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過來的時候,正躺在白唯賢公寓的牀上,窗簾沒有拉,能看到外面的天空是一片濛濛的光亮,我的右手有些微微的麻疼,低頭一看,正打着點滴,臥室門外有叮叮咣咣的聲響,似乎從廚房位置穿來的,我吃力得欠了欠身子,張嘴想喊一聲白總,卻發現嗓子有些沙啞,可能是感染了風寒,我身上的衣服已經換了一套乾淨的,是藍色的連衣裙,好像是馮錦的,她總是喜歡粉藍白這三種顏色,看着很清純,也乾淨,這一件我見過她從外面拿回來,摸着手感似乎沒有穿過,沒有水洗的柔軟,還有些發硬。
我掀開被子要下牀,門忽然被推開,白唯賢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面進來,看見我醒了笑了一下,“昨天給你抱回來你有點感冒,本來身體就沒好,我着了大夫來家裡給你輸液,現在有沒有覺得好點。”
他把碗放在牀頭,扶着我站起來,指了指門外,“你去洗個澡吧,我聞你身上都是汗味,我給你換了衣服只幫你擦了擦,可能洗個熱水澡會舒服。”
白唯賢說完扶着我進了浴室,我總覺得他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他對我的態度似乎變了許多,從權晟風在過道里打了他對他說了那番話之後,他就變了,雖然我和他住在一起的時間寥寥無幾,可就那幾天,我也能看到他對馮錦真是呵護備至,我不知道一個連說話都不忍心大聲對她的男人,要選擇甩開她的手是不是真的只因爲她背叛了他。
我從浴室裡磨蹭了很久,有還是暈沉的,白唯賢在我擦身的時候敲了敲門,問我洗好了麼,面涼了,我哦了一聲,推開門出去,他恰好將熱好的面放在牀頭,我走過去,接過來。
“你公司的事——”
“我沒有回去。”
他看着我將面挑起來,脣角帶着笑意,“我只籌到了林建海的三百萬,另外一個,本來答應了,最後食言了,因爲你出事了,轉天那個老闆給我打電話,說有人從中干預不許借我資金週轉,除了權晟風這樣盛怒,恐怕沒有第二個人了。”
我抿着嘴脣沒有說話,只是輕輕的咬着面,他大抵並不會做飯,也許爲馮錦做過幾次,味道並不好,而且有些鹹,我嘴裡沒什麼味道,吃鹹的東西難以下嚥,我只能擇着菜勉強吃了幾口。
“其實我不恨權晟風,我能理解他這麼做的原因,雖然我並不清楚他爲什麼要對我下手,可商場從來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弱肉強食,他比我強,比我狠,就有理由吞併我,尤其你出事之後,白鳶鳶,你說我絕情也好,說我什麼難聽的我都能接受。”
他站起來,走到窗戶前面,將窗簾往兩邊拉開,他手插在口袋裡,背對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能聽到他帶着無奈和懺悔的聲音,有些深沉和嘶啞。
“當你滿臉是血的暈過去,倒在我懷裡,當權晟風罵我是混蛋說我是個懦夫,當我抱着你衝出鶯歌燕舞的大門,所有人都圍過來看,我其實已經感覺不到什麼了,滿腦子都是我遇到你到那一瞬間的點點滴滴,雖然次數並不多,可彷彿都根深蒂固,我一直也想不通你爲什麼這樣做,我說什麼你都會答應,我在想如果我讓你去死,你是不是也說好。”
我低眸看着手裡冒着熱氣的面,碗身很燙,我需要把指尖翹起來纔不至於被灼傷,我有些累的笑了笑,“是啊,曾經,如果你說讓我去死,爲了你死,我想我會去做的。”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仍舊沒有回過頭,“我不認爲我們這麼短暫的時間你可以爲我做這些,權晟風說你愛我,你也承認了,可白鳶鳶,我對你做的這些,我想不到有一件事值得你愛我,我似乎從來都在傷害你。”
我有些睏倦,身子軟得連坐一會兒都覺得疲累,我將碗放在牀頭,翻身躺在牀上,我眯着眼凝視他的背影,他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只能越過他的頭頂,看到外面的天空和對面的摩天大樓。
“今天還下雨麼。”
“沒有,晴。”
他將手從口袋裡抽出來,給我指了指遠處微紅的地方,“太陽,看到了麼。”
我嗯了一聲,笑了笑,“好看,小時候經常在河畔看落日,我記得我迄今爲止看到的最美的落日就是在五歲那年,連河面都是紅的。我很懶,總是起不來牀,所以很少能看到日出,這如果是在海港,應該更漂亮。”
他的身子在我說完這番話後繃得很直很緊,我驚覺自己失言了,急忙捂住嘴,我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漸漸握成了拳頭,他沉默了許久許久,忽然閉上眼睛,顫抖的睫毛似乎在隱忍什麼,我張了張口,“白總——”
“睡覺吧。”
他出聲打斷了我,然後朝着那邊轉身,徑直走出了房間,都沒有再看我一眼,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我聽到一聲似乎是拳頭擊打牆壁的聲響,“砰”地發悶,我嚇得站起來,走過去握住門的扶手,門外傳來的是他斷斷續續隱忍的哭聲,就和我一門之隔,聲音越來越大,我閉上眼,靠着門,就那麼聽着,手貼在門上,感受着他這一刻的崩潰和無助,我一句失言,不知道他又多想了多少,事到如今,似乎面對這一切,倒成了最難的事,不如彼此都舉步不前,也好過撕開面具那一霎那,驚天動地的絕望。
不知過了多久,他已經離開了,門外歸於寂然,我扭頭看了一眼牀頭早就坨在一起的麪條,扶着門站起來,蹲久了的腳有些痠麻,我咬着牙打開門,客廳是滿滿的陽光,和煦而溫柔,雨後初晴,昔年是我和白唯賢的最愛,那時的阜城空氣新鮮,轎車都極少,幾乎沒有現在的高樓大廈,都是四合院和平房,街道旁總有野花野草四季芬芳,他給我編制花環,也常常是在雨後,上面還掛着露珠,他最多隻擇兩種顏色,然後給我戴在頭上,笑着對我說,“鳶鳶膚白勝雪,戴着就是花仙子。”
他給我編的時候,我就安靜的坐在他旁邊的小板凳上,託着腮凝視他,我記憶裡,唯賢哥哥是比父母都親的人,他每天陪着我,不管是雨天還是晴天,颳風還是陰綿,他從沒有一日不到,除非他病了,也會派傭人來告訴我一聲,我他不來找我的那一天,我就不吃飯不睡覺,非要看到他才行,以致於他知道了我這個毛病,經常拖着沒有痊癒的身子就跑來,虛弱的朝着我笑,我撲進他懷裡,他就點着我的鼻子,“鳶鳶又不聽話,再不吃飯,唯賢哥哥就不見你了。”
我當真會嚎啕大哭,哭很久都停不下來,他嚇得不知所措,不停的哄我,等我漸漸止住了哭聲,他會問,“鳶鳶爲什麼哭。”
我說,“唯賢哥哥不來見我,我就扎進阜城河畔,讓你想我一輩子。”
那時天真倔強,卻是少年真心,此時百般躲藏,只因再不是昔年的人了。
我站在書房門口,透過沒有關嚴的縫隙去看,白唯賢一手支着額頭,手肘窩在書桌上假寐,他的閉着眼,卻一定沒有睡着,即使家裡那麼遠,我還能看到他微微闔動的雙眸,我輕輕推開門走進去,他許是聽見了我的腳步聲,身子輕輕顫動了一下,但是仍舊閉着眼,我下意識的去看牆上,釘子延伸出來,畫去被摘了下來,此時就鋪在白唯賢的面前,半卷卷着,半卷舒着。
我就站在門口,輕輕喚了聲“白總”,他深深吸了口氣,“不是說讓你喊我名字。”
我搖了搖頭,“一直這麼稱呼你,讓我喊名字有些不習慣。”
我走過去,手伏在桌案上,輕輕抽動了一下那畫卷,他的身子再次一顫,然後挪開,我就抽了出來。
畫上是我,背景是阜城河畔岸的梧桐樹,我坐在板凳上,望着遠處,晶瑩剔透的眼睛,笑靨如花的小臉,我將目光移到落款,那上面只寫了四個字——鳶鳶吾愛。
我忽然就哭了,手指輕輕撫摸着那四個字,寫得真好看,他自幼學習書畫,我一直記得,阜城最好的畫師都沒有他把我畫得更像,這麼多年沒有再看到他的字,現在看了,太多記憶翻涌而來,白唯賢竟然說,鳶鳶吾愛。
他定定的望着我,我不知他何時站起來了,隔着寬大的書桌,伸手抹去我眼角的淚,他的指尖觸碰到我的臉時,我忍不住抖了一下,下意識的後退半步,離他更遠些,他的手就頓在半空中,良久才抽回去。
“你看這幅畫,哭什麼。”
我將畫卷遞給他,他沒有接,那追問的眼神似乎非要我回答出來才肯罷休,我閉了閉眼睛,“白總是念舊癡情的人,鳶鳶吾愛四個字,我看了有點感動。”
他淺淺的笑了笑,“可惜,走散了。”
五個字,再次戳中了我的心窩,我低下頭,“白總說我像,就是這個鳶鳶吧。”
他重新坐下來,看了一眼我手上的畫,“送你了。”
我錯愕的擡起頭,他避開我的目光,看着桌子,“留了十五年,只要進了書房,就看一眼,總在想她長大了是什麼模樣,會不會和那時一樣漂亮,是不是被人護在掌心,還像不像幼年時害怕天黑和下雨,現在終於知道了,也就不留着了。”
我不敢再看他,我轉身去拉書房的門,他忽然叫住我,“鳶鳶。”
我的腳步頓下,手上的動作緊了緊,就怕他說出什麼,好在他只是嘆息一聲,“我明日想回一趟阜城看看,那是我故鄉,自己一個人太寂寞,能不能求你陪我。”
我的心跳錯了一拍,慌亂之中手中的畫掉在地上,我想彎腰去撿,餘光卻瞥到他愈發炙熱的目光,我的動作就僵住了。
“我身子不好。”
“我早晨問了大夫,這三個月,你調理得差不多,他給你開了藥,就在牀頭,每天按時吃,沒有大礙。”
我咬着嘴脣,“可我不想舟車勞頓。”
“你在怕什麼。”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格外堅定,在寂靜的只有我們兩個人呼吸的房間裡慢慢融化,我的手控制不住的抖起來,他似乎輕笑了一聲,“程鳶禾。”
我猛然驚出了一身的冷汗,我僵硬着回頭去看他,他淡淡的注視着我,笑了笑,“怎麼了?我想告訴你,程鳶禾就是畫裡的鳶鳶,我少年時的青梅竹馬。”
我閉上眼,大口的呼吸着,心中也算長長的舒了口氣,其實我想,他已經在懷疑我了,也許從最初那一面,我的容貌變了許多,聲音也不是當初的稚嫩,可他如果還沒完全忘了我,也總能看出幾分相似,如果不是我讓權晟風將我幼年時期在阜城的痕跡全都銷燬,也許他早就認出了我,我們這樣互相猜測着,我幾次否決,他又找不到證據,於是只能壓下那些懷疑和衝動,守着最後的防線不敢認,做了妓、女的我更不敢告訴他,歸根究底,錯過了這麼多年,這麼多光陰,我們的身份更是雲泥之別,我不知道當一切都揭穿了,他又會以怎樣的表情來面對我。
“知道了,名字,倒是好聽。”
我喘息着,打開門走出去,回身關門的時候,他仍舊站在那裡,看着地上的畫,淡淡感傷的語氣,“白鳶鳶,你就當做善事,陪我這個已經一無所有的人,再回頭去看看那條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