道:“雲儀同志,你要冷靜,剋制一下。現在醫生正在全力搶救,我們不能進去。你先休息,等可以進去了,馬上通知你。”這時方明遠已安排好房間了,回來帶着王姨去休息。方明遠因爲沒有陪皮市長加班而感到很不自在,好像皮市長落到這步田地都是他害的。

安頓好了王姨,成副市長說:“子風,我倆研究一下。我看要成立個治療領導小組。

我任組長,你和衛生廳馬廳長任副組長,再就是市人民醫院、醫大附屬醫院、市急救中心等單位的負責同志爲成員。領導小組下面設立專家小組,由衛生廳長提名,把市裡有關方面的醫學權威全拉上來。”柳秘書長說:“事不宜遲,我馬上通知領導小組和專家小組的人員到位。現在是凌晨三點半,就定在四點半開會怎麼樣?”成副市長說行。柳秘書長便讓朱懷鏡打電話給衛生廳長,讓衛生廳長再通知有關專家。朱懷鏡手頭沒有衛生廳長家的電話,方明遠沒聲沒響地掏出了電話號碼本子,告訴朱懷鏡。朱懷鏡知道方明遠心裡難堪,因爲柳秘書長不太理睬他。

打完電話,朱懷鏡去上廁所,方明遠也同了去。朱懷鏡知道他是想試探一下柳秘書長說了什麼。方明遠當領導秘書多年,最善察言觀色,早從柳秘書長臉上看出些什麼東西來了。朱懷鏡卻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有必要把柳秘書長說的話告訴他。話傳來傳去會傳出麻煩來的。朱懷鏡就說:“真的好險。我本來是失眠,起來到院子裡走走。見皮市長辦公室的燈亮着,就想上去同你扯談。一去,不見你,再推開裡間門,就見皮市長倒在地上,再遲十分鐘,只怕就壞事了。”方明遠很後悔的樣子,說:“這次在下面很辛苦。下午纔回來。我問他還有沒有事,他說讓我休息。我晚上就沒有來了。”朱懷鏡說:“這也怪不了你。”兩人說着就到了急救室門口了,便不說了。柳秘書長在不停地看手錶。成副市長在走廊裡踱來踱去,像位將軍在指揮一場殘酷的戰鬥。

這時,向主任出來了,摘下口罩,剛準備向柳秘書長彙報,馬上又看見了成副市長,眼珠子就在兩位領導之間遞了幾個來回,說:“向成市長和柳秘書長報告,皮市長不會有大問題了。家屬可以進去看一下。”成副市長點點頭,過來握住向主任的手,說:“感謝你,感謝你們全體同志。這樣,老向,我剛纔同子風同志商量,成立個領導小組,你參加一個。領導小組下面設專家小組,專家由衛生廳馬廳長定。他們馬上就到,我們先開個緊急會。”向主任連連點頭,“這樣好。皮市長是累的啊!我馬上叫人安排會議室。”柳秘書長對朱懷鏡說:“懷鏡,你去請雲儀同志吧。”方明遠也隨朱懷鏡一道去王姨房間。

這時,衛生廳馬廳長和幾位院長、專家到了。成副市長過去同他們一一握手。馬廳長搖着頭說:“你們領導同志辛苦啊!皮市長這都是累的!”幾位院長也都說是啊是啊,都是累的,市裡領導太辛苦了。領導小組和專家小組開聯席會去了,朱懷鏡和方明遠仍留在急救室門口值班。方明遠終於忍不住了,問道:“懷鏡,柳秘書長好像很不高興?”朱懷鏡說:“沒有吧?大概是心裡急。這麼大的事!”方明遠感慨道:“唉!皮市長快六十歲的人了,一年到頭,沒有一天閒着。我跟在他屁股後面跑都覺得有些吃不消。”朱懷鏡從來沒有見過方明遠這個樣子,內心同情,便有意附和着方明遠,你一句我一句,把皮市長說成焦裕祿了。領導小組和專家小組的聯席會散了,幾位專家一道去病室看了一回出來,在樓道里碰會兒頭,便散了。成副市長和柳秘書長也準備走。柳秘書長交代朱懷鏡和方明遠再堅持一會兒。朱懷鏡很想知道開會研究的情況,可柳秘書長不可能同他細談,細談了便有上級向下級彙報工作的意思了。他便只好小聲地問柳秘書長:“沒事吧?”柳秘書長說:“沒事。”

直到八點半鐘,兩位接班的人才來。朱懷鏡累得不行了,回家什麼也沒吃,便倒在牀上。忽然想到:“我這次是救了皮市長的命啊!”一覺醒來,已是下午三點半。他急忙穿了衣服就趕到急救室,正好王姨和方明遠從裡面出來。王姨見了朱懷鏡,眼淚一滾出來了,拉着他的手嗚嗚哭了起來:“懷鏡啊,謝謝你啊!這次不是你,老皮他就沒命了!”朱懷鏡忙說:“王姨,這都是皮市長自己命大,必有後福的。”王姨說:“是菩薩不讓你睡覺,讓你去救我老皮啊!不是菩薩保佑,哪有這麼巧的事呢?懷鏡,你是屬什麼的?”朱懷鏡說:“屬牛。”王姨眼睛一亮,說:“這就更巧了!命這東西,不由你不信的。算命先生真就說過,我老皮同屬牛的人在一起就會遇難呈祥的。”朱懷鏡注意到方明遠有些不自在了,便說:“哪裡啊,王姨,是皮市長自己命大。”

皮市長在急救中心住了二十來天,情況大爲好轉了,便轉去省人民醫院。領導生病住院,對有些人來說是個機遇。每天便有很多人去醫院看望皮市長。成副市長同柳秘書長商量,決定安排武警戰士全天候值班,不讓來人打擾皮市長。方明遠、警衛吳參謀和司機老劉三個人自然是天天守在醫院。朱懷鏡一下班也呆在醫院。儘管派武警值班,上醫院來探望的人還是天天不斷,都被武警戰士擋了回去。陳雁是個例外。她總是晚上來,讓朱懷鏡或者方明遠陪着在皮市長病榻前坐上一會兒,說說話就走。皮市長住院不讓別人探望,這事在外界一傳,人們便覺得我們有位好市長。誰都清楚,有些領導住一回院,比做一筆大買賣賺的還多。

皮市長從來沒有親自給朱懷鏡打過電話,平時都是方明遠代勞的。這一天皮市長突然打了電話來,朱懷鏡一下子竟然沒有聽出皮市長的聲音,弄得很慌亂。敲了門進去,不見方明遠在裡面。他便給皮市長盃子裡添了茶,再爲自己倒了一杯。皮市長嚴肅地望着朱懷鏡問:“懷鏡,那個天馬娛樂城,你聽到什麼說法嗎?”朱懷鏡不知皮市長是什麼意思,不敢貿然答話,便說:“我倒是沒聽說什麼。”皮市長顯得有些義憤,說:“老百姓意見很大!上次兩會期間,我下令查過他們,也沒查出什麼名堂。我想,這個娛樂城,不能再讓天馬公司搞下去了。再讓他們搞下去,非出大亂子不可。我的意見是,讓龍興大酒店買下娛樂城。當然這得讓龍興自願,不搞行政命令。你同商業總公司雷拂塵和龍興的梅總很熟,就請你同他們把意向先說說。具體的再讓天馬總公司同龍興大酒店自己去談,我們不干涉。”朱懷鏡說:“行,我同他們兩位說說吧。”他話說得從容,耳根卻忍不住有些發熱,心想皮市長怎麼知道自己同玉琴很熟?皮市長說:“好吧,這事就麻煩你同他們說說。注意點方法,不要讓他們誤以爲我們在施加影響。”皮市長“好吧”二字剛出口,還沒說出下文,朱懷鏡就明白首長的指示完了,自己該告辭了。

皮市長在辦公室比在家裡嚴肅些,朱懷鏡也沒感覺有什麼不自然的,很恭敬地站了起來,說:“市長您忙吧,我走了?”

回到辦公室,準備去玉琴那裡。在辦公樓前碰上方明遠。朱懷鏡沒有說剛纔到皮市長那裡,他意識到皮市長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這事情。只問:“明遠,幾天沒見到你了,這麼忙?”方明遠說:“我正準備找你哩。皮市長想看看《南國晚報》上寫的袁小奇的一篇文章,題目是《卻說現代登仙術》,聽說那位作者是你的同學,原來在我們政協報社工作,最近好像辭職了。我找了好些天,沒找着。”朱懷鏡聽說了也想馬上找到那篇文章,看看曾俚到底說了些什麼。

同方明遠別了,朱懷鏡開車去了龍興大酒店。自己開門進了玉琴家,卻見玉琴還沒有回來。玉琴現在忙多了,一般不可能按時下班的。朱懷鏡自己倒了杯茶。沙發邊的報籃裡有一疊報紙,朱懷鏡拿過來翻了翻,居然找見了那張登了《卻說現代登仙術》的《南國晚報》。看完了,塞進了自己的包裡面。朱懷鏡納悶的是,曾俚的文章隻字不提誰的名字,可方明遠怎麼說是寫袁小奇的呢?看來袁小奇是何等貨色,大家都心照不宣。

玉琴回來,兩人坐着看電視說話。皮市長交代過要注意方法,朱懷鏡便不急於說起天馬娛樂城的事。玉琴顯得有些累,朱懷鏡就說早些休息吧。朱懷鏡剛平躺下來,玉琴便爬了上來,疲沓沓的像個橡皮人。他知道她太辛苦了,撐着這麼大的酒店,生意又不好做。讓她靜靜地休息了一會兒,朱懷鏡才把她放下來,攬在懷裡,問:“最近生意好些嗎?”玉琴說:“不見得怎麼好。自從天馬娛樂城開業以來,我們的餐飲、保齡球、歌舞廳、桑拿都不行了,甚至客房生意也受到影響。”朱懷鏡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問:“玉琴,你想過把天馬娛樂城買下來嗎?”玉琴說:“沒想過。他們哪會捨得?”朱懷鏡說:“天馬公司的攤子鋪得太大,我看也未必顧得過來。我前不久聽皮傑說起過這意思。你先想想,我出面和皮傑說說意向。”玉琴說:“莫太急於接觸,我找幾位副總先商量一下,得謹慎些。”既然玉琴答應同幾位副老總先商量一下,朱懷鏡便不再說這個話題了。

第二天上午,朱懷鏡專門去了商業總公司,同雷拂塵扯着扯着,就扯到天馬娛樂城的事了。儘管朱懷鏡很方法,雷拂塵一聽就知道他是帶着某位人物的旨意去的。雷拂塵當然沒有把這層意思說破,只是就事論事,說他會支持龍興大酒店買下天馬娛樂城。

一個多月時間,天馬娛樂城同龍興大酒店磋商了好幾次,協議條款越來越明朗。玉琴處事謹慎,每次協商會後,她都要向雷拂塵通報情況。雷拂塵表態總是很原則,讓玉琴心裡不怎麼有底。但收買天馬娛樂城她是打定算盤了,心想這樣也許是龍興大酒店的長久之計。可是今天,皮傑終於亮出了底牌,她卻沒有信心了。皮傑出價二千八百萬元,玉琴嫌太貴了。當天晚上,皮傑打了電話來,把今天協商的情況告訴了朱懷鏡。吃過晚飯,朱懷鏡去了玉琴那裡。朱懷鏡不急於問起天馬的事,只先扯些別的話。他知道過會兒玉琴自己會說起的。果然玉琴就說了:“皮傑真吃得鹹,要價二千八百萬!”朱懷鏡問:“到底值多少,你心裡有數嗎?”玉琴說:“這得評估。可他這也是請專業人員評估的,怎麼說呢?評估報告我看了,一眼就看出問題。譬如說保齡球館的設施,估價八百六十萬。哪值得這麼多?他們是十二球道的場子,算上裝修,依荊都造價,最多五百五十萬元。光這一項,就高估了三百一十多萬元。”朱懷鏡聽得有些意思了,笑道:“你的生意經還蠻熟嘛!賬算得丁是丁,卯是卯。按你的意思,多少才願接受?”玉琴說:“我大致算了一下,按他這個數,我至少吃虧一千萬。”朱懷鏡有些吃驚,卻說:“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但我想,高價也自有道理,他們就算是做一回房地產,當然是溢價出售了。我建議你們再談談。談生意嘛,是要靠談的。”玉琴笑了起來說:“你讓我感覺就像是皮傑派來的商業間諜。”朱懷鏡捏了把玉琴的臉,說:“我就是當商業間諜,也只會當你的間諜呀!”他感覺自己的臉有些發熱,便掩飾着把臉貼過來挨着玉琴親熱。

第二天上午,朱懷鏡一上班就打了皮傑電話,把玉琴的意思說了。當然沒有說得太細,他畢竟心裡有些鯁鯁的,就像自己在出賣玉琴似的。當天下午,朱懷鏡隨司馬副市長下基層去了。一去就是五天。回荊都是星期六,朱懷鏡把行李往辦公室一放,就去了玉琴那裡。開門進去,卻見玉琴躺在牀上。朱懷鏡上前去,見玉琴原來醒着,眼眶子有些陷下去了。“你病了?幾天了?吃什麼藥了嗎?”玉琴勉強一笑,說:“沒事的。我還上着班哩。”朱懷鏡在玉琴的臉上不停地撫摸着:“你瘦了。”玉琴說:“告訴你,天馬娛樂城我們買下了。昨天成的交。”朱懷鏡問:“多少的價?”玉琴閉上眼睛,說:“二千八百萬。”

朱懷鏡吃驚了:“怎麼?一點兒價都沒砍下來?”玉琴搖搖頭,沒有說話。朱懷鏡也不知說什麼纔好,關了手機,安安心心陪了玉琴兩天。玉琴是沒辦法閒着的,雖是週末,也得勉強撐着去招呼酒店生意。只是人確實有些憔悴,每次出門便小心化了妝。

星期一,皮傑來電話:“朱哥嗎?娛樂城還是賣出去了,感謝你啊。這娛樂城總讓我老頭子看着是坨眼屎,今後他再也沒什麼說的了。”朱懷鏡說:“感謝我什麼?你是商業奇才啊!”皮傑哈哈大笑起來:“朱哥過獎了,沒有你在中間斡旋,我和梅總連談都談不下來,你那位梅總可精呀!晚上我想請你玩玩。”朱懷鏡只好說恭敬不如從命。

快到中午的時候,皮市長打電話過來叫朱懷鏡。這是皮市長第二次親自打電話給他。

上次皮市長打電話來,朱懷鏡以爲是自己好運來了,竟暗自歡喜。這回他就不敢再心存這份僥倖了。皮市長靠在椅子裡,雙手叉在小腹處:“到下面跑了幾天?”皮市長這隨意問問也是寒暄的意思。朱懷鏡卻不能隨意回答個是就了事了,便很得體地回答說:“這次司馬市長主要是下去看看二季度財貿任務完成情況。總的來說還不錯,下面普遍認爲今年市裡財貿會議定的幾條政策好,同志們很有勁頭。”皮市長點點頭:“哦……行!”讓人既可以理解爲他在肯定朱懷鏡的彙報,又可以理解爲他結束了這個話題。朱懷鏡就不再說下去了,很恭謹地站着聆聽指示。這時聽得外面有響動,知道是方明遠從外面回來。皮市長便叫道:“小方,快下班了,你先走吧。我同懷鏡還扯一些事情。”方明遠這才知道朱懷鏡在裡面,朝裡探着頭笑笑,走了。朱懷鏡便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

皮市長面色慈和:“懷鏡,你的能力比較全面,工作很不錯,作風也紮實,我是滿意的。

我說過,你的事,我會負責到底。我說話算數。我同有關領導通了氣,準備讓你去財政廳任副廳長。財政廳的班子是徹底換了的,全部是從地市領導中安排來的。還空着一個副廳長職位,你去吧。我覺得你熟悉財政工作,在縣裡當過管財貿的副縣長,有實際經驗。到市裡又當財貿處處長,熟悉財貿系統情況。而且你的理論水平也不錯,我看你寫的一些文章也好,你主編的財源建設那本書也好,都不錯。這個安排,你自己考慮怎麼樣?”朱懷鏡胸口早怦怦跳了,說:“我聽從皮市長安排。我個人沒有什麼可考慮的,對皮市長的器重只有萬分感激。我不會說太多的漂亮話,反正一條,我是你用的人,走到哪裡都不會給你丟臉!”皮市長笑道:“這個我相信。不過一條,你還年輕,像你這個年紀,直接從處長提到重要廳局任副廳級實職,不太多。所以我交代你一條,就是自始至終都要戒驕戒躁,謙虛謹慎,與人爲善。懷鏡,我這只是個別向你通個氣。就在這幾天,組織部門會來考察你的。”

朱懷鏡明白皮市長的意思,是交代他自己別先到外面多嘴,要嚴守組織機密。“我會注意的。”朱懷鏡這話說得含糊,卻也是多重意義:既有注意表現的意思,也有注意保密的意思。反正皮市長聽着滿意,站起來握了朱懷鏡的手說:“那就這樣?你先去吧,我過會兒走。”

朱懷鏡下樓來,心情的歡快自不用說了。只顧着暗自高興,竟沿着走廊走過頭了。

爲了不顯得失態,乾脆跑進走廊頂頭的廁所裡小解了。洗手時,望了望鏡子裡的自己,真的是紅光滿面,印堂發亮,一副吉祥發達的相。撩頭髮的時候,他有意微微皺了下眉頭,掩飾臉上的得色。畢竟是下班的時候,走廊裡滿是準備回家的同事。朱懷鏡交代自己,這事在組織上沒有正式談話之前,就連老婆都不要告訴。不過他向老婆保密,考慮的倒不是組織原則,而是想試試自己是否具有大領導的心理素質。他暗自同自己打賭,如果忍住了沒有說,說明自己在官場還算可塑之材;如果忍不住說了,說明自己修煉不夠。

回家時,香妹正準備下米做飯。朱懷鏡便拉着兒子問些關心他學習的話。儘管腦子裡翻江倒海,身子卻紋絲不動,卻也發現有喜事悶在心裡不同老婆講,原來是件很難受的事。晚上赴皮傑的約。無非是喝酒、打保齡球、唱歌跳舞,逢場作戲而已。自然有小姐陪,小姐很靚麗,也很會撩人,卻找不到遇見李靜的那種感覺。應酬完了,心裡竟空落落的。李靜留下的名片早被香妹扔了。可朱懷鏡是學財經的,對數字天生的敏感,記電話號碼幾乎有特異功能,一直沒有忘記李靜的電話號碼。只是從來沒有打過。無聊的時候,他會想起那個女人,甚至想打她的電話試試,看到底會有什麼奇遇。他越是經常這麼想着,就越是警惕自己,千萬別做傻事。

過了幾天,組織部來人考察朱懷鏡。當面考察同無記名投票完全是兩回事。找去談話的人,都是辦公廳人事處安排的,多是各處負責人。柳秘書長專門授意過人事處長找那些能夠客觀評價幹部的同志去談情況。這話上得書,見得人,冠冕堂皇,人事處長卻心領神會。結果,組織部的同志在辦公廳考察了一天,工作搞得很紮實,情況也瞭解得很透徹,發現朱懷鏡真是位德才兼備的好乾部。人們便又是拍朱懷鏡的肩膀,祝賀他高升,要他請客。朱懷鏡只是笑笑,不多說話。他知道用幹部這事,文件沒下來,什麼話都不要說。

這回倒是利索。不到半個月,市政府的任命文件下來了。朱懷鏡在這批任用的幹部中名字排在最前面。文件真的下了,叫他請客的人倒少了。大概因爲在文件沒有下來之前,拍他肩膀的處長們都是同級還比較隨便,可是現在他真的是副廳級幹部了,而且是財政廳的副廳長,大多數處長便明白朱懷鏡現在是個什麼分量,不讓朱懷鏡請客,而是找機會請請朱副廳長,以後有事好有個關照了。

所以,朱懷鏡只宴請了皮市長和柳秘書長等幾位領導,感謝他們的栽培。接下來就是別人請客了。要請他的人又多,他真有些安排不過來,對很多人的熱情只好婉言謝絕,實在駁不了面子的就撥冗光臨了。張天奇還專程趕到荊都來祝賀朱懷鏡高就,隆重地宴請了他。嚴尚明居然也在天元大酒店擺了一桌,請朱副廳長賞光。這位嚴廳長現在同宋懷鏡相見,不再總是那副很職業的面容,顯得很和善。柳子風、雷拂塵、皮傑、方明遠、宋達清、劉仲夏、裴大年都請了他。袁小奇聽了黃達洪的報告,也特意飛了回來,說湊個熱鬧。最有意思的是圓真大師,朱懷鏡升遷的消息傳到他那清淨佛地,也打了電話來,說非請客祝賀不可。朱懷鏡推了好半天硬是推不掉,只好約了方明遠陪着一道去了。圓真帶了兩位漂亮尼姑作陪,就在山下一個叫做碧雲齋的酒樓叫了一桌。朱懷鏡去了才知道這碧雲齋酒樓原來是荊山寺辦的經濟實體。不能委屈朱廳長和方處長吃素,圓真出了主意,一桌兩制:一邊是酒肉,一邊是齋食。可吃到半路,朱懷鏡和方明遠再三激勸,圓真也就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了。

白天餐餐有人請客,晚上又有人登門。來的多是財政廳的一些處室負責人,拜碼頭的。也有財政廳一般幹部上門的,很是殷勤。這些日子,香妹總是很快活。男人榮升了自是好事,更讓她高興的是朱懷鏡不管赴多少飯局,晚上總是回家。她知道男人現在是財政廳副廳長了,不像在辦公廳過了不久就要寫材料,晚上也難得回來。朱懷鏡總是這麼忙,連玉琴那裡也去不了。他只好打電話告訴玉琴,他將去財政廳任副廳長。玉琴因剛接手天馬娛樂城也正忙得兩腳不沾地,只在電話裡說了幾句祝賀的話。

方明遠接任了財貿處長,廳裡爲皮市長另外安排了一位秘書。這位秘書姓餘,叫餘志,很年輕。鄧纔剛調保衛處任副處長。朱懷鏡猜得出,調走鄧纔剛,多半是方明遠的主意。鄧纔剛在財貿處幹了多年,總是副處長,也該動一下了,不然方明遠同他不好共事。朱懷鏡一直猜不透鄧纔剛這人怎麼這麼背時,老是提拔不了。保衛處實在不是個好去處。政府大門口三天兩頭堵着上訪請願的羣衆,保衛處的人沒一天是好過的。

朱懷鏡現在等待着去財政廳報到,財貿處的工作他已同方明遠交接了。這一天,朱懷鏡有意推掉所有應酬,想抽時間同玉琴相聚。他早早就告訴了玉琴,說他晚上過來,同她一塊兒吃晚飯。不料快下班時,鄧纔剛跑來說,請朱懷鏡一起吃頓飯。這是朱懷鏡萬萬沒有想到的。便不太好推脫。他只好臨時告訴玉琴,吃了晚飯再過來。鄧纔剛也沒再約別的人作陪,只他們倆。鄧纔剛舉了杯說:“懷鏡,祝賀你高就。”朱懷鏡不好說彼此彼此之類的客氣話,因爲這回調鄧纔剛去保衛處,實在是對他的不公,便心生愧意,忙說:“哪裡哪裡,小弟我人微言輕,沒有盡到責任啊。”兩人舉杯一碰,鄧纔剛又說:“這杯酒也算是別離酒吧。懷鏡,我受夠了。保衛處我不想去了,政府這地方我也不想呆了。”朱懷鏡吃驚不小,安慰道:“纔剛,我說,你還是冷靜些好。”鄧纔剛舉起酒杯亮了一下,自己幹了,讓朱懷鏡隨意。鄧纔剛說:“現在,很有血性的人少了。我並不故作正經,知道自己也不是個慷慨激昂、特有正義感的人,只是有時心血**圖嘴巴痛快。票子、房子、榮譽、地位都讓人家支配着,你能不老老實實聽話?我知道自己得罪了上面,就想學乖些,緊閉口,慢開言,只管埋頭做事。可是晚了,我的印象在他們心目中早定格了。我考慮了半個月,不想再在政府幹了。”朱懷鏡說:“你有什麼打算?”鄧纔剛望着窗外,說:“就像我們坐在這旋轉餐廳,換一個角度,又是另一番風景。我何必死守在這裡呢?只要不再想當什麼官,一切都好辦了。我有律師資格,早些年還當過兼職律師。也打過些漂亮官司。我有位朋友在南方做生意,已經做得很大了。

他老早就拉我入夥,當時我有顧慮。他最近又同我聯繫,我答應過去,出任他們公司的副總,主要幫他打理法律方面的事情。儘管也是幫人家打工,卻自由些,好乾就幹,不好乾我走人。”鄧纔剛看上去似乎很輕鬆,而朱懷鏡感覺到的氣氛是悲壯而落寞的。鄧纔剛去意已決,朱懷鏡便不再相勸。怕鄧纔剛喝多了會再說出格的話,便不讓他獨自喝了,總是同他對着喝。就一瓶酒,只要他多喝幾杯,鄧纔剛不至於酩酊大醉的。終於瓶幹酒盡了,鄧纔剛還要叫酒,朱懷鏡阻止了。付了賬,兩人喝了杯茶,離席而去。朱懷鏡叫了的士,去了玉琴那裡。

朱懷鏡去財政廳報到上任,是組織部長帶着去的,有些意味深長。因爲一般只有正廳級幹部上任,組織部長才親自帶着去,而廳局副職上任通常是由副部長陪同去的。過了幾天,皮市長又專門到財政廳視察工作,作了幾點指示。隨後司馬副市長也去了財政廳。財政廳上上下下的幹部便明白,新來的朱副廳長非同一般。他們的猜測很快得到證實。財政廳領導重新進行了分工,朱懷鏡分管預算、行財、企財、黨務、人事和機關日常事務。他在領導班子中排位雖然在最末尾,可實際權力卻像是二把手了。

如今朱懷鏡真當了財政副廳長,也有些緊張。好在他學的是財經,又管過多年財貿,人也靈泛,很快也就適應了。再說具體業務有分管處室各負其責,他只要拍板時不顯得是個外行就得了。朱懷鏡搬進了財政廳的一套四室兩廳的新房。自己是才提拔的副廳級幹部,凡事都該注意,房子也就不怎麼裝修。只是香妹嫌傢俱太舊了,便把沙發、桌椅、櫃子、牀鋪等全部換了新。如今東西貴,錢不值錢,只是買了些該用的傢俱,就花了差不多十三四萬。一算賬,香妹有些心疼。朱懷鏡安慰說,錢是人掙的,也是人花的,花了就花了吧。朱懷鏡現在有專車,本可以把那輛車還給皮傑,可想着有時還是用自己的車好些。那車便仍停在政府車庫裡,要用的時候去開就是了。

一個偶然的場合,朱懷鏡聽說作家魯夫死了,而且已死了快大半年了。魯夫早同老婆離了婚的,一個人過着,死了好些天,人們撬開他的家門,才發現他趴在陽臺上,人都有股味兒了。法醫一檢查,說是喝酒醉死的。他那已經改了嫁的老婆跑來爲他料理了後事,不相信魯夫是醉死的,說他平日不太喝酒的,怎麼會醉死呢?朱懷鏡屈指一算,魯夫死的日期,正是曾俚離開荊都前後,也就是魯夫寫了那篇想讓袁小奇曝光的文章之後。朱懷鏡聽說這事的時候,只當是街頭軼聞,沒說什麼,就像他並不認識這個人。心裡卻產生某種聯想。

就在朱懷鏡聽說魯夫死訊不久,市裡召開了慈善總會發起暨成立大會。袁小奇回到荊都,捐款四百萬元,便當選爲慈善總會副會長。裴大年捐款五十萬元,被列爲慈善總會的發起人之一,併成爲慈善總會的終身理事。還有十幾位企業家,因爲捐款而成爲終身理事。這些慈善的人們都坐在主席臺上。朱懷鏡也坐在主席臺上,因爲財政也拿了幾百萬作爲慈善總會的啓動經費。朱懷鏡也被列爲慈善總會發起人之一。在市裡領導熱情洋溢地闡述慈善事業重要性的時候,朱懷鏡卻有些心猿意馬。對如今每天都在發生的咄咄怪事,他越來越明白沉默是金的道理。朱懷鏡就這麼在副廳長的交椅上四平八穩地坐着,日子過得很自在。

朱懷鏡做官的感覺正好,有件事情震動了他。皮傑出國了,他先是移民去了南美洲某國,此後又去了第三國、第四國,直至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世界的哪個角落。皮傑走得隱秘,事先朱懷鏡沒有聽到半點風聲。玉琴聽朱懷鏡說皮傑移民去了國外,很是吃驚,眼睛瞪得老大,臉色都有些變了。關於皮傑出國的事終於在外界傳播開了,而且越傳越神,朱懷鏡聽到的傳言有好幾種版本,但基本情節是說皮傑捲款潛逃了。原來天馬公司的自有資產並不太多,全靠銀行貸款支撐。他這一走,公司就只剩下個空殼了,銀行貸款等於丟在了水裡。

朱懷鏡最近沒有去皮市長那裡,不知他們夫婦現在怎麼樣了?這天晚上,朱懷鏡去了皮市長家。小馬開門的表情已讓朱懷鏡感覺到了一種不祥氣氛。皮市長和王姨正坐在沙發裡,沒有起身,只望着朱懷鏡,打了招呼。沒有開電視,又只開了一盞壁燈,客廳顯得冷清而灰暗。皮市長說:“懷鏡,今天有空過來坐坐?”朱懷鏡聽出這話似乎有怪罪的意思,忙說:“幾次想來,打了電話,小馬都說你不在家。”他說着就望着小馬。

小馬會意,幫着遮掩:“朱廳長打過好多次電話哩。”小馬倒了茶給朱懷鏡端上,自個兒進裡面去了。皮市長說:“懷鏡,在外界聽到什麼話嗎?”皮市長問話從來不是這麼直來直去的,朱懷鏡愈加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看得出,皮市長也猜到他是爲了什麼事來的,也就不繞彎子,直說了:“外面的傳言對皮傑不利。我是不相信,皮傑同我也常在一起玩,我瞭解他。”皮市長嘆道:“他是我的兒子,我都沒能瞭解他啊!外界傳言是真的,只是具體細節有出入。有人說他帶走了好多好多億,沒那麼多。初步查了下,可能有四千多萬。檢察院正立案調查。”朱懷鏡心裡一怔,腦子都有些發木了。王姨哭了起來,說:“這孩子,要這麼多錢幹什麼呢?我和老皮平時總是教育他要安分守己做生意,不愁吃、不愁穿,就行了。他可好,弄了那麼多錢,還跑到國外去了。”皮市長蜷在沙發裡,似乎體積也縮小了許多,沒有平日裡看上去那麼高大了。他揹着壁燈,兩隻眼睛黑洞洞的,朱懷鏡感覺到陰影中的皮市長正望着他,便試探着說:“能不能找個合適的人,同檢察院打個招呼。”皮市長搖頭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打什麼招呼?何況他只是我皮德求的兒子!唉,只要這個案子就事論事,不再借題發揮下去,就萬福了。懷鏡,最近你要是有空,多到這裡來坐坐。”朱懷鏡點頭應道:“好好,我會常來看看的。”王姨說:“懷鏡哪,我和老皮枉然一世啊,到頭來一個兒子都不在身邊。

好在老皮還有你這樣的好同事,總算有個說話的人。”王姨說着便拉起朱懷鏡的手,輕輕拍着,很感動人。朱懷鏡心裡有根神經真的被觸動了,說:“王姨,你和皮市長就把我當你們的兒子吧。有什麼事,我隨叫隨到。皮市長對我的恩,我是怎麼也報答不完的啊。”就着這意思說下去,話題就到了知恩圖報上面了。自然也就會說到有些人以怨報德,過河拆橋。王姨同朱懷鏡正感慨着世態人情,皮市長突然嘆了一聲,低聲說道:“懷鏡,雷拂塵出事了。”

“啊?”朱懷鏡不知雷拂塵出了什麼事,一臉驚疑。皮市長把頭靠在沙發上,說:“今天下午,檢察院已經把他收審了。他涉嫌受賄。這個人能力倒是不錯,是個人才,在他的任用上,我是說了話的。沒想到他在錢字上過不了關。唉,真不爭氣!他的老對手打着燈籠找他的毛病,他自己偏偏就不過硬。眼看着要出事了,他託人找我。他自己不乾淨,我保得了他?”朱懷鏡問:“到底有多大問題?”皮市長說:“檢察長向我彙報過,初步掌握,有百把萬塊錢。龍興收買天馬娛樂城的時候,他還向皮傑伸過手。”朱懷鏡感覺臉皮有些發僵。當初是他將雷拂塵引見給皮市長的,沒想到雷拂塵這麼快就栽了。朱懷鏡覺得是自己弄得皮市長沒面子。看得出,皮市長因爲自己爲雷拂塵的任用說過話而難堪。

從皮市長家出來,朱懷鏡躊躇再三,還是想去玉琴那裡看看。前幾天聽說皮傑出國了,玉琴那麼敏感,朱懷鏡一直想不通。卻又不便多問,怕引出不愉快的話題。今晚他知道雷拂塵收了皮傑的錢,某種擔心在他內心隱隱膨脹着。玉琴正躺在沙發裡,見朱懷鏡開門進去了,才坐了起來,望着他笑。他感覺她的身子軟軟的,就抱起她往臥室去。

他掀開被子,把玉琴放了下來。他把她放下來是什麼姿勢,她便是個什麼姿勢蜷着,動也不動一下,疲沓沓的像攤泥。他側着身子半躺着,一邊親吻一邊撫摸着她,不說話。

玉琴沒感覺似的,只是閉着眼睛,平着躺了好半天,才慢慢側過身子,長舒一口氣,翻身爬到了朱懷鏡上面,親吻起來。她伸出舌頭,在朱懷鏡的臉上一遍遍地舔着。朱懷鏡只想銜着她的舌頭不放,可她的舌頭像位匆忙的旅行家,只在他的嘴邊稍作停留,又擔風袖月遠行去了。玉琴越來越忘情,目光迷離,滿臉通紅。她先是柔情似水,繼而驚濤駭浪。玉琴今晚的狂野和迷醉令朱懷鏡好生奇怪。他感覺自己不再是揮舞指揮棒的音樂大師,而只是在爲一曲激越奔放的女高音獨唱表演和聲。玉琴最後幾乎要虛脫了,半天喘不過氣來,大汗淋漓。朱懷鏡心痛起來,下牀找了條幹毛巾捂在被窩裡把她搓幹了。

他的手在她的胸口上撫弄了好大一會兒,感覺不到她的動靜了,想她也許睡着了,便慢慢停止了愛撫。沒想到玉琴突然轉動了身子,一雙深深陷進眼窩的眼睛可怕地望着他說:“懷鏡,今後……我倆再也不要往來了。”朱懷鏡禁不住大聲問道:“什麼?”玉琴又閉上眼睛,輕聲說道:“我有這個想法不是一兩天了,只是一時說不出口。我倆好好過完這個晚上就分手吧。請你不要再問爲什麼。”朱懷鏡哪忍得住不問爲什麼?他坐了起來,靠在牀頭,把玉琴摟過來,讓她枕在他的腿上。他一次一次地問,到底這是爲什麼。

玉琴總不開腔,眼睛死死閉着,像已沉沉睡去了。朱懷鏡便拿話來激她,說她是不是另外有人了。玉琴也不惱,照樣閉上眼睛躺着。朱懷鏡不問了,把頭靠在牀頭,也閉上了眼睛。他陷入了一種很恐怖的情緒,內心陰森森的。原來這女人剛纔是用狂放的在同他作最後的訣別。他低頭望着玉琴,說:“玉琴,告訴我你碰到什麼麻煩了,讓我們一起來想辦法對付。”

玉琴坐了起來,伏在朱懷鏡的懷裡,淚下如注,“懷鏡,我收了皮傑二十萬塊錢。”預感終於被證實了,朱懷鏡明白這事對玉琴意味着什麼。他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只把她抱得緊緊的,好像她正在慢慢化成水。玉琴抽泣着說:“我們收買天馬娛樂城,明眼人一看就是樁吃虧的買賣。皮傑同我談了好多次,我都沒鬆口。最後,皮傑送了二十萬塊錢來,說雷拂塵也同意了,請我給個面子。我就知道雷拂塵一定收了他的好處了。我要是不收,雷拂塵會記恨我,也會防着我的。而這樁買賣,皮傑要是硬要做成,肯定會做成的。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不讓我做這總經理,讓別人來做。懷鏡,我畢竟是怕失去總經理位置,我也想他皮傑憑什麼一下子就白白多賺了一千萬?這人真是害羣之馬呀!”朱懷鏡很是心疼,摟緊玉琴說:“玉琴,我倆一起想辦法!”玉琴揩乾了淚水,不哭了:“懷鏡,事情我都告訴你了。你早些走,不要等到天亮。你再也不要來找我了,也不要打電話給我,免得平白無故地牽扯進去。我想過不了兩三天,我就不在這裡了。錢我一分都沒動過,我明天就去銀行取出來。只要檢察院的人一到,我就連人帶錢都讓他們帶走。懷鏡,你把我再抱緊些吧,我想就這麼同你安安靜靜地抱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啊!”

朱懷鏡抱着玉琴,懊悔和內疚沿着他的背脊蛇一樣往上爬,最後緊緊纏着他的脖子,叫他呼吸不得。他覺得是他害了玉琴。他不該在她和皮傑之間撮合,不該勸玉琴同皮傑做這筆交易。他也不該去找雷拂塵。他覺得很對不起玉琴,卻不敢向她說聲道歉的話。

兩人一刻也沒閤眼,就這麼擁抱着。很快就是凌晨三點多了。玉琴望一眼牀頭的鐘,一把抱緊了朱懷鏡,就像知道自己大限將至的人,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懷鏡,我從來沒有如此害怕時間,從來沒有如此害怕天明。我感覺鐘上的秒針像把刀,正喀嚓喀嚓割着我的心臟。懷鏡,我今生今世,還能見到你嗎?”

朱懷鏡望着她說:“玉琴,我是你的。你聽我說,只要熬過苦難的時間,一切就都過去了。我要你向我保證,不論遇到多大的打擊,一定要堅強,一定要想得開,千萬不能做傻事。”玉琴不回答他,只躺了下去,手伸向朱懷鏡:“懷鏡,我要你。你再好好給我一次吧……”朱懷鏡哪有心思做這種事?但他只好順從她的意思。他撫摸着玉琴,感覺她其實也沒有情緒。兩人抱在一起相互撫摸,在牀上滾來滾去。朱懷鏡誇張自己的熱情,儘量調動着情緒。玉琴今晚的手好像特別修長,她撫摸的動作格外舒緩悠揚。他很清楚,玉琴也在誇張她的激情。

天快亮了,玉琴目光滿是哀婉,推了推朱懷鏡,“你走吧,時間不早了。”朱懷鏡一把摟起玉琴。他知道玉琴在這世上沒有一個親人,如今又遭此大難。多麼可憐的女人!朱懷鏡穿好衣服,玉琴早在牀上哭成一團了。她不敢放聲大哭,只好緊緊咬着枕頭,默默飲泣。這可憐樣兒真令人心碎。朱懷鏡再次上前,將她的頭抱過來,貼在胸口。玉琴咬着他的襯衣,手在他背上使勁地摳。朱懷鏡一直強忍着,現在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

天還沒有完全亮,朱懷鏡沒有地方可去,只好在街上無意識地溜達。初冬的早晨,寒氣襲人。好不容易捱到七點多鐘,朱懷鏡攔了輛的士,讓送他去銀杏園賓館。這是財政廳的賓館,上了車,朱懷鏡打了賓館吳經理電話,說他馬上過來。這幾天有好多緊急文件,在辦公室不得安寧,老是有人找,想躲到這裡看兩天文件。吳經理叫服務員開了最棟頭的一個大套間。朱懷鏡太累了,腦門子隱隱作痛,心臟也很難受。吳經理一走,朱懷鏡就上牀呼呼睡去了。朱懷鏡不知道,他正酣然大睡的時候,玉琴已被檢察院的人帶走了。玉琴一早就開車去銀行取了那二十萬塊錢。她把保密箱鎖進辦公室的保險櫃裡,坐在那裡喝茶。十一點的時候,玉琴透過窗戶,看見一輛檢察院的警車開了來。玉琴不再害怕,也不顯得驚慌,起身打開保險櫃,取出保密箱,放在辦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