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056米巽風知火焰撩心

坑深056米 巽風知火焰,撩心

半個時辰之後,墨九換好乾爽的衣服,拎一盞風燈走在中間。蕭乾、墨妄、申時茂、墨靈兒、薛昉、擊西、走南、闖北還有約摸二十來個禁軍也執了風燈,帶了一條搖頭擺尾的大黃狗,進入了巽墓的墓道。

在墓道口,墨九先啃了個蘋果填肚子,胃得到了安撫,臉色比平常嚴肅幾分。

一場入水“營救”,不僅幾個侍衛的衣裳溼透了,便是蕭乾也一樣,他重新穿上那一身銀甲,繫上銀紅的斗篷披風,墨九並未察覺他有何不妥,帶着衆人在風燈微弱的光線中,一步步往裡摸索。

她不與蕭乾走一起,也不看他的臉色。

擊西在蕭乾那裡欠了一屁股的“笞臀債”,這會子很想立功贖罪,看走南與闖北兩個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去觸這個黴頭,索性硬着頭皮上去了。

“九爺。”他小意又乖巧的喊。

墨九腳步很輕,“嗯?”

擊西回頭看一眼落在後面的蕭乾,雙手捂着屁股,似是生怕中途捱上一腳,把聲音壓低道:“我家主上的衣裳,溼了,先前他跳了河。”

“哦。”墨九淡淡道。

“主上不是爲了救你……”擊西爲免再被笞臀,把屁股捂得嚴實,聲音越來越小,除了墨九恐怕誰也聽不見,“是爲了情跳下去救你。”

墨九:“……”

這貨把走南和闖北的話綜合了一下,有些不倫不類,差一點把墨九噎住。擊西本來就不是一個靠譜的人,更何況連從來不喜她在身邊的蕭六郎,會爲情救她?

墨九牙快酸掉了,“擊西呀。”

擊西嘻嘻笑道:“九爺,擊西在。”

墨九瞥他:“我若想打你,你會怎麼樣?”

擊西緊張地搖了搖頭,雙手捂嘴,“可以不打臉嘛?”

墨九拎着風燈在他臉上晃了晃,然後把風燈拉高,吐着長舌頭做了個鬼臉,聽見擊西害怕地“呀”一聲慘叫,這纔將風燈拿下,盯着他的眼睛道:“你這傢伙,腦子笨,膽子小,還瘋瘋癲癲,除了長得好看,確實沒什麼優點了……蕭六郎是正確的。”

“哦?擊西不懂。”擊西雙眼一陣眨巴。

“收拾你,永遠只笞臀。”

這貨損人損得很有水準,把個擊西損得眉開眼笑,比旺財還貼心地緊挨着墨九,接過她手上的風燈拎着,“九爺是擊西見過最有眼光的人哩。”

“嗯。”墨九無奈,“一美遮百醜!”

“可主上比西擊……”擊西又回頭看一眼走在人羣中依然風華絕豔的蕭乾,聲音弱了些,“比擊西美了那麼一點點。九爺爲何不喜歡主上嘛?”

“噫,我爲何要喜歡他?”墨九眉梢一揚。

“主上很好的,又長得很美。”擊西爲蕭乾打抱不平,不服氣地哼哼。

“那裡好?”墨九側頭瞥他一眼,逗他道:“你且說出他五個以上的優點,我就相信他好。”

擊西很嚴肅地想了想,“第一個,主上很美,第二個,主上很美,第三個,主上很美,第四個,主上很美。第五個,主上是真的很美很美的嘛。”

墨九差一點吐了,“擊西動春心了?”

擊西也差點吐了,“擊西是個男子。”說到此,他把翹着的蘭花指縮了縮,軟語呢喃道:“動了春心的人,纔不是擊西,分明就是……”

“大師兄!”墨九突地拔高聲音一喚,打斷了擊西的話,也打破了一行人沉浸在墓道里的安靜。

墨妄走在她前面不遠,聞聲放慢腳步,回頭靠近她的身邊,“怎麼了?”

墨九鼻子吸了吸,“你可有發現不對?”

墨妄一怔,看向前方黑幽幽不見深淺的墓道,微微閃眸,點了點頭,輕“嗯”一聲。墨九慢慢閉上眼睛,感受便強烈起來。耳邊似有繚繚飄散在空間裡的梵音,伴了微風拂過,像步入千年古剎時,僧侶的誦經。

巽爲風。

風入梵音,大抵是此墓的特點。

墨九把風燈慢慢舉高,看向墓道頂部。

除了一些浮雕,並無他物。

她又放低風燈,看向墓道壁,也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可她似乎不太甘心,拎着風燈走近,伸出指甲在潮溼的墓壁上輕輕一刮,指甲縫裡,黏了一些青苔和溼泥。她慢慢湊到鼻間,輕輕一嗅,臉色就變了。

“巽墓被人盜過。”

好一會,她慢吞吞開口。

墨妄不動聲色,也颳了一些墓泥,面有疑色。

“我可以確定。”墨九輕聲道。先前,她只覺那風裡傳來的味兒有些不對,可再嗅一嗅這泥,心裡的涼意,便像大冬天被人用冰水從頭淋到了腳,“這回看來得白乾活了。”

墨妄一驚,注視她的目光深了深。

見蕭乾還落在後面沒有過來,墨九又看一眼墨妄,壓着嗓子語氣淡淡地道:“巽墓的仕女玉雕不必找了,就在你的手上。曾四沒有騙申老,他當初拿到食古齋來的玉雕,確實出自趙集渡,也就是這座巽墓。”

在來之前,墨九與墨妄他們討論過,巽墓雖然在趙集渡,可天女石卻似乎沒有被人動過,九連環也未曾開啓。那麼,曾四拿到食古齋的仕女玉雕就有可能出自別處。如此一來,加上巽墓,他們就可以得到三個仕女玉雕,離八個更近一步。

如今巽墓被盜,這行程就多餘了。

墓壁之間距離很窄,他兩個停在中間,前面的人也跟着停下,後面的人也過不來,就這幾句話的工夫,氣氛便低壓了,然了一陣似乎帶了梵聲的風聲,許久沒有人講話。

前方的墓道還長,他們並非爲了盜墓,既然仕女玉雕已經到手,是走,還是原路返還?

“愣着做什麼?”蕭乾排開擋路的侍衛,緩緩擠上前,無視墨妄審視的目光,一襲銀紅的披風在昏暗的墓道當中,似閃着熾熱火焰的光芒。

“墓已被盜,進還是不進?”墨九很平靜。

蕭乾注視着她,也沒問他們進入陵墓到底要得到什麼,只在衆人不解的詢問中,慢悠悠問:“你如何知曉?”

墨九下巴微擡,“高手的直覺。”

蕭乾清淡的臉,沒有變化,“本座不信直覺,也從不無功而返。”

怕他兩個因爲這個槓上,申時茂輕咳一聲,捋着鬍子上前和稀泥,“使君有所不知,有些人與老墓接觸的太多,便可以通過墓裡的氣味,泥土的顏色與味道等等來判定陵墓的年代,以及是否被盜過。”

可這麼多的墨家人,連墨妄與申時茂都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她又如何發現的?蕭乾脣微微勾起,似笑非笑,“申老是說,九爺的本事,與你與左執事要略高一籌?”

一般來說,人越老資歷越老。

申時茂聽了這句,老臉有點掛不住。

可想到墨九的命格,想到她是墨家未來的鉅子,又覺得這點難堪完全不必要。

於是,他哈哈一笑,“術業有專攻,人也有天賦。這個行當,單有經驗不成,極爲講究天賦。老夫雖爲墨家長老,可在這個行當,確實不如九爺。”

蕭乾輕瞄墨九一眼,只當他們唱雙簧。墨九卻哼着,白了申時茂一眼,“申老別誇我,你一誇,我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說到底,她不想把自己裱糊得太厲害。考慮一瞬,她轉頭看向蕭乾,入墓以來第一次與他目光對視,“蕭六郎,其實我是有點不安。”

蕭乾淺淺眯眼,“嗯?”

墨九將手上的羅盤平攤在衆人面前,只見羅盤上的指針再次轉而不止,瘋了似的亂擺,與她那次在趙集渡時一模一樣,她道:“這非因古墓的原因,而是積怨積冤所致。此地不詳,有銜冤。”

衆人皆默然不語,只看蕭乾。

在這行人裡,有禁軍、有侍衛、有墨家子弟,但歸根到底做主的人,似乎還是蕭乾。

蕭乾沒有馬上回答,沉吟一會,淡淡問她,“若再往裡,你可有把握?”

墨九曉得他是指遇到機關一類的東西。實際上,雖然陵墓被人動過手指,但大抵是職業習慣,她也沒有想過就這樣莫名其妙的離開。

觀察一下附近的地形,她點點頭,“叫你的人仔細一些,我感覺此事不太尋常,恐怕會有危險。”略頓一瞬,她又補充,“人爲的危險。”

在她看來,既然申時茂在曾四手裡買到的仕女玉雕,便是巽墓的玉雕,那麼巽墓早已被盜,曾四的死,便不簡單。他爲何會有哪樣的死法?爲何連曾家娘子也被人割了舌?

還有謝忱,他貴爲當朝丞相,爲什麼會在治水期間對一個普通小民的死亡案件那樣關心?甚至他還親自跑到天女石阻止蕭乾。

這諸多巧合,會不會有什麼關聯?

她一邊走一邊考慮,兩條纖細的眉輕輕蹙了起來,那些見慣了她滿不在乎,好吃懶做,插科打諢的人,冷不丁看見她凝重的模樣,反倒不太適應,不停面面相覷。

申時茂走在墨九的身側,小聲與她說:“我與曾四有過幾次生意上的往來,據我所知,他確實只是個古董二道販子,平常雖然也會與摸金者打些交道,幹一些雞鳴狗盜的事情,可若說他有本事盜得了巽墓,我卻是不信的。”

墨九也不相信。

要知道,墨家祖上爲了護住仕女玉雕,這巽墓一定會與坎墓一樣,設置機關,就曾四那個樣子,若有本能盜得巽墓,也不會窮得讓妻子去花船上賣丨身了。

“到底哪個乾的?”墨九有些好奇了。

這樣一路走一路論,墓道也未遇半分危險。

墨九看出來,這裡的機關都已被人爲拆除。可拆機關那個人既然盜了巽墓,爲什麼沒有打開天女石,卻直接使用了簡單粗暴的法子——砸盜洞入墓行竊?

是爲了掩人耳目,還是根本開不了天女石?

“困了。好睏!”擊西打呵欠。

“困了就睡會。”走南很配合。

“阿彌陀佛……”闖北唱一聲佛號,“困了就讓走南揹着你睡會。”

“不如讓九爺講個鬼故事,提提精神。”

“九爺哪會講鬼故事,九爺只會講神仙故事。”

三個傢伙依然沒心沒肺的調侃,可墨九卻罕見的沒有搭腔。她心裡有一種怪異的慌亂,沒有原因,只是直覺,一種似乎與生俱來的警覺心,讓她越接近墓室,越覺得危險——

“哇……哇……哇……”

突地,一道模糊的嬰兒哭聲傳入耳朵,衆人先前似爲是錯覺,可踏過一道道石門,進入主墓室之後,寬敞的空間裡,除了隱隱約約的滴水聲,便是這種令人恐懼的一聲“哇哇”大哭。

“使君小心。”

薛昉心裡一陣發毛,與擊西、走南和闖北三個人,速度極快地將蕭乾圍在中間。這一剎的反應,也讓墨九第一次發現蕭乾選人並不是只選逗逼。一旦有事發生,這些人都會在第一時間護在他跟前……

“使君,有孩兒在哭。”

“你們聽見了嗎?真的有小孩子在哭。”

“聽見了,好像在那邊?”

嬰兒的啼哭聲,從黑暗的墓室傳出,令人毛骨悚然。衆人警惕地在墓室觀望着,尋找着。可聽上去就在耳邊的啼哭聲,卻怎麼也緣不到來源。一行人拎着風燈在空蕩蕩的墓室裡找了一圈,也沒有看見小孩兒。

“不對,聲音在這邊——”

墨九聽見薛昉的聲音,大步過去。

風燈微弱的光線下,他的眼前只是一堵墓壁。

墓壁上的青石條在經年累月之後,風化得光滑平整。這都不需要用眼睛,也能一眼看穿,“沒有嬰兒啊?”

衆人互相一望,心生都有恐懼。

四周在黑暗的籠罩下,哭聲依舊,燈火微弱。

“哇……哇……哇……哇……”

哭聲如同魔咒,冷森森的鑽入毛孔,讓人脊背發涼。墨九找不到聲音在哪兒,拎着個鐵鍬子,在青石壁上尋了一會,也沒發現有機關,不由回過頭來看向衆人,“把風燈滅了。”

她在天女石積有威信,在這個方面,大家都願意聽她的。很快,風燈全部熄滅。

黑暗襲來,墓穴裡沒有一絲光。

涼涼的風吹過,有人打了個噴嚏。

可沒有火光,嬰兒的哭聲一樣還有。

安靜的黑暗中,衆人呼吸清晰可聞,墓穴裡的空氣,也凝滯得似籠罩在黑霧裡,如同帶了一種陰森恐怖的氣息。

“師兄。”墨九喚了一聲,感覺到墨妄靠近,又讓他點亮了一盞風燈,有了火光,那“哇哇”的哭聲再入耳,就沒有那麼刺撓了。

“九爺!”突地,一名禁軍兵士驚聲呼喊。

墨九被她喊得汗毛一豎,回過頭去,卻見他指着墓室中間的一具石棺道,“先前石棺上雕有一個仕女像,突然就不見了。”

初次下古墓的人,膽子都小。

他這般一說,幾個膽子小的禁軍,臉都白了。

墨九抿了抿脣,讓人又點燃了兩盞風燈,從那個腳在發軟的禁軍兵士身邊走過去,觀看一下石棺,突地拎着他的胳膊,轉了個方位,“喏,那不是在那裡?不過方位問題,嚇住你的,是你自己的心。”

那名禁軍兵士籲一口氣,拍着心口直喘。

可墨九卻一點一點走近了那具石棺。

石棺的棺蓋已被掀開,挪放在邊上。棺中沒有人,也沒有屍體,更沒有任何陪葬物品,棺壁內側雕刻着她在坎墓見過的仕女雕像,仕女的面容,與外面的天女石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墨九靜靜站了片刻。

慢慢的,她拎着風燈踏入石棺之中。

“九爺,你做什麼?”

有人高聲大喊,她沒有回答。

墨妄與申時茂還有墨靈兒以及兩名墨家子弟,保護性地走過去,圍住了帶着黴味兒的石棺,可墨九卻拿眼神制止了墨妄。

“師兄,幫我拿着。”

墨九把風燈遞給墨妄。

可一隻手卻伸了過來,搶在了墨妄之前。他衣袖上的護腕帶着一縷幽幽的寒光,頎長的身影在風燈裡,清冷華貴,又似染了一層堅冰的寒氣。

墨妄手一空,側頭望去。

風燈蒼冷的光線中,蕭乾俊美的臉上孤傲平靜,一雙眼眸仿若鑿了千年的古井水,波光微蕩,深邃惑人,卻又平靜得不顯山露水,脣上若有似無的一抹微笑,如初綻的牡丹,絕豔芳華,處處壓人一等。

兩個人互相對視,誰也沒有說話,目光裡卻似有千軍萬馬在涌動,可就在即將短兵交接的一瞬,卻同時鳴金收兵,將視線調向石棺裡的墨九。

那短暫的一瞬的火花,墨九並沒有留意。

她所有的心思,都落在石棺之中。

精緻的小臉上,雙脣緊抿,她認真的樣子,有一種令人愛煞的嚴肅。她似乎沒有感受到墓室內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停留,只輕輕將一隻手,一點一點撫上石棺的棺沿,像在考慮什麼,專注得忘塵於世。

“怎樣?”墨妄率先開口。

墨九不說話,莊重地理了理身上的衣裳,慢慢躺在石棺底部,像一具屍體似的靜靜不動,只將目光怔怔望着蕭乾。

“把棺蓋合上。”

蕭乾目光一涼,“你瘋了?”

墨九詭異地眯眸,冷森森看他,“照辦。”

蕭乾不動聲色,“出來。”

二人目光交織,墨九道:“勿忘承諾。”

都是固執的人,事先蕭乾也確實答應過在天女石的事情上,讓她協助便一切都聽她的,可探入巽墓分明就不是蕭乾的事,而是她與墨妄的事了。

薛昉等熟悉蕭乾的侍衛都以爲蕭乾不會依墨九,可他二人目光互殺幾個回合,眼看墨九眸中浮出慍怒,蕭乾卻俯低身子,單手扼住墨九的下巴,趁她不備,冷不丁將一粒藥丸塞入她檀口之中,見她瞪着眼睛不肯下嚥,修長的指尖便戳中她口中……

“咕嚕”墨九嚥了下去。

墨妄拎着燈,面有怒色,“蕭使君這是做甚?”

蕭乾慢慢放開墨九的下巴,將手上不知何時掏出的青翠瓷瓶納入懷裡,姿勢十分優雅,“毒藥,免得一會她誤入機關,想活活不成,想死死不了。”

墨九:“……蕭六郎,你大爺!”

一般來說墨九脾氣也好,輕易不會撒潑罵人,哪怕她整人的時候也大多是友好的,笑眯眯的,可這會兒實在氣極,不管蕭乾喂的什麼藥,也忍不住破口大罵。

衆人都緘默不語。蕭乾卻又將走南肩膀上扛着的包袱要來,將裡面備好的吃食和水盞,還有兩個紅彤彤的蘋果,一起放入墨九坐立的石棺。

走南搔腦袋,“主上這是給九爺陪葬的?”

這幾個貨的腦子都不好,墨九懶怠與他們計較,可蕭乾卻未反駁,目光瞥向放在邊上的厚重石棺蓋,“蓋棺,給本座活埋了。”

“哐當”一聲,棺蓋合上了。

幽暗的空間中,伸手不見五指。

換了正常人,單是恐懼便會嚇得停止心跳。

可墨九卻沒有動,她摸了個蘋果啃着,靜靜地等待,默默數着心跳聲,就在她從“一”數到“十”,又從“十”數到“一”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咣咣”的巨大聲音。

她籲口氣,沉默片刻,繼續啃蘋果。

“主上!開了!”

“使君,快看吶!打開了!”

那一堵有嬰兒哭聲的石壁打開了——神奇的變化發生太快,帶來的是衆人情緒上的極度興奮。衆人都在吼聲中轉頭看向那個洞開的石壁。

墨妄與墨靈兒兩個卻走向石棺。

然而,蕭乾的速度比他們更快,像一陣疾風,他身上銀甲如寒光閃過,人已逼近過來,沉聲命令道:“打開!”

幾名禁軍兵士反應過來,合力擡起棺蓋。

風燈幽冷的光線射丨入棺中,墨九總算可以看見光了。她面無表情地繃着臉,將憋了好久一口氣長長吐出,慢悠悠爬出來,滿不在乎地坐在棺沿上,掃向衆人:“知道九爺的厲害了吧?你,你,還有你們,還不趕緊跪地叩拜,高呼三遍:九爺文成武德,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墨妄哭笑不得,“快下來。”

墨九卻看向蕭乾,淺淺一笑,“喂,不是要毒死我嗎?怎麼毒未發作……我說蕭六郎,你到底給我吃的什麼?壞心眼子這麼多,怎麼沒有早早被雷劈死?”

蕭乾黑沉着臉不答。

墨九半眯起眼,湊近看他,“敢情不是毒藥呢?該不會是什麼對身體有助益的藥物吧?噫,蕭六郎,我這兩日發現你有些不對,特別怕我死。是不是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這個是她猜的,萬一蠱蟲是天生一對,完全有可能爲另一隻蟲自殺嘛。可蕭乾也不曉得是被說中了不爽,還是壓根不稀罕搭理她,朝她深深一瞥,緊抿着嘴脣,調頭就走。

墨九話還沒講完呢,衝他背影就喊,可蕭乾並不回頭,多一眼都不再看她。墨九奇怪地跳下石棺,問墨妄,“樞密使大人又怎麼了?”

墨妄扶一把她的手臂,沉吟道:“他對你很好。”

墨九眨眨眼,妖嬈淺笑,“那當然,我是他親生祖宗嘛。”

她打趣的話還沒說完,耳邊突然傳來“啊”的一聲尖利慘叫。

墨九循聲望去,只見洞開的石門處,有幾名禁軍兵士好奇心重跑過去觀看,引出一排“嗖嗖”的利箭,走在前面的兩名兵士胸口中箭,慘叫着倒下。

“祖宗的!”墨九頭皮發麻,三步並兩步跑過去,“你們怎麼不聽招呼的?”

一羣禁軍死兩個,傷兩個。

剩下的人嚇出一身冷汗,都老實地看她。

他們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習慣了,對危險並無常人那般害怕,可於探墓卻都是生手,看門開了就去瞅瞅,哪曉得會有這麼多的危險?

墨九瞪眼,“豬隊友。”

沒有人再入石洞,都停在了外室。

幸好事先準備有“急救包”,薛昉與擊西兩個,迅速爲受傷的兵士包紮,又讓另外禁軍兵士把死亡的兩個隊友背在身上,墨九方纔探向石門。

“小心!”蕭乾扼住她手腕。

“我沒事。”墨九在地上摸了一塊碎石捏在手上。

“哇哇……哇……”石洞裡嬰兒的哭聲越來越大,還伴着“叮叮”的滴水聲,像從巖洞的頂端滴入水面似的。

她挑高風燈,手猛地一揚。

“咚!”一聲。

石頭飛入洞穴內,未落在地上,像是掉入水中。

墨九凝着眉,又讓人找了些石塊,接連往幾個不同的方向,試探性地投擲,卻再也沒有暗箭射丨出。根據石塊的方向也基本可以確定,洞內的中間部位好像蓄了水。

她招手,“進去兩個人。”

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她是不會逞英雄打頭陣的。

蕭乾一擺頭,兩名禁軍兵士便拎了風燈進去,很快又回來了,“使君,無礙。”

衆人鬆了一口氣,往洞內魚貫而入。

墨靈兒小心跟着墨九,拉緊她的袖子,“姐姐,靈兒怕。”

墨九白她一眼,“坎墓你都不怕,怕這個?”

靈兒嘟嘴道:“坎墓是申長老清理過的,什麼都沒有,我自然是不怕。這個巽墓,我卻什麼都不知道。”

墨九“嗯”一聲,算着回答。

人類最深的恐懼來源於未知。

對一切神秘的、不懂的、未知的東西,天生就含有畏懼之心。不僅墨靈兒怕,她自己其實也怕,可膽子比她稍稍大一些罷了。

一來她經歷得多,進過的古墓也多,不僅因爲家族原因,打小就有機會入墓玩耍,而且,大學四年研究生兩年,長達六年的光陰她也研究過各個朝代,各種各樣的墓葬類型,所以心裡有底。

二來她穿越成一個這麼窘的寡婦,背了個天寡之命的黑鍋,嫁了個連正面都沒瞧見的病癆夫君,就算一不小心枉死,她也不覺得多大回事,說不定還有機會再穿回去哩。

“哇……哇……”

火光接近,那嬰兒的哭聲更爲悽慘。

墨九一行停住腳步,站在一汪池水跟前。

那個“哇哇”的哭聲,便是從池水裡發出來的,但正常情況下,水裡不可能有嬰兒存活。於是,這聲音便越來越令人驚悚,人羣緊張起來,墨靈兒緊緊抓住她的手臂不放,更有甚者,墨九發現蕭乾也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另一側。

她挑眉瞟他,“六郎也怕?”

蕭乾手指按在劍柄上,不動聲色。

墨九看他披風袂袂,面若朗月,眸若深井,一如既往的清冷高貴,不由奚落,“看不出來嘛,原來膽兒這般小。”

對於她的嘲弄,蕭乾並不理會。而他清涼如水的面容上,也看不出絲毫懼怕,於是,他靠近她的動機,便有幾分保護的意味。

不過墨九卻不這麼看。

她嚴肅地伸出一隻胳膊肘,“喏,借你使使?壯膽。”

蕭乾淡淡瞟她一眼,收回視線,似是不想理會她的胡鬧,那尊貴的身子周圍就似罩上了一層寒氣,寫滿了生人勿近。

“使君,九爺,快看吶!”擊西突地睜大雙眼,指着池水尖着嗓子大喊,“水裡有怪物!有怪物在動!”

其他人紛紛後退。

墨九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卻走近了池邊。

風燈光線不足,可她還是隱隱看見,靠近池邊的地方,就有幾隻黑黝黝的東西。頭部扁平趴在池中,身形有些類似蜥蜴,卻比蜥蜴大了數倍,尾部盤彎着,有明顯的膚褶。

就是它們在“哇哇”哭泣。

她鬆一口氣,反應過來,“不要怕,不是嬰兒在哭,是大鯢。這東西的哭聲酷似嬰兒,在我們那裡,被人稱爲‘娃娃魚’。你們這兒叫什麼?人魚?孩兒魚?”

這種魚並不常見,但大多人聽過的。

聽完她的解釋,衆人都放下心來。

“哪來的怪物,原來只是人魚。”

“擊西的膽子這麼小!”

“哈哈,娘們兒麼。”

“滾,你娘們兒,你才娘們兒!”

一羣人打趣起來,從進入墓室聽見嬰兒啼哭就懸起的心臟,到這一刻,基本都落下了,隊伍裡除了笑聲,也有竊竊私語。

大家都在討論,爲什麼墓室裡會有人魚。若是造墓之人餵養,那麼在這個不見天光的墓室裡,它們靠什麼生存,吃什麼東西。要知道,人魚是食肉的……

“哇!不好。”這時,一名好奇前往看人魚的禁軍兵士手上風燈落地,像見着了什麼可怕的東西,雙眸圓瞪着,死死盯着池水,“使君,死人,裡面好多死人……好多死人的……骨頭……”

室內有淡淡的穢氣,可並無血腥味。

衆人聽了他的喊聲,再近池邊查探,紛紛緘默了。這池中確實有很多死人,不過人肉已經全被人魚啃食,只剩下一塊一塊大小不一,部位不一的人骨,還有分不出顏色的破碎衣衫與雜物。

墨九終於知曉羅盤爲何一直轉針了。

“這些人都是枉死的。怪不得……不過,娃娃魚一般只有餓了才叫。”她轉頭看向衆人,分析道:“看來已經很久沒有人投餵過它們了……可這些死人,到底什麼時候被丟在裡面餵魚的?”

“使君,屬下去看看!”薛昉年紀不大,可比那些禁軍兵士膽大。加上他藝高,又是蕭乾的貼身侍衛,請了命就靠近池水。

很快,他用鐵爪勾上來一個令牌。

“當”一聲,令牌落在青石地上。

蕭乾蹲下身,讓人用風燈照着它。

令牌上面已有鏽痕,可依舊可以判斷出來。

“轉運兵!是轉運兵的令牌。”

第一個叫出聲來的人,是薛昉。

接着,他又道:“使君,我記得謝丙生在任轉運使的時候,發生過好幾次轉運兵送餉送物資的途中遇上匪人劫道或珒國人滋擾的事,尤其丁酉年那一次,一百多個轉運兵不見蹤影,當時官家震怒之下,還曾勒令調查,最後,這件事算在珒人的頭上了……難道他們便是那時死亡的轉運兵?”

“哇哇……哇哇……”

回答他的是水底的娃娃魚。

在一個人骨堆積的池邊,談這樣的事情,並不是那麼美好,可發現了這麼多人的遺骨與殘骸,身爲樞密使,蕭乾又不可能不管。禁軍兵士們雖然都不願意從事這項工作,還是不得不從池水裡尋找證物……

不多一會,又有好些個令牌與轉運兵的遺物被禁軍兵士收集上來,從而證實了這些人的身份——確實是失蹤死亡的轉運兵。

墨九默默看着,手心捏出了冷汗。

若這些人都是謝丙生手下的轉運兵……那麼,她初在趙集渡那天,發現羅盤轉針,接着又看見辜二從花船下來,就未必是他偷腥找婦人快活去了,完全有可能爲了與這件事相關的目的。

辜二是謝丙生的人,可在招信他幫過她,給她的印象也一直不錯,她不太願意相信這樣的結果。可如果真的與辜二有關……墨九想到在辜二船上吃過的酒菜,突然感受喉嚨裡有一股子犯腥。

“孃的,這些人怎會死在這裡?”

“陰森森的……這鬼地方他們怎麼進來的?”

“這人魚叫的聲音,真噁心!”

“老子汗毛都立起來了。”

衆人還在議論,室內的風似乎更涼了。

蕭乾突地重重一喝,“都閉嘴!聽聽。”

禁軍與侍衛都安靜下來,墨九豎起耳朵,也聽見了一種不同尋常的聲音,像從另外一個地方傳來的,像無數兵士整齊的腳步聲,像千軍萬馬在踩踏石室,還有石壁上“叮叮”的滴水,混在一起,每一下都似敲在心臟,令人呼吸加快。

“有人進來了。”墨妄接了一句。

“砰!”的一聲,他話音剛落,池水的另一邊就傳來了火光,一羣黑衣蒙面的男子整齊地衝入石室,架上弓箭,指向了他們。

黑衣蒙面人的人羣慢慢分開,從中走出一個大塊頭的蒙面男子。彼此相隔着不過十來丈的距離,雖看不清對方的面孔,卻可以感覺到一股子濃濃的殺氣。

“蕭使君,得罪了。”

那人聲音偏尖偏細,不像正常人發出來的,可蕭乾卻冷聲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淮西路劉都指揮使。”

劉貫財一愣,似乎沒有想到會被蕭乾直接認出。但他很快就恢復了鎮定,將面上的黑紗一揭,索性不再尖着嗓子說話,“蕭使君既然識得屬下,也應當知曉我爲何而來?”

蕭乾道:“阿貓阿狗之齷齪事,本座不知。”

他們一行人從天女石進入巽墓的時候,雖然把謝忱“請”回去喝茶了,可這件事不可能瞞得了所有的人,謝忱能在南榮盤踞這麼多年,便是當今皇帝都輕易動他不得,他自然有他的後盾。身邊淮西路都指揮使的劉貫財,按理應當聽命於樞密院,受蕭乾調派,可他本人,卻是謝忱的門生,也是他的心腹。

薛昉低問:“姓劉的何時會開古墓機關了,怎會從那面鑽進來?”

墨九低哼,淡淡道:“盜洞。”

如此看來,曾四的死,巽墓的被盜、包括裡面大量轉運兵的屍體,都與謝忱逃不脫干係了,可曾四到底是怎樣拿到巽墓的仕女玉雕的,爲什麼拿了卻自己不懂,跑到食古齋去販賣?若謝忱便是盜巽墓之人,他的目的是爲了財寶,還是爲了仕女玉雕,或者爲了旁事?

更令墨九好奇的是破壞巽墓機關的人,是否與謝忱是一夥?

墨九腦子千頭萬緒間,兩派人馬已隔池對峙。

蕭乾這邊統共就二十來人,可劉貫財顯然早有準備,洞邊的盜洞口密密麻麻的腦袋,擠了個滿滿當當,外面或許還會有人。

顯然他們是不準備讓蕭乾活着離開此處了。

沉吟片刻,蕭乾卻地一笑,像從凝固的堅冰中破開了一條口子,又似千樹萬樹梨花瞬間綻放,那笑聲裡的他,不僅不怕,卻有幾分閒適,“劉都指揮使可知犯上作亂,該當何罪?”

劉貫財沉聲道:“蕭使君不必爲屬下操心了。此事,絕不會有第三個人知曉。”

蕭乾仍舊帶笑,“何時屬蛤蟆的?好大口氣。”

劉貫財性子陰狠暴力,聞言覺得自家被侮辱,頓時大怒,“蕭使君武貫天下,屬下佩服,可難不成你沒有聽過一句話?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噗”一聲,墨九忍不住笑了聲來。

“九爺活了幾十歲,還從未見過自比狗的。”

她感慨的笑着,蹲身摸了摸旺財的腦袋,柔聲細語地道:“財哥啊,有人不僅盜用了你的名字,還想與你搶着做狗,不如,咱就把名頭讓他好了?”

旺財配合地“汪汪”兩聲,那邊劉貫財自覺失信,已氣得漲紅了臉,“蕭乾,出征打仗老子不如你,可這偷雞摸狗的事,你未必幹得過我。實話告訴你吧,外面都是我的人,縱使你英雄一世,今日也走不出這閻王殿了?”

“閻王殿?劉貫財,你難道未曾聽過本座的名號,判官六,判的可不止病人的命。”蕭乾擡袖撫額,一笑間,竟是風華絕代,“本座猜猜你有多少人?五百,一千,還是一萬?”

劉貫財惱羞成怒,大喝一聲,“你管老子!兄弟們,殺!”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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