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村莊四周就是莊稼的世界。高梁、大豆、玉米、棉花、麥子、穀子、豌豆和豇豆、茶花和油菜花、青苗的枝葉和瓜秧的節蔓……所有莊稼的精靈,都在漆黑的或是夜光如水的夜裡羣魔亂舞。除了莊稼,記得在1969年夜裡跳舞的還有各種各樣的樹。有白楊,有柳樹,有槐樹,還有棗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還有胡楊,還有刺槐,還有酸棗樹,還有剛剛開花或剛剛掛果的桃樹、李樹、梨樹和從來都不掛果的大椿樹。我們想拉着它們的手與它們共舞摟着它們的脖子與它們對話,我們知道想與它們對話放到當時對於我們的年齡正合適。十一二歲的多愁善感的年齡,提供了與莊稼和樹對話的一個契機。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錯過這包子就沒這餡了。就好象成年人世界中發生了政治風波或國與國之間的衝突他們之間的對話也得講一個機遇和契機一樣──時間在這個時候就發生了超過它自身的膨脹作用。時間在這種特定的時刻產生了一種放大。現在就是最好的契機,現在就是最好的時間。往前放──放到五六歲的年齡,你想對植物說些什麼,但你心裡感到一片迷茫,你的年齡對於世界還是下車伊始,你雖百感交集,但你心裡有話兒說不出──心裡有話兒說不出和心裡有話我不說還是兩回事。往後放放──等到你20歲30歲,40歲50歲,你已經提前患了老年癡呆症,這時再蹲到莊稼和植物面前去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看上去不也顯得太矯情和太恐怖了嗎?何況這個時候你在生活中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得已經夠多了,讓你到植物面前,你的話已經說盡了和自我享用完了,你倒感到沒話可說了。你可能感到我還有一肚子話要說,我到了特定的場合和環境會有突發的靈感,一輩子的生前身後事,見了棺材怎麼會不落淚呢?但你忘了你已經超過了抒情的年齡,你到了棺材前和植物前,還真感到欲哭無淚。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再沒有什麼新的可以補充了。你在人前和大會上別人講完你還能補充兩點和補充兩句──說是補充兩點你一下就補充了10點到20點,說是補充兩句你一下補充了200句;但現在讓你單獨面對植物,你說補充兩句和補充兩點,但你一句和一點也補充不出來。這時你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過了對植物補充的年齡了。你對人補充的時候,你年齡越大補充得越多;你面對植物的時候,你因爲錯過了季節補充就永遠成了一片空白。你在生活中的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是在補充人和人之間,是一地雞毛,你忘記了你在糾纏這些的同時,身邊還有一個廣大無邊和浩如煙海的宇宙;你也是抓了芝麻忘了西瓜,抓了人忘了植物和其它的一切──植物對於萬物在這裡也只是一個開始和代表。等你想對植物訴說的時候,你又錯過了年齡。你永失我愛──1969年,在我們十一二歲多愁善感應該對着植物和宇宙抒發一切和感懷一切的時候,我們恰恰被人、被呂桂花、被牛三斤,被郭建光和喜兒……給矇住了自己的雙眼,我們對隨處可見的一地莊稼和植物視而不見和擦身而過──於是我們就失之交臂。當然最後的不幸就屬於我們自己了。在我們應該與它們對話的時候,我們僅僅是看着它們自己在那裡跳舞。雖然我們當時和冬天的雪及夏天的瓜田,和豬血與斑鳩這些小動物發生過關係──幸好還發生過一些,不然在我們的記憶中不就成了一地空白了嗎?──但是這也只能說是我們盲目之中的一種偶然衝動,是自發的而不是自覺的,是必然王國而不是自由王國,正因爲我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我們對這些偶然遭遇的小動物,也沒有說出多少知心話。我們把我們的知心話像在莊稼地撒糞一樣隨便就撒到什麼地方,該撒的莊稼根上不見我們的糞土,不該撒的空地上我們倒是讓它瀰漫和覆蓋了一層;該做的我們沒有做,不該做的我們體貼入微地都做到了。我們忽略和錯過了我們的植物。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雖然宇宙萬物的植物和花朵還開放在我們四周,但我們和這些植物和花朵已經是對面不相識了。我們已經形同陌路。我們覺得我們的人生有一段空白。我們覺得我們的人生有一些虛度。我們對我們的人生突然有一些沒底和不放心。我們覺得我們這樣糊裡湖塗的度過一生對世界任何渠道都沒有打通就像漆黑的夜晚一切都處在停電的狀態延續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如果這個時候我們有了自殺的念頭像撒糞一樣撒手人寰──我們請求你們的是──千萬不要再用過去的思路問我們爲了人間的什麼和爲了誰,我們誰也不爲不爲誰殉情有什麼人間的煩惱想不開──當你們面對我們自殺的屍首時,刑警和檢查官會按過去的思路向我們的屍首發問:「你爲什麼要自殺?」
我們的屍首回答:「沒什麼,純粹因爲想不開。」
刑警和檢查官:「爲什麼想不開?是貪污受賄嗎?」
──現在看爲了貪污受賄而自殺的人是多麼地膚淺。我們搖搖頭。
刑警和檢查官:「是爲了通姦或說得好聽一點是爲了愛情嗎?」
到底是人間的刑警和檢查官。我們搖搖頭。
刑警和檢查官突然恍然大悟。說:
「不是爲了金錢和女人,那就是爲了政治吧?政治危機特別重大嗎?不自殺就不足以謝天下和人民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你雖死猶生,雖敗猶榮──因爲現在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那麼你還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和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我們搖搖頭。這個時候刑警和檢查官就爲了難,搔着自己濃密的頭髮或是用一根筷子搔着自己濃密的頭髮說:
「那是爲了什麼呢?」
越過這麼多假設,我們等的就是這一句呀。這個時候我們倒是動了情要熱淚雙流了。這個時候我們倒是覺得自己對植物有一肚子古道熱腸的話兒要說了。但是這個時候我們已經自殺了。我們該說的時候失去了機會,我們想說的時候又沒有話說,等我們覺得又有話要說的時候我們已經自殺了。人生難道就是這樣一個圈套和螺旋嗎?──我們現在能說的,僅僅是流着星星點點的淚去如實回答刑警和檢查官我們自殺的原因──一個老年的屍體,這樣去說是不是又顯得有些矯情呢?死都死了,生前的老生病還沒有改掉嗎?於是我們又有些慚愧和躊躇,又有些膽怯和欲言又止──當然最後我們還是鼓起勇氣說:
「我們自殺,僅僅是因爲植物。」
「我們苦惱排泄不開形成大腦障礙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爲我們和植物對不上話和說不上話了。」
……
刑警和檢查官果然大怒:
「到死還改不了矯情的本性。」
「到死還在戲弄我們!」
「兇手是植物嗎?」
「難道我們還能給他去調查植物不成?」
「就是調查植物,植物分這麼多類和科,你讓我們調查哪一類和哪一科從哪裡入手呢?」
「死也讓他白死,我們問不了這案兒,我們不問還不成嗎?
……
於是我們也就爲了植物,白白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當然,如果結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出於簡單的自私和齷齪的心理,出於膽怯和習慣性思考,我們又不自殺了。──這是何必呢?爲了植物,這時我們也像刑警和檢查官一樣,露出了自慚的微笑。我們還是在人堆裡糊裡胡塗度過自己的殘生吧。於是我們就有了女兔脣在地球另一邊的憤怒的吶喊:
今日有酒今日醉!
──當我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們以爲這是女兔脣對於人間的一種厭煩和憤怒;現在我們才明白了──這也是我們說着同樣的話與女兔脣的區別──這時我們對人間已經沒有特別的留戀,我們厭煩和憤怒的僅僅是對自己和植物的關係在該處理好的時候沒有處理好而讓這些關係和我們擦肩而過於是我們只好狐獨地度過自己的人的一生了。如果單單是這樣的話,一生還有什麼意思呢?──我們時常聽到白石頭或是小劉兒在那裡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說。當我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雖然他們都沒有勇氣爲這句話而自殺──我們總覺得這是他們對人間的苛刻和責備,誰知道他們在說這話的時候,其實跟我們沒有任何關係呢?如果我們早知道這樣,我們就不該對他們橫眉冷對和冷若冰霜,如果我們是他們的妻子,我們就不該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本來情緒還可以還準備晚上跟他一塊出去看一場電影或是聽一場歌劇現在讓他這麼一句話攪得情緒一下全沒了,在那裡犯了女人的本性開始和他胡攪蠻纏──我們不該一邊哭着一邊在那裡責問:
「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是和我過膩了對吧?那麼你和誰在一起就有意思了呢?」
「你覺得這一切沒有意思,我覺得這一切就有意思了嗎?」
「你每天像個大爺似的──你做過飯嗎?你洗過衣服嗎?你刷過碗和刷過馬桶嗎?──現在你倒虛無了說沒意思了。沒意思怎麼辦?我看就算了!」
「算了,今天徹底算了,誰不算誰是丫頭養的!」
……
如果我們早知道這些,我們就不該在那裡和他陷到具體事物裡瞎鬧。鬧到鬧着倒是一下讓他忘了當初自己感慨的緣起和目標,開始一下陷入和降低到我們的具體和圈套裡,倒是一下從植物到了人間,開始在那裡反省和思考自己的錯誤了:
「是的,我爲什麼要說一切沒意思呢?」
「我做飯了嗎?」
「我洗衣了嗎?」
「我刷碗了嗎?」
「我刷馬桶了嗎?」
「我打掃房間了嗎?」
……
最後突然醒悟到自己的錯誤──原來錯誤在於自己的沉迷,在於自己的胡思亂想,在於自己的不覺悟,於是一下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在那裡蹲下自己的身子說:
「我怎麼這麼混球!」
「我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哪根神經搭錯了!」
……
接着在那裡大哭着說:
「請你原諒我,是我錯了,我跟你看戲和聽歌劇去。我今後再不說這樣的話了。」
這時倒是他的一時胡塗救了他的命,如果他像自殺以後因爲一時清醒面對刑警和檢查官說出了他的真心話,如果他說:
「我說這話和你沒關係,我只是針對植物。」
「植物和做飯、洗衣,刷碗、刷馬桶和打掃房間有什麼關係呢?」
那會怎麼樣呢?當時不懂事的我們,肯定憤怒得會上去給他一個金星四冒的耳趄子。
多麼不懂事的我們呀。
……
不,不懂事的還是我們。我們還是錯過了該說話而沒有說的時光、契機和年齡。我們當時雖然傷感、傷懷、敏感和抒情。但是我們把這一切都轉移成實用──當我們還處在實用階段的時候,我們怎麼能不出現自誤呢?──當時我們也不是沒有與植物對話,大椿樹就與植物說過話,但當時他的敘述和對話,又是多麼地實用、膚淺和與我們心裡所想的一切和要表達的一切南轅北轍呀。本來我們應該對植物說些我們和植物之間的話,我們要的是交流和響應,要的是空氣和水分,要的是天空和天空中飛過的一朵流雲,或是一些似乎和我們沒有關係其實更有關係的東西就好象人中的兩個好朋友在一起說話似乎說的是毫不相干的話但一切都已經交流了這時我們已經越過了實用的階段我們只是看着這朋友有這說話的氣氛也就夠了於是我們和植物也是東說一句西說一句東打一耙子西打一棒槌地那麼自由散漫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前邊其實什麼都沒有但是宇宙的萬物已經出現在我們的跟前。過去我們總是在講蒼蠅和糞便之間的關係或是蝴蝶和花朵之間的關係或是蒼蠅和花朵之間的關係或是蝴蝶和糞便之間的關係現在我們看重的就不是這樣一種關係而是蒼蠅或是蝴蝶在吃得半飽半不飽的狀態下在天上飛舞的一種自由和美麗的線跡於是我們就想着它成了掛在天上的一道彩虹……我們和植物要說和應該說的大概是這些,但是我們當時──譬如大椿樹──對植物所說的,恰好和這些相反和違背,我們要的是一種功利和實用於是就朝庸俗的方向發展了。於是大椿樹不說還好一些,一說──這說就徹底破壞了說:你們要與植物對話,孕育了那麼長時間,弄得痛心疾首和痛不欲生,本來以爲你們要生出一個大騾子和我們沒有見過的四不像呢,誰知道到頭來也就生出來和我們一樣的灰毛鼠呢?這不和人與人之間的對話沒有區別了?也不見宇宙和萬物靜籟和天籟地籟呀。我們不和植物對話還好一些,我們還認爲和植物能說出什麼新鮮來──挑起我們的好奇心,現在經你們一說,我們倒覺得和植物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是你們的責任還是植物的責任呢?是本來就沒有什麼好說的還是你們沒有說好呢?──是我們沒有說好,是我們破壞了說,一切跟植物並沒有關係,本來應該有千言萬語,現在讓庸俗的大椿樹給破壞得水土流失和滿目瘡夷。本來不是這樣貧瘠的土地。不是我們不當其時,而是我們在一個適當的時機和契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意識到這一點的人,一下又把它破壞得滿目瘡夷。他弄得太個人化和庸俗化了。他只想着自己而忘了植物,只想着眼前的利用而忘了天籟地籟的大境界。你讓我們學唱樣板戲,調笑一下呂桂花──幹一些這樣的人間庸常瑣事我們還能肩挑手提,但真把我們拉上陣,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讓我們去幹這種天籟地籟的大事開闢一個大境界。我們還真是不能勝任將機會白白錯了過去;本來我們能幹一個大事,反倒弄成了小偷小摸;本來我們能橫掃六合,現在成了竊國大盜──本來我們已經到了一個十字路口,本來應該向東但我們卻朝了西,本來應該打狗我們卻打了雞,本來應該動倒是我們也動了但是最後的結果還不如靜呢──我們還不如不動不偷不揭竿而起和不打呢──一切還不如不說呢。因爲我們的朋友和戰友大椿樹,在和我們一塊唱思念毛主席的歌度過樣板戲的三階段覺得應該向植物說些什麼的時候──他倒是和植物也夠親密的,一把就摟住了一棵大椿樹──這在植物中也算是大個兒的──剛剛還素不相識,現在一開口就像是多年的老相識一樣向別人提出了要求──這是一個月亮東昇的夜晚,想起來一切按排得還夠周密的,他看着月亮從東方爬上來,爬到了自己頭上也爬到了椿樹頭上──就開始在那裡喃喃自語一開始是喃喃自語後來就是大聲呼喊地唱道:
椿樹王椿樹王
你發粗來我髮長
你發粗來成樑檁
我髮長來做新郎
……
當時大椿樹已經11歲了,但他出落的個頭,還不到一米,就跟一個五歲的孩子差不多。我們和他在一起玩的時候,都懷疑他是不是一個小矮人呢?但他在那裡掙着脖子說:
「你查一查我們的祖上,你查一查我的祖宗三代,看我們有小矮人沒有?」
後來還是他娘聽說在月亮東昇的時候,讓孩子抱一抱大椿樹,和植物對一對話,個頭也就長上來了,於是就有了這場實用和庸俗的對話──可我們的朋友大椿樹,你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你卻忘記這也代表着我們呀;有這樣的對話作爲開始和先導,你讓我們接着再和植物說些什麼?你讓植物會怎麼想?原來你們苦心經營和苦口婆心要和我們說的就是這個?這個和我們有什麼相干呢?這能叫展開對話嗎?當你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唱完這一切的時候,當你一開口就向椿樹提出這麼多隻對你有利而和椿樹毫不相干的要求時,你能讓椿樹說些什麼?椿樹後來如實地說:
「當時我也是大吃一驚呀。」
「當時我也是沒話可說呀。」
「當時我也是哭笑不得呀。」
……
比這更讓椿樹哭不得的是,大椿樹說完這一切之後,竟自作主張地又往自己頭上和椿樹身上抹了一碗米飯,說兩人吃過米飯以後都能飛速成長了。但這還不算事情的結束呢,這個低矮的小人在抹完米飯之後,又和植物沒商量不但和植物沒商量和他媽也沒商量地自作主張將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大椿樹」。過去他的名字叫「劉屎根」。你讓椿樹又能說些什麼?──這就是我們和世上的植物打交道的開始。──當然這樣的交道打下來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最後弄得已經改了名字的大椿樹對我們還有意見:
「你們不是說和植物對話有效果嗎?怎麼一點效果都沒有呢?」
「我的個頭怎麼不見長呢?」
「我的米飯不是白抹了嗎?」
「我的名字不是白改了嗎?」
「怎麼到了41歲,我還是一米五三的個頭呢?」
……
30年後,讓我們一下也沒話可說。他倒開始在那裡唉聲嘆氣──用這種外在的發泄方式將他的苦惱又強加到我們頭上。我們倒是大氣都不敢出。──本來我們要的是心靈的交流,你卻開始了實用的交往;本來是一個聖潔的教堂,你卻把他變成了嘁嘁喳喳的農貿市場。最後弄得不但大椿樹和植物結了仇,連我們再見着大椿樹或是植物,也有些理虧似了。但這還不算事情的結束呢,大椿樹不但在植物上對我們充滿了憤怒,最後連他在人間婚事上的不愉快也成了我們的責任。我們擺脫不了任何干系。椿樹之間說不清楚,人與人之間就沒有糾纏了嗎?正是人和樹之間說不清楚,才帶來了人和人之間的糾纏。我們的朋友大椿樹,到了21歲還是一米五O的個頭──這時大家就不叫他大椿樹了──名字也白改了,開始叫他矮腳虎,於是在他和未婚妻見面那天,對方出場的卻是他未來的老丈人。老丈人看到他這樣的個頭──老人家思維也像蝙蝠一樣翻轉跳躍──不是首先從他的發育或是與植物對話角度去追究,而是另闢蹊徑開始懷疑他的智力是不是也有問題呢?等老人家找到這個思路和新的發現之後,他首先就被自己的發現震撼和感動了,就好象我們終於發現了植物和我們的關係我們應該展開對話當然這個時候什麼都已經晚了而他這個發現又不同於我們因爲他的女兒還沒有出嫁和生米做成熟飯一切還不晚於是他就更有理由比我們興奮於是他就在那裡興奮地眨着自己的鬥雞眼和豇鬥眼,就像當年呂桂花的爹爹一樣──在我們的故鄉,有多少這樣不着腔調的爹地呀──開始在那裡激動得揹着手在屋裡和我們的戰友和朋友大椿樹面前──雖然我們在歷史上有過重大的原則分歧我們從來沒有好好配合和合作過,但是現在我們還是願意從道義的角度站到大椿樹或矮腳虎一邊。你這樣一個老雜毛!──走來走去。這時他多麼想出奇制勝地給自己找一個論點和論據,馬上證明面前的大椿樹是一個傻瓜蛋。等他走到第15圈的時候,他終於來了靈感,突然停到大椿樹面前──單就這架式,也已經把大椿樹嚇了一跳──,突如其來和突然襲擊的問:
「一隻扁嘴兩條腿,三隻扁嘴幾條腿呢?」
這時的在大椿樹,真讓老雜毛給嚇懵了。老雜毛說的是什麼意思?扁嘴者,鴨子也,這裡說的真是鴨子呢,還是另有所指呢?是指動物呢,還是指以前未了的其它植物呢?是按照老雜毛的思路去思考呢,還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摸索呢?是真的在心裡查一查三隻扁嘴的腿呢,還是查一查自己椿樹的腿呢?不管是扁嘴的腿還是自己的腿──還好,他們是一個巧合──都是六條腿。由於這個巧合──還是沒有考慮植物呀,考慮的還是動物呀,正好兩種動物都是兩腿的──就陰差陽錯地救了他一命。他看到不能再捱下去了,捱下去智力就真有問題了,就心慌意亂對鬥雞眼和豇鬥眼說:
「三隻扁嘴六條腿。」
這樣的回答讓老雜毛多麼地失望啊。因爲老雜毛說的就是生活中的扁嘴而沒有涉及到植物和其它,於是三隻扁嘴真是六條腿──如果這個低矮的動物回答不上來和回答錯了我還有多麼大的空隙和迴旋餘地在等着他呀,而現在因爲大椿樹的正確回答而讓老人家的圈套和迴旋都化成了泡影。不該是這樣呀。老雜毛坐在那裡想。這個時候他倒不揹着手來回走去了。這個時候他的思考和提出的問題倒是和當年的植物大椿樹殊途同歸了。──30多年後,當年的大椿樹或矮腳虎因爲發明了一種一洗了之的婦女藥液而成了一家龐大的鄉鎮企業集團的總裁或總經理,這位低矮的朋友,當他用短粗的指頭梳理着自己已經稀疏的頭髮向我回首往事時,他倒大度地說:
「當初我不該回答三隻扁嘴六條腿。」
「當年老人家沒錯,還是我回答錯了。」
又向前探一探身子說:
「當初我們的確忽略了人類和植物的關係。」
又說:
「但是,現在我已經替你們找補上了。因爲我這種一洗了之的藥液,就和植物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呢。」
「現在我只顧到了中國婦女,但我馬上要管一管整個亞洲呢。」又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的說:
「難道歐洲的婦女就能棄之不顧嗎?」
於是一個重大的決定就在閒談之中決定了。接着他就開始在巴黎設「一洗了之」的分部。於是整個世界的婦女都要和我們家鄉的植物發生某種聯繫了。當我們明白我們和植物的聯繫和對話在30多年後也只是落腳到婦女的實用上,雖然我們因此賺了許多中國婦女的錢接着開始賺歐洲婦女的錢,但是這和我們1969年要和植物發生對話的初衷,對於整個宇宙、天籟地籟和植物來講,和他當年在大椿樹上和自己頭上抹米飯又有什麼區別呢?在1969年和後來我們的有生之年我們沒有和植物在對話方面有什麼發展。植物和樹,仍在月光下和田野裡孤獨地跳舞。植物和老樹包括小樹和精靈,仍在對我們旁若無人和形同陌路。它們的生長和抽條,它們的冬眠和春發,它們的青枝綠葉含苞欲放和花團錦簇,它們的一圈圈從生長到滅亡、從滅亡又到生長的年輪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和它形成關係和發生聯繫的,也僅僅是春夏秋冬這樣一個和我們毫無相干的季節。看着它們一鼕鼕消亡,看着它們一春春生髮,我們也不過是一個季節中的匆匆過客,如同植物身上飄落下來的枯敗的枝葉。面對着生長和滅亡,我們也想象當年的大椿樹摟着大椿樹一樣在那裡說:我們是一棵樹。說過這話,我們還有些驚異和竊喜,這話不是挺具有現代派氣概的嗎?但是我們又知道,我們哪裡如一棵樹呢?──我們哪裡能生長過一棵樹呢?我們從出生的時候,我們就知道我們後院裡有一棵棗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等我們中途夭折或壽終正寢的時候,我們後院裡還是兩棵棗樹。當然也不一定非是棗樹了,牛三斤表哥家門口就是一棵大楝樹──你那嚴肅的成年人的臉,和你家門口的那棵大楝樹,一起鑲嵌在我們的心頭。但是你經過人間的一波三折,從石女到呂桂花,再到你偶然被一扇狂風中的窗戶被拍死──30多年後,白石頭再聽到北京街頭的小搗子在那裡惡狠狠地說:
「不行我就拍死他!」
這時白石頭就暗自竊笑,你們知道什麼叫拍死嗎?──我們眼看着石女、呂桂花、最後牛三斤表哥一個個都離開了村莊──一切都人去物空和物在人亡,但在第二年和以後許多年的春裡,我們仍看到那棵大楝樹在風雨中努力地返青和抽芽呢,轉眼之間又是一頭蔥蘢在微風中和月光下搖擺着它那身影了。我們看着它的時候,我們就想到了已經離我們而去的石女、呂桂花和牛三斤──人間的一段故事說結束就這樣結束了,說掐斷就這樣掐斷了,說吹燈拔蠟就這樣吹燈拔蠟了,說換了人間就換了人間了──怎麼就像改朝換代那麼容易呢?──一時間,多少英雄豪傑,都煙飛灰滅──石女也不知嫁到哪裡去了,呂桂花已經到了千里之外的玉門關──春風不度玉門關,牛三斤表哥已經死去30年了,只有我們共同過的你們家門口的大楝樹還在沉穩不動地在風中搖曳着它那過去的身子呢。過去的大的枝幹和形狀一點都沒有改變,過去的樹結和樹疤還依然親切都長在那裡,但是一切讓我們思念的往事和熱鬧、那些夜晚的笑語歡聲已經永不再來。面對着大楝樹我們要說,牛三斤表哥,我們思念你;呂桂花花嫂,我們思念你;石女石女,願你再嫁一個好人家而永不再石。當年的石女,還在這棵大楝樹下旁若無人地大嚼過一根粗壯的黃瓜呢──這時大楝樹就不是大楝樹了,它已經有了你們三個的共同合影。這個時候大楝樹倒就是你們,你們就成了一棵樹。就好象姥娘生前在你要出門遠行的時候她總要扶着門前的一棵小椿樹在笑吟吟地送你,你走了以後她還對別人說:
「送孩子的時候總是要笑着,不然你在那裡傷心,孩子上了火車想起來不是更要傷心了嗎?」
當你歸來的時候,姥娘也總是扶着這棵小椿樹在迎候你──這個時候她燦爛的笑容照耀着整個世界。但是1995年你的姥娘去世了。當你再回到村莊和過去的院落時,你就再也看不到你白髮蒼蒼的姥娘在那裡扶着椿樹倚門而望了,你再也聽不到你姥孃的聲音了;你走的時候,再也看不到你的姥娘在那裡扶着那棵小椿樹微笑着向你招手了。這個時候你的眼淚奪眶而出,你看着那個還在風中搖動着的小椿樹,你禁不住要對它叫一聲:
「姥娘。」
「姥娘,我走了,您好好的。」
「姥娘,我停兩個月就又回來看您了。」
……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小椿樹就是你的姥娘,大楝樹就是你的牛三斤表哥,就是呂桂花花嫂,就是親切的石女──人就是一棵樹。樹就是親切的永不消褪的往事。──但是令我們懷疑和恐懼的是:我們這樣看樹和一廂情願地往上寄託,樹是不是這麼認爲呢?樹雖然就在路邊和我們的家門口,你並不因爲我們的人衰而衰,你並不因爲我們的人榮而榮,因爲人而樹衰和榮的傳說只能是一種神話。在1996年我們再看到大楝樹和小椿樹的時候,我們只是發現這樣一個事實:
大楝樹和小椿樹依然
一切是我們的自作多情嗎?它們受着風餐雨露,它們自有自己的一番故事和飽滿蒼涼的音樂,它們不要和我們牽涉到什麼,倒是因爲我們的脆弱,還要和它們扯在一起才足以寄託和表達我們的情感,它們倒突然會傷感起來呢──當我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的心像針刺一樣見血和疼痛起來。我們喝一口家鄉的水,帶一包家鄉的土就要遠行了,我們從姥孃的墳頭上抓一把土以後在千里之外就好象見到了姥娘了,我們看不到姥娘看到樹就看到樹就好象看到姥娘了,我們在姥孃的遺像前磕一個頭,我們在姥娘用過的每一件遺物面前都呆一呆,我看着姥娘用過的煤火臺,姥娘用過的水缸和煤油燈,還有姥娘用過的捅火的鐵銃和剷土用過的1969年買回家的鐵鍬現在就剩下一個單薄的鐵鍬頭了,一捆沒有燒完的谷捆和麥秸,一堆沒有用完的煤和半缸沒有用完的糧食──您在臨終的時候還說:
「缸裡還有半口袋豆呢,等我事兒的時候,就用它換豆腐吧。」
還有姥娘用過的牀和姥娘坐過的一個已經用許多麻線捆紮過的藤椅──我在那椅子上又坐了坐,還有一個你用過半輩子的癟了的冬天的暖腳的「夜婆子」,您交待把它傳給小妹──看到這一切真讓我們傷心,我們再也不能和姥娘度過那些愉快和涼爽的夏天和愉快和溫暖的年關了──我們這個時候躑躅在村裡的街上,過去的少年時光,過去的牛三斤和呂桂花,過去的石女和一切已經出嫁的表姐們,還有摟過大椿樹過去我們不能原諒現在我們已經原諒的大椿樹──現在你們都哪裡去了呢?你們的笑語歡聲和打罵叫喊聲呢?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在我們過去的1969年的少年合影中,我們中間站着的那個夥伴,誰能想到在這1996年的春天當你再站到照片上的當年和位置的時候,他已經成了鬼呢?──你的名字叫楊國利。
我們已經到了一個和鬼合影的年齡了。
這個時候我們才突然知道,樹和我們是沒有關係的。我們僅僅看到了人和鬼之後的那棵樹。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着靜止不動的你們,就格外地覺得你們是在跳舞。你們的舞蹈長久不衰,你們的舞蹈細緻悠長,你們的舞蹈悲憤雄壯,你們的舞蹈視而不見。我們在你們的舞蹈之間繞過和穿行。而我們的一舉一動和人生過程的運行,又是那麼地艱難、出人意料──一切都是在出人意料的情況下發生的,上帝的啓示總是在這種時候顯現,一切都讓你的子民們始料不及和措手不及──瑣碎、因擾、面前的路總是一個夾縫、一切都還是撲朔迷離和──樹欲靜而風不止。當你們看着我們笨拙的人生動作時,請你們不要像上帝一樣發笑。當我們靜的時候,我們思動;當我們動的時候,我們又懷念那安靜和愉悅、一點沒有負擔和擔憂的夏天和年關──而實際上我們的負擔和擔憂從來沒有停止過。當我們學會告訴的時候,我們受到了糾纏;當我們大徹大悟的時候,從頭再來已經是來不及了。當有一天我們都變成疲憊不堪──一輩子都在疲於奔命──見鬼的時候,大楝樹和小椿樹,那個時候你們在哪裡呢?我們知道那個時候你們還在牛三斤、呂桂花、石女和我們的家門口,小椿樹身上還留着姥娘手的溫感呢──那麼就請你們看在姥娘和牛三斤、呂桂花和石女的份上,不要太快地忘記我們吧或者是更快地忘記我們吧……問題更加複雜在於,當我們在生前的時候,我們在夾縫的路上來不及溫存和存留我們的溫情和情感,我們的思念和婉轉的回想,生活的巨大車輪碾着我們就像是碾着路上的稀泥一樣一帶而過,我們只好暫時把我們的情感寄存在你的身上,可等多少年我們死後要到你這個青春的樹的寄存處再取回我們的寄存的時候,這個時候我們往往連自己寄託和寄存的是什麼都已經忘記和茫然了。這個時候我們只好承認我們是我們,樹是樹──我們在膚淺的實用的層次上和你們也沒有交往。我們只能說:
「樹,你好。」
「大楝樹,你好。」
「小椿樹,你好嗎?
……
還有莊稼呢。我這時所認識的莊稼,不管是高梁或是玉米,不管是麥子或是毛豆,不管是白的棉花或是蒸騰的噴黃的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不管是西瓜或是面瓜,我們也只是看到你們在月光下瘋狂地抽長和跳舞,我們之間沒有寄託和對話──和我們面對樹時沒有區別。我們看着你們一季季被收割的春去冬來,我們看着你們在大地之中所蘊藏的無限的永遠也收割不完的生命力,我們的人一茬一茬損失貽盡,而你們一茬一茬永遠沒完的繁衍和擴張,我們也感到一陣恐怖突然產生出荒誕的感覺呢。每當我們回到故鄉,我們總是看到一望無際的田野和甩手無邊的就要成熟的麥子;但麥子相近,麥子不同;就好象我們回去再見到村裡的捲毛狗一樣,雖然它還張着嘴伸着舌頭在村頭糞堆旁臥着,但是狗狗相近,狗狗不同──30年多過去,人你都認不全了,何況是狗和麥子呢。這是一茬一茬的狗、麥子和永遠的大楝樹和小椿樹的區別。但是你們在對待我們的態度上又是多麼地相似啊。當年你在這塊麥地裡拾過麥子,因爲你到三礦接過煤車,就從拾麥子的一羣小搗子的行列中飛昇到成年人的行列開始了摟麥子的割麥子的生涯。但是現在拾麥子的孩子已經不是你而是另一幫你認都認不全的小搗子們了。他們的現在,就是你的過去;你的現在,就是他們的將來。你依稀在他們之中,但是你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你突然發現他們就像村裡狗一樣開始用陌生的眼睛看你,這時你突然有一種驚醒後脊樑裡出了一身冷汗。這個時候你倒不是感到時光流逝和年齡不饒人,而是看着一片片生長不盡的麥子,你感到自己永遠沒有故鄉和退路了。過去你總以爲這故鄉和麥子是屬於你的,你總是滿懷深情地說在這裡或是在那裡挖過野菜和摟過麥子,你在晚風裡拉着高高的麥車子往村裡走。你的姥娘就坐在這高高的車上,她那花白的頭髮,在暮色和晚風裡飄蕩;每當你想着這一幕的時候,你都覺得這是人生中最寶貴的一刻和長留在你心中的鏡頭;現在當你看到滿眼的麥子又鋪滿了大地的時候,到處都沒有給你留插腳之地,一望無際的麥子也像歷史的車輪一樣,一下將你的思念和要保留的感情──你還幻想用這來支撐你今後的人生呢──像碾稀泥一樣碾了過去──一茬一茬的麥子永遠相連和相互不斷,從播種到收穫的季節,從生長到滅亡的季節──一茬一茬的麥子你都不認識久了,接着陌生的他們,可不就跳起了陌生的舞蹈了嗎?你和那一茬的麥子相遇,也像你和過去的朋友合影一樣。麥子這時也成了鬼。就是沒有變成鬼的麥子和朋友,你再見到他們的時候,你們坐在一起還有話說嗎?往事相同,但當你們回憶的時候就開始各取所需;你每天面對的都是陌生人──因爲過去的熟悉而變得更加陌生,倒是那些第一次相見的人顯得格外地親切;這時你會誠惶誠恐地想:熟悉而陌生的朋友,今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這時你突然又意識到,原來30年前你要和那茬熟悉的麥子對話,也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倒是30多年後,你面對的不是當年你所熟悉的麥子而是世間又一茬陌生的麥子時,你就像第一次見到陌生的朋友一樣,因爲這種陌生和毫不相干於是你一下解脫了可以隨口胡說和四處交流了。只是在陌生的舞蹈面前,你纔可以說話;可等到你要說話的時候,它們又穿過風雨如盤的歲月跳起了你熟悉的一切──這個時候你就像對大楝樹和小椿樹一樣淚流滿面地說:
「朋友,你好。」
「麥子,你好。」
「我曾經認識你。」
「當然我認識的並不是你。」
……
在這個村莊和麥香的季節裡
你是普希金那樣的麥子嗎?
在這村莊的夜晚裡
你是普希金那樣的夜晚嗎?
在這夜晚的村莊裡
你是普希金那樣的村莊嗎?
北斗七星
七座村莊
……
令我們感動的是,因爲我們陌生的問候和陌生的詩,麥子的舞蹈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了一種陡轉,它停止了它瘋狂地**,開始變得格外地溫柔和體貼。當和你第二次陌生的時候,它倒是在那裡用它的生死在回答你──爲了這個,謝謝你麥子。不管你是白石頭村莊的麥子或是普希金村莊的麥子,不管你是過去的麥子或是現在的麥子,不管你是過去的狗或是現在的狗,不管你是過去的搗子或是現在的搗子,你長袖善舞,你歌喉婉轉,你歡快明亮,你悽切動人。你用後現代的一茬一茬割不完的生長說出了這樣動聽和質樸的語言──你用你舞蹈的陡轉,擦乾了我們臉上的苦澀之淚──因爲你說──雖然你什麼也沒說:
「放下你的包袱。」
「放下你的思想負擔和一切的擔心。」
「親愛的孩子,最終的結果,總是會化險爲夷的。」
「不管將來發生了什麼,都先把你手頭的事情──不管這事與將來是怎樣地相悖──做好、做痛快和做徹底。因爲將來說不定會發生變化的,新的事情會遮擋和掩蓋現在的事情呢。新起的矛盾會掩蓋現在的矛盾呢。」
……再沒有比這更語重心長的話語了。但是麥子,我能對你和陌生和毫不相干放心,但我對人間的將來還是提心吊膽。我做不到不管將來只說現在──我做不到靜觀──我不會等待──我不善於用將來的紙來擦現在的屁股──我擔心將來會不會有紙──就像我等不得陌生的大樹和麥子而盤踞在熟悉的現在一樣。──現在──在我腦子裡成了一個癥結。──大樹和麥子也看出了我這一點。它們在那裡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事後想起來又讓我多麼地慚愧和懊喪呀──我讓大樹和麥子──植物對我放心不下了──放心不下地嘆了一口氣說:
「看來你還是不放心呀。」
「看來你是無可救藥了。」
「我們越是讓你放心,你越是不放心;難道讓你不放心,你才能放心嗎?」
這時又擡起它那高瞻遠矚的眼睛,擡起它那廣袤無邊的大手,就像是黑社會的教父一樣,將他的手放到了我的頭上,接着又摟了摟我削瘦的肩膀──我的教父──和我一起往前走又用這溫暖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臉:
「既然是這樣,你就把一切的不放心交給我吧。」
「一切讓我來解決吧。」
「把麻煩留給我,你接着開心去吧。」
「你接着跳舞去吧。」……
倒是在這個時候,隨着這溫暖的手和堅定的話語──當我把一切的煩惱和麻煩都在形式上而不是在心理上當然也牽涉到心理──自己一切的麻煩和煩惱都交給別人和卸給別人的時候,我的心才稍稍輕鬆起來漸漸地越來越像女兔脣對過去的遺憾開始嚮往一樣開始今朝有酒今朝醉了。我自己並不能承擔自己造出的麻煩和煩惱;只有把這一切都外化和交給別人的時候,看着別人爲了我的事而在那裡和我一樣痛苦的時候,我的心才稍稍安定和輕鬆一些,我的心纔在那裡惡意和惡劣地微笑一下。讓你們都和我一樣。──我是一個一人做事不能一人當的人。如果我是一個作家,那麼我的作品會讓你們感到和我一樣沉重,於是我在作品裡就要孤傲地居高臨下地時時在教導你們──只有用這個才能掩蓋我的焦慮、焦燥和毫無主張──用我處處都有主張來掩蓋我的毫無主張;如果我是一個演員的話,就不要責怪我的表演外在化;如果我是你們的親人的話,你就要時刻準備接聽我傾訴苦惱和煩躁的電話──而且我要選在凌晨一點給你們打。你們怎麼過得那麼地愜意呢?──只有把一切煩惱轉嫁到你們頭上的時候,我才能鬆一口氣接着興奮起來。教父,你真是瞭解我的心。從這個意義上,我才知道世上的暴力原來就是一種溫柔,世上的轉嫁原來就是一種溫暖。就像我們在牀上一樣──但這裡明明又不是牀上。你是用什麼手段來承擔和解決我的本來和你沒有關係的麻煩和矛盾呢?我的麻煩和矛盾可不是一點兩點,而是千絲萬縷和方方面面──沒有一件事是我能處理好的──我這個1969年成長的孩子。這個時候我看到教父像大樹和麥子一樣露出了──終於露出了──我所期盼的──冷酷的面容。──而你的冷酷對於我來講就是一種溫柔的開始呀。那就是:
快刀斬亂麻
你不讓我舒服,我也不讓你舒服
你看我一眼,我就還你一牙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血濺荒野
血濺荒丘
血濺沙灘
把你的屍首,掛在你們家的門楣上
……
之後牛根哥哥的一切刀光劍影和在親人之間的種種謀殺,是不是在冥冥之中受了教父般的大樹和麥子的啓示呢?是現在和現代啓示錄嗎?
把你大卸八塊
將你的屍體偷運出去,挖一個深坑埋了
大卸八塊之後,將你的屍首用尼龍包分散裝好,到火車站買上幾張站臺票,將它們裝到開往不同方向去的火車上
……
這下就痛快了。最後我們還是用我們的焦慮、焦躁、轉嫁和暴力的暢想,來解決了我們目前的負擔、困境和擔憂。接着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就有一種惡意的快感了──你甚至忘了脆弱,你甚至忘了節制。你馬上就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但你恰恰不是教父。怎麼看着這個哈叭狗翹翹的露出兩隻黑鼻孔的短鼻子配着下邊短短的嘴巴從裡面伸出來一喘一喘的狗舌頭就那麼可愛和好玩呢?
用一把鋒利的刀,將這哈巴狗的鼻子給割下來
……
怎麼看着這酒店大堂的姑娘在那裡走過長着嫩蔥一樣的瓜子臉大大的眼睛像可愛的狗一樣翹翹的鼻子苗條可觸的身條臀部就又圓得那麼正好呢?
馬上抓住驚恐的她,就在大堂裡把她給工作了
……
怎麼看着這暴發戶開着型號六百的房車衣着乾淨甚至他沒穿西裝穿著休閒裝在那裡邊開車還邊打着電話呢?
馬上將他的車給砸了,將他的頭在方向盤上猛磕,一直磕得他滿臉是血眼睛睜得大大的直挺挺地歪在方向盤上
……
更妙的是:這些人你們認識嗎?
不認識
一切都與他無關,無非是我心情的一個偶然罷了(就好象一個槍支愛好者每制好一枝新槍都要到街上去試驗一下一樣,這時一槍打穿誰的誰──對象沒有關係,關鍵是爲了槍。這個時候就不能照常理破案了。)
……
這個時候我們就知道我們該告別大楝樹、小椿樹和麥子了──永別了,你這聖潔的門檻。我們該繼續尋找一下我們生活中和人羣中的知音和長者了。這個時候大樹和麥子──我們家鄉的千年不衰的植物又告訴我們:
「該去找一下你們的老樑爺爺了。」
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引導和氛圍下,暫時離開了1969年又往前回溯了80年,在往昔歲月的河流裡來尋找老樑爺爺的身影。你在一股水流裡。你在一朵浪花裡。我們對你的尋找,就是對我們的拯救。我們要找到曾在村莊裡──就像在我們的暢想裡──那樣使用過暴力的長者──因爲大樹和麥子和一切的事實都告訴我們:你們纔是村莊裡最溫柔的人呢。你們性格孤僻又寬厚仁慈,你們兇暴猛烈又和藹可親,你們冷酷而又愛笑,你們強悍而又頑皮,你們架子大又架子小,你們視富貴如糞土而又清寒守貧,你們敵非敵友非友,你們堅持原則而又隨心所欲──你們一輩子就活了一個心情,是嗎?我的像大樹和麥子,我的像黑社會的教父一樣的老樑爺爺,當我們找不到大樹和麥子的時候,我們只有找到你,因爲我們在遺傳上所感到的懷疑是:到底我們是不是你們土匪的後代呢?怎麼歷史發展到現在,弄得我們一點血性都沒有了呢?這是我們不能快刀斬亂麻,不能割狗的鼻子,不能在大堂工作一個姑娘,不能將一個看不順眼的暴發戶往他自己的方向盤上猛砸──而在時時刻刻擔心和擔憂着自己的一切你做着現在還擔憂這現在會給將來帶來什麼不幸的根本原因。最後我們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了。我們優柔寡斷和猶豫不決,我們仰天長嘆和自愧不如,我們把我們的恐懼掛在自已的心上還不夠還要時時刻刻尋找一個外在的附着物,我們的麻煩和煩躁自己承擔不了一切還要靠轉嫁到別人甚至是自己的孩子身上來逃脫──於是我們就像我們的牛根表哥一樣,一輩子就成了一個說謊的孩子──在說謊中越陷越深,當我們正常說話的時候我們前後擔憂,當我們用說謊來解釋這一切的時候我們纔有片刻的放心。一件小事,不用說謊,四兩翹千斤,你的肩膀能經得住。但是不行,非要用謊言越做越大愈演愈烈這時四兩就真的變成了千斤你就只好往外轉嫁和外卸了。你就只能去尋找大樹、麥子和老樑爺爺們了。事情就是這樣一個怪圈。──老樑爺爺,從您陰暗的躲藏多年的角落裡走出來吧。這時我們又突然明白,您也是形影相弔,您也是孤鬼野魂。您生長在距1969年這個人爲的時間座標還有七八十年,就像七八十年或百十年之後我們在生活中不能勇敢和豪爽一樣,您在七八十年前或百十年前的勇敢和豪爽是不是也是一種孤獨和苦悶的表現呢?我們從兩個極端走到一起就成了一個戰壕裡的戰友,於是我們的苦悶和孤獨也就相通了。我們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您的勇敢和豪爽及片刻之間對暴力的運用,而您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我們的苦惱、擔憂、煩躁、恐懼和脆弱。於是讓我們在我們的中間地帶在百十年後相互不見面的情況下相會和握手吧。我們本來不是一條河流裡的水,但是因爲我們的不解和不通,我們反倒一脈相承。過去您一直生活在人民大衆之間,現在怎麼就不能和自己的後代子孫相溶呢?血濃於水,我們的老樑爺爺。一百年前你是一個叱吒風雲的土匪和黑社會大頭目,於是您就成了除惡揚善和如百年之後懦弱如我們的保護神。不管誰家出了問題都要找您,讓您摸摸他的頭。你總是拖着自己的充滿鼻音的腔調說:
「不要緊,不要緊。」
──百十年之後,我們就感到是您摸着了我們的頭。是您對我們說:
「把一切的不放心交給我吧。」
「把煩惱留給我,你接着開心去吧。」
……
百十年前你對遇到麻煩的衣衫襤褸的窮苦百姓說:
「一切都會好的。」
「孩子會找回來的。」
「誰綁走的,讓誰送回來。」
「這幾擔租子不用打了,不要再說我打不起還不上帳的話了。也不用再喝滷水上吊了。喜兒也不用去黃世仁家了。這租子也不會再來要了。不要緊的老楊,接着買你的紅頭繩和包你的餃子去吧。」
「把麻煩給我留下,你們踩高蹺去吧。」
「半夜不會再有人砸門了。」
甚至微笑着:
「放心,他家的房子也會着火。」
「他家的牛馬也會生病。」
「他家的莊稼也是絕收。」
「他家的門口也會掛着一條死狗!」
甚至:
「他家的門口也會掛着一具屍首。」
「他家的門口也會掛着他自己的屍首。」
……
正因爲這樣,我們又突然明白,當你和藹地說完這些充滿鼻音的話,這些讓你摸過頭的人一個一個一批一批一茬一茬一代一代都從您身邊走過,當您將世上的麻煩一件件都在陽光下襬平。當世界上不在有人找您麻煩不再敢在您身邊存在──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世界上不就剩下您一個人了嗎?這個時候您因爲長期沒有人找沒有麻煩的到來您是不是──僅僅在這個時候──對世界和人類也會產生一種沒有對手的孤獨呢?就好象世界上的一些偉人當他的敵人一個個都在他身前倒下眼前只剩下遊行的人民在歡呼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感到秋風起了身上涼了該加衣服了接着也對世界感到有些苦惱、擔憂、煩躁和恐懼呢?於是你一輩子英豪恰恰在這個時候對世界的現在充滿着擔憂您也就不能不管將來先幹好目前的一切了,您爲了將來也要像我們屢次做的一樣犧牲現在,於是您開始瞻前顧後和猶豫不決──我們說恰恰是這個時候,在您片刻的猶豫和恍惚中,和我們一生的狀態是一脈相通的。──這就是我們談話的基點和方圓。雖然它是那麼窄小,就好象我們僅僅用一根細細的線來繫住我們的童年,用童年來墜住三個龐大的氣球和我們黑黝黝的村莊一樣,但是它的意義和結果是那麼深遠──於是就有了你對我們村莊的開創。老樑爺爺,您是我們村莊的開創者和我們的先人和祖上──但直到現在,我們對於您對土匪和黑社會生涯突然洗手不幹要到一個荒涼的當時百里不見人煙的鹽鹼地上開創一個村莊的理由歸結到您說您感到自己老了,於是就爲了自己的將來來到這地老天荒的一隅對於過去一刀斬斷爲了子孫後代就開創了百十年之後纔是一片綠洲的基業於是您也就是一隻在空中翱翔的鷹您銳利的眼光一下就看穿了百年的說法表示懷疑呢。我們同意其中的部分說法,我們知道您是一個放長眼量和一下能看穿百年的人在這一點上我們和我們的論敵沒有什麼分歧,我們感到不解和與人產生分歧的是,您就是開創村莊和放長眼量的話,爲什麼不在原來的舊地──您在舊地是一個教父呀──而要跑到百里之外的不毛之地──賴出於《論語》,毛出於《大藏》,賴毛同姓──呢?我們覺得您說您老了和爲了將來的子孫萬代僅僅是一個表面原因和您動員自己的親人的一個藉口,我們覺得您當時在內心的深刻激盪僅僅是:
在舊地您已經沒有什麼話說了
舊地已經不需要您了
舊地已經沒有您的敵人了
……
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當時在您身邊的包括您後來的親人們,都上了您的當相信了您冠冕堂皇的表面原因而忽視了您的內心,於是我們也就有理由在這個角度上說,您當時是孤獨如百年之後的我們的。我們還是可以殊途同歸穿越百年時光重新拉起手說話的。老樑爺爺,當您從陰暗的角落裡再一次走出來的時,我們仍像百年之前一樣對您充滿着尊敬。您也像當年做教父時一樣,重新摸一下我們這些百年之後不爭氣的後代的頭吧,接着我們就一塊離開您的舊地來到您給我們開創的鹽鹼地上的新莊。單是看您給村莊報起的名字吧:明明是一個荒涼的新地,爲什麼要叫一個「老莊」呢?是不是您從內心對於過去的一切浮華和無所不至無所不能的生活的一種深刻的懷戀呢?過去您動不動愛說的話就是──當時您說這話的時候是那樣地猶疑,您正揹着手走在十九世紀末中國北方農村窗戶還是木格子木格子上還貼着一個公雞光線有些陰暗的土屋子裡──走着走着,您會突然停下來喃喃自語地說:
「不行挖個坑埋了他!」
「不行挖個坑埋了她!」
「不行挖個坑埋了它!」
「不行挖個坑埋了他們!」
……
您像是對別人說,又像是跟自己商量,它像是一個疑問,又像是一個決定。於是,馬上就會血洗荒丘,馬上就會屍橫遍野,馬上就會有屍首掛在了黃世仁家的門頭上。但是,百年之中,這句飽含着您複雜心血的話,隨着民間的口頭流傳,它漸漸就褪了皮和脫了毛就像是一條脫了毛長了癩瘡的狗一樣,開始顯得單薄和走形──就由教父的放眼世界的堅定話語變成了小搗子們爲了泄私憤圖報復爲了顯示於人而說出的一個口號。特別是在本世紀四十年代,這句口號又被說起來也是老樑爺爺後代我們故鄉新起的另一個土匪俺孬舅撿了起來──他僅僅撿了老樑爺爺一個皮毛,就開始在那裡橫行天下──這句口號就又蛻化成了土匪們的日常用語:
「不行就挖個坑埋了你!」
於是你當年的深刻思考──是一種思想,現在就變成了一句卡拉OK。──老樑爺爺,也僅僅在這個意義上,您和我們還是有些相通的孤立和孤獨的,我們還不能孤注一擲,否則就是孤陋寡聞。您的孤獨就在您的身邊,您的謬種就流傳到了您的後代身上。當我們在重複您的思想和您的話就像我們在生活中重複孔子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及呂桂花的話一樣,我們早已經讓這話走了樣和脫了毛,我們的區別在於:
我們只是一種實用
而您:
對您的身邊充滿了譴責
於是我們到了我們的新地也是我們後來的「老莊」時,您就不再說那句著名的誓言了,您開始默默無語──您開始用您在親人之間的行動,來表達您對世界的憤怒──於是就出現了您的日常功課:您在不停地抽打着我們的牛力庫祖奶。這個時候的您,已經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了,已經沒有教父的風度和風采了。也許您確實有些老了,就像老了腿腳的兔子一樣,您不再對世界充滿樂觀,您不再微笑着和嘲笑着看世界──您不再對世界那麼自信,當你手上拿着屠刀屠刀上沾滿鮮血的時候,您對生活和藹可親──見了人就想擁抱、調笑和摸頭,現在當您在一個不毛之地和白茫茫的鹽鹼地上立地成佛時,您變得對生活開始粗暴和不苟言笑了。就像我們對一個精密的儀器──由於我們一天的疲勞──開始粗暴的時候這個精密和細緻的機器就一定要反彈和出毛病一樣,您在我們精密和紛繁的生活面前也真的出現問題了。過去叱吒風雲的教父,現在變成了腰裡捆着一節草繩的老大爺,每天開始在那裡刮鹽土熬鹽賣鹽,開始踹泥壘屋和用錛子和刨子做木製的窗格──而這個時候,牛力庫祖奶不還用紅紙剪出一隻揚脖翹尾的公雞嗎?我們知道在當時的歷史時期,如果不是您──如果不是您像這樣經過大惡然後走向大善、經過了生活的刀光劍影后走向了內心的平靜,就像經過了內心的平靜現在走向了外在的粗暴一樣──本來你已經放下屠刀,現在又拿起了鞭子;過去是外向着社會,現在是內向着親人──是沒有這個氣魄和念頭──起意──來創造一個村莊的。創造我們的村莊和接着創造我們這個村莊繁衍生息的的歷史重任只能歷史地落在您的肩頭。您宏偉的氣魄和百年之遠的目光,讓百年之後的我們自慚形穢──我們用手遮擋着你照耀的光芒──我們辜負了你的意願──短短百年──已經變得鼠目寸光。本來您作爲一個教父可以花天酒地活一輩子,但是您爲了百年和我們,您竟放下屠刀開始推一個鹽土車在鹽鹼地上刮土,然後推着一個小車到百里之外賣鹽。這個時候您的表情不可仍是平和着微笑,您只能給我們露出您躲藏了50多年的嚴歷和粗暴的一面。過去您操縱着一個社會,您用血濺荒丘的破壞來保持着世界和您內心的平衡;現在您要開始一種建設,草繩和鹽土能夠維繫您的內心嗎?急躁和粗暴,是您在割斷自己的過去跳到鹽水和血水中獲得新生的外在煩惱。像蛇脫套和蟬脫殼一樣,您也有些轉化的不適和煩躁呢。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老樑爺爺,您不但是一個偉大的教父,您還獲得過第二次新生呢。如果不是有了您的第二次新生,我們現在還上無片瓦和下無立錐之地呢,我們現在還流浪四方沒有一個村莊可以依存、依賴和作爲抽身的退步之地呢──如果沒有您,我們哪裡還有1969年的麥子、大楝樹和小椿樹,接着還有什麼姥娘、呂桂花、瓜田李下包括冬天的雪和現在無雪的冬天過去的雪之上的豬血和現在塵土之上的滴落呢?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過去的在我文章中佔很大比重的那些人,原來都無法和你相提並論。──這是我文章最大的失策。您是他們的前提──如果不是您,世界可能就是另外一種格局。我們與您的相遇雖然也是一種偶然直到現在我們爺倆兒還沒見過面,但是您在我心中的位置──當我寫到這裡的時候──卻突然的高大和無與倫比。您纔是我們心中的太陽和甩手無邊的麥香呢。我們看到我們的天地和一切的時候,我們聞着我們的炊煙和油菜花香味的時候,我們如同看到了您──但是過去我們卻忽略和忘記了這一點,我們在享受着您所創造一切的時候我們還在計較自己目前的擔憂和煩惱──我們是一羣忘記歷史的人,我們是一羣忘恩負義的人,我們是一羣難養的小人和女子──我們百年之後的個人煩惱與您百年之前爲了百年的痛苦轉換比較起來算個什麼!我們百年之後的錯誤也像你百年之前的身邊的親人一樣,我們簡單和粗糙的人生過程帶來的簡單和粗糙的思維,還是一下跟不上你轉換和脫殼的變化呢。當您已經放下屠刀拿起鞭子的時候,我們還停留在過去的舊址而沒有跟您來到新的村莊呢。我們對這不毛之地還有些懷疑呢,我們不知道這低窪的鹽鹼地就是我們溫暖的家──我們並不能和您在同一時刻理解您對於未來的深刻思考。我們雖然也跟在您身後在風雪瀰漫中開始刮鹽土和點起竈火熬鹽。我們也拉起一根麻繩走在您鹽車的前邊給您拉着邊套離開我們那時說起來還是十分簡陋的家──也就是幾個窩棚──到遠方的別人的村莊去賣鹽,但我們不知道爲什麼要這麼做於是在那裡還有些牴觸情緒呢。我們面對漫漫人生路就像是不懂事的1969年面對着正在收割的一望無際的麥田一樣──我們頭頂是永不退去的烈日,我們雙手長滿了血泡,而麥子永遠割不到頭,甚至麥田還隨着我們的收割在遠方自動延伸──我們口中會無師自通地罵道:
「媽的!」
當我們拉着一根麻繩跟着您走過了一個個具有幾百年和上千年曆史的村莊去賣我們新的村莊所產的新鹽的時候,我們看着那永遠走不完的村莊和您那永遠賣不完的鹽坨,我們嘴上不說,我們心裡也在那裡罵:
「媽的!」
這個時候我們在思想上已經與你分道揚鑣了──可能這也是您始料不及的吧?您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背叛您,您沒有想到我們爲了自己暫時的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對這疲於奔命的厭惡,就會毫不計較地去犧牲您的宏圖大志和百年之後;百年之後江山如畫,現實的疲憊卻讓您失去了追隨;而您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追隨者──這時您對您的身邊能不像我們對鹽坨那樣充滿了失望和厭惡嗎?──百年之後我們才知道,也正是從這一刻起,您對您的身邊充滿了譴責。您的理想和暢想是在多少年後站在大江邊,看着瀰漫的江水和蔥蘢的綠樹,在那裡用馬鞭指着遠方說:
「江南第一山。」
而我們想到的,只是這鹽車在漆黑的路上還要延伸到幾時呢?車上的鹽坨它媽的什麼時候才能賣完呢?就是這次僥倖賣完了,不是馬上又得去刮鹽熬鹽製造出一車新的鹽坨用自己的製造開始新的旅程嗎?永遠沒有一個完結。於是當您因爲一車鹽坨賣完在那裡興致沖沖的時候,我們卻一個個在那裡鼠目寸光的耷拉着自己的臉。──從時間概念上來說,在您對我們陰沉和嚴峻之前,我們自己就陰沉和嚴峻起來了。當我們在別人的村莊裡將鹽車停下來。您在那裡吆喝:
「賣鹽了大爺。好鹽。」
一開始我們還跟着您在那裡吆喝──您一聲領唱,我們興奮地給你一個雄壯的響應:
「賣鹽了大爺,好鹽。」
這種一人領衆人和拖着尾音的雄壯合唱,就響徹在一個個村莊的上空。於是村裡的人就出來了,開始買鹽或是挑剔我們的鹽。──現在想起來,百年之前豈但我們不懂老樑爺爺的心,就是這些村裡出來的一個個的買鹽者或是挑剔者,他們哪裡瞭解我們鹽坨的意義呢?他們和老樑爺爺也是對面不相識。真以爲站在你們面前的是一個買鹽的老頭呢,僅僅在幾個月前,這個賣鹽的老頭還是這一片土地上的教父和大哥大呢。僅僅因爲在二十世紀初的地球上還沒有電視直播,你們也只是聽到過老樑爺爺的名字而沒有見過他的面,否則當你們知道這賣鹽的老頭是老樑爺爺時,不嚇死你們!可你們還在那裡指三道四和問東問西呢:
「賣鹽的,你這是哪來的鹽呢?你是哪村的人呢?過去怎麼就沒見您賣過鹽呢?」
這時老樑爺爺還是老樑爺爺呀,他聽着這些問話,恍惚回到了教父的過去,但他仍在那裡微笑──這個時候我們已經不耐煩地噘起了自己的嘴──和平心靜氣的回答:
「這是東邊的鹽。好鹽。」
「大爺,我們是『老莊』的。」
這就是我們村莊名字的由來──當時老樑爺爺起這個名字的時候說起來也是爲了實用──但從這裡我們也看到老樑爺爺不但是一箇舊社會的破壞者也是一個胸有韜略的新村莊的建設者,因爲建設者對一切標誌的要求都是:簡單而實用。我們說我們是老莊,是爲了說明我們的鹽的古老和引起人們對古老的信任──僅僅因爲我們新,所以我們要說老。──至於百年之後一些文人墨客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往往會吃驚地說:
「老莊?看來你們老樑爺爺還是挺有文化的,他一定很喜歡『秋水』吧?一個土匪,竟是這麼喜歡玄虛的哲學家,對於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中國北方農村來說,也算難爲他和勉爲其難了!」
但是他們哪裡知道俺老樑爺爺在這個名字中隱藏的宏圖大略呢?書生之見,蠹蟲之識──要不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呢──不說它也罷。於是這些挑剔的買鹽者──也像後來的秀才們一樣,放下鹽不說,開始在那裡對「老莊」發生了疑問──你們怎麼不上升到蝴蝶的境地呢?──在那裡問:
「『老莊』?這個名字怎麼沒有聽說過呀,是一個新莊吧?」
接着就開始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們車上的鹽坨。這個時候也是我們的老樑爺爺挽狂瀾於既倒呀,他倒是一下就上升到了蝴蝶──蝴蝶是我,我是蝴蝶?──的境地了,在那裡不慌不忙和笑吟吟地說:「百里之外的村莊多得很,大爺不一定能記全。老莊不是新莊──既是新莊,爲什麼叫老莊呢?」
倒是用這個哲學上的深刻命題,一下就將這些買鹽者──說起來您們全是老莊呀──逼到了窮途末路。於是張張嘴,沒有話說;張張嘴,又沒有話說──我們已經在哲學上戰勝他們,他們還能放出什麼屁來?──於是像鬥敗的公雞和咬敗的狗一樣,開始在那裡夾着自己的尾巴羞澀和喃喃地說:
「既然是老莊,那可能就是老鹽吧。」
……
但是我們所有這樣的戰勝、我們建設的昌盛和看不見的一日千里的速度,並不能遮擋我們的膚淺和我們的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疲憊給我們帶來的鼠目寸光。當我們跟老樑爺爺奔跑夠了和合唱夠了之後,當「老莊」的名字已經失去它戰勝的意義之後,漸漸在各個村莊裡,領唱之後,就沒有了合唱──就只剩下老樑爺爺一個人在獨唱和一花獨放了。外部世界沒有戰勝老樑爺爺,倒是這些他身邊的親人,開始給他製造一種墮落、疲沓、無所作爲和得過且過的氣氛。當我們因爲目前的身體疲勞對老樑爺爺產生出「什麼時候纔能有個完」這樣一個充滿譴責的想法時,老樑爺爺也像「有朋自遠方來」一樣,開始在另一個深刻的哲學和長遠層次上在譴責我們了。任重而道遠,他突然感到一種憤怒和孤獨。正是這種孤獨讓他重新操起了鞭子。
於是他對牛力庫祖奶的鞭笞就不是單單對她一個人而是對着我們全體親人和整個世界了。──百年之中對於老樑爺爺爲什麼要在老莊和衆人之前屢次抽打他的老婆的爭論,一直是我們村莊和老樑爺爺後代中一個長久不衰和青春永駐的話題。從姥爺們到姥娘們,從舅舅們到舅媽們,從表哥們到表嫂們,各抒已見,爭論不休。歸納起來,大致有以下幾種觀點:
1、老樑爺爺的性格問題。脾氣怎麼就那麼火爆呢?這一點,倒是流傳到你們家這些後代的灰孫子身上了──好的沒留下,壞的全留下了,誰嫁到你們家誰倒黴!──一般是姥娘們、舅媽們和表嫂們的看法。
2、揍她自有揍她的理由。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還是因爲欠揍。要麼就是這牛力庫祖奶有愛出風頭的毛病。反映到家庭之中,就是挑動婆媳關係,攪得妯娌不和,屁股沾屎,片刻不能安歇──自己不安歇,也不讓別人安歇;婆家出了亂子,她在那裡得意;婆家在健康的發展,她非給你攪亂──她就是一個攪水女人。這樣的女人,您不用鞭子抽她還等什麼?非要等到她弒父弒君家破人亡才成嗎?一般持這種看法的,是我們的姥爺們、舅舅們和表哥們。
當然除了這種從家庭大局的角度來看問題和分析問題當然是我們家族中看法的主流和主旋律了,但是在這主流和主旋律之下,還有一些受到先鋒和後現代思潮影響在那裡不從這公衆的社會的政治的角度出發而是另闢蹊徑單單從本性和本能──私人生活──的角度出發看問題的,他們覺得這樣才更符合人的本質和複雜的社會現實呢。他們覺得他們已經掌握了打開世界的一把嶄新的鑰匙,他們已經拿到了四季開放的不敗的花朵,他們已經掌握了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人生武器,他們已經站到了人類和地球的頂端地球從此再也不轉動了他這裡永遠是制高點剩下的就是居高臨下的憐憫我們教導我們和開導我們了──蒼生可憐──這些居高臨下主要從人性角度和人的本質角度看問題的觀點主要有:
3、愛情問題。從各種事實和表相已經看出,老樑爺爺和牛力庫祖奶之間經過幾十年的磨擦和碰撞,已經形同路人了──就是兩臺鐵的機器,幾十年也磨損得差不多了,何況是血肉之軀的人呢?──從他們僅僅留下的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就可以看出這一點。在照片上老樑爺爺坐在離牛力庫祖奶很遠的地方──推想日常生活,一定是牛力庫祖奶到哪裡去,老樑爺爺就趕緊躲開哪個地方;您到這裡來,我從這裡走,不見面還要好一些;當我們見到別人的時候,我們還是血肉之軀;當我們兩個相見的時候,相互對面的就是兩具行屍走肉了。再看留下來能反映兩個人牀第生活的唯一標誌那兩個枕頭──我們不要看枕頭的外表和圖案,不要看上面繡着同樣的花和雲,我們只看兩個枕頭高低的不同:一個在當年被枕成了這個樣子,一個成了那個樣子,枕頭相似,枕頭不同;高低的不同,證明着兩個老人家同牀異夢,多少年來從來沒有在一個枕頭上睡過──可能連一頭都沒有一頭過,甚至連一個牀都沒有過──一句話說到底,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健康的**;──從人的本性和本能出發,你還怎麼能要求他們之間會有健康的夫妻關係呢?這個時候他們打架和動鞭子是正常的,不打不動纔是奇怪的呢。別說動鞭子,就是動刀子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看着你們在那裡大驚小怪按着現實主義的描繪走進了死衚衕,按照我們先鋒和後現代的理論來解釋就一通百通──也是正常的和毫不奇怪的,最後倒是你們少見多怪了。
──這樣的看法,雖然由於它的先鋒性在人數上不佔多數,但是由於它只從性的角度而不是從社會和政治的角度去考察──一從社會和政治的角度去考察就容易涉及到方方面面和不同個人和集團的利益,於是就出現了男人派和女人派,就出現了婆家派和孃家派,就出現了家生派和外來派,每一個人的立場和利益都是既定的,於是就出現糾紛和爭論,就出現相互翻臉和烏眼雞,現在出現了一種新理論,這種新理論也許同樣不怎麼高明,也有掛一漏萬的地方,但是由於它是一種矛盾的情況下出現的,是一種與民與國與男與女都不妨礙的一種個人性體驗不會給社會和集團的利益帶來什麼負面影響甚至還能對現有的派別和集團的利益起一種調和、折衷和和稀泥的作用,雖然持這種觀點的人不多,但是它一出籠──恰恰得到了廣大羣衆和爭論各方的大力擁護呢。它簡直就是一棵救命稻草。於是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老樑爺爺鞭笞牛力庫祖奶的原因都固定在:
主要是因爲兩個人的**不太和諧。
當然這樣一種理論也說出了世界上一個絕對真理──也是我們一直崇拜老樑爺爺的一個原因:
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所崇拜的,都是些**不太正常的人。
於是這種觀點開始在我們村莊和家族裡風靡一時。隨着這種觀點,也派生出一些狗尾續貂的其它派別。譬如有:
4、更年期綜合症問題,更年期提前到來了或是一點也不提前地到來了……
5、前列腺或腎上腺出了毛病……
6、泌尿系統問題……
7、痔瘡問題……
一言以敝之,性在家族中開始佔了很大的比重。這時還有一個唯一不從這些人性的角度和身體的角度出發而是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問題和分析老樑爺爺鞭笞牛力庫祖奶原因的人這個人就更是相對少數了那就是我們的外甥小劉兒。小劉兒一貫自稱是愛從歷史出發看問題。他總覺得自己不是新寫實,一說他是新寫實他就跟人急──其實你承認了又怎麼樣呢?所以當某個人偶爾說了一句他不是新寫實除了這個還有些史的味道,他一下蹲在地上就感動得哭了。說:
「我要的就是這個呀。」
「我的表面是新寫實,我的內部卻不是這樣呢。」
「水的表面是寫實,但是海水底部所洶涌的,恰恰是史。」
……
從此就真的開始從史的角度來考察和看待一切了。本來老樑爺爺鞭笞牛力庫祖奶事件的評價並不牽涉到他什麼──本來就是一段史,不管你是新寫實也好,或是史或屎也好,你都是老樑爺爺後代中最不具有「史」的一個人。但正因爲這樣,他恰恰要在世界的每一件事情上都抓住「史」不放。離了「史」我們就活不下去了嗎?但是他如果不在每一件事上都插上一嘴和橫掃一槓子,不就更顯不出他的「史」來了嗎?──這也是一個惡性循環呢。──而且他在任意揮灑「史」的時候就像在田野裡不負責任地撒糞一樣,並不管大家的反映和表情呢──倒是在這一點上,他還真有些恬不知恥的大將風度;他一定要說出一個與大家不同的觀點不然怎麼能顯出自己比別人站得高看得遠──這纔是「史」的本質呀──呢?於是他就等大家說完,又在那裡搖頭嘆氣地說:
「怎麼能這麼看呢?怎麼能是利益、集團、單純的性或前列腺的反映呢?如果你們從這些角度出發──雖然列了七點,看似林林總總,其實殊途同歸──遲早都會走到邪路上去的。──真正的另闢蹊徑你們還要在黑暗中摸索很久當然現在你們也不用摸索了我馬上就要告訴你們了,那就是一個『史』字。」
一聽他說起這些,我們就知道他又要故伎重演把萬千的世界都拉到他規定的範圍將不同的聲音都扳回到他個人的頻道上去。但是我們還是像往常一樣哄着我們已經老了的小劉兒叔叔──他年輕的時候,還是爲我們做出一些貢獻呀──同時如果你不將他哄過去,認真扯起來什麼時候是一個完呢?──這是有歷史教訓的──於是也故伎重演地在那裡傻呵呵地問:
「又是『史』嗎?小劉兒叔叔,這次又是一個怎樣的『史』呢?」
小劉兒在那裡捋着自己花白的山羊鬍子──我們的植被是怎麼被破壞的?就是讓山羊爬上山樑上給啃光的──說:
「想想過去,老樑爺爺是一個什麼人?是一個殺人放火的人,現在一下讓他來搞建設,過去的習慣怎麼一下能收得住?過去打人打慣了,現在突然不能打人了,身邊就剩下自己的親人了,他能一下斬斷自己的過去和痛改前非嗎?他能不像關在籠子裡的獅子一樣暴跳如雷嗎?──長此以往,他還不如自殺。──於是過去打衆人,現在只能打親人了;過去是大打,現在是小打──什麼時候把她打死了什麼時候算完。──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出發,說不定倒真能找出老樑爺爺舉起鞭子的一些蛛絲馬跡呢。」
小劉兒這番話,倒跟他以前的「史」不同──倒是給了我們很大的啓發──百年之後證明,在當年所有的探討、考察和確定之中,還就小劉兒的這段「史」的看法歪打正着地接近了歷史的真相。──當然也僅僅是接近從本質上來講還是驢頭不對馬嘴──因爲某些外形的相似,還給了後人一種魚目混珠的煩惱和厭惡呢。──因爲老樑爺爺鞭笞牛力庫祖奶的唯一原因僅僅是──這時老樑爺爺的心是多麼地冰涼呀:
他突然感到一種前邊沒有光明的孤獨。
而這種孤獨是我們給他帶來的。
他的鞭笞和牛力庫祖奶原來沒有關係,就好象槍支愛好者在街上開槍一樣。
一個明顯的例證是,他對世界的厭惡後來就不單針對牛力庫祖奶一個人,他也開始譴責和厭惡身邊的其它人也就是我們──於是我們和牛力庫祖奶也沒有什麼區別了──這些人加起來就是人的全部了。──因爲他在賣鹽的時候已經開始拋棄我們──在一個落雪的早晨,突然一言不發地自己一個人推着鹽車要出門遠行,他對我們的習慣性跟隨暴跳如雷。「我要一個人賣鹽,我不要你們再跟着!」他像獅子一樣在那裡咆哮。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他開始一個人孤獨地在百里之外的一個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莊裡穿行。這時他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沒有人在前邊給他拉邊套,沒有人在他口渴的時候也就是我們口渴的時候藉着他的口渴來說我們的口渴:
「爹,你口渴了嗎?我們停下來喝一碗水吧!」
渴了你就喝碗水。沒有人在他餓的時候也就是我們餓的時候藉着他的餓來說我們的餓:
「爹,你餓了吧?我們停下來吃一塊饃吧!」
餓了你就吃塊饃。當他推着鹽車走到一個村莊的時候──過去當他在那裡高聲和忘情地喊──他要開創一個新的開始和新的村莊──:
「賣鹽了大爺,好鹽!」
會有我們雄偉的合唱在跟隨:
「賣鹽了大爺,好鹽!」
現在這種合唱無影無蹤,他的喊叫成了一聲孤立無援的哀求。試想當年,我們的老樑爺爺做出這種拋棄的舉動也是痛心疾首,也是萬般無奈,也是不得已而爲之,他在做出這種拋棄決定的時候,已經考慮到將來爲此所要付出的代價。他在做出這種拋棄的時候,已經考慮到從合唱到孤立無援,從別人背叛自己到自己背叛別人所帶來的後果。一隻在黎明時分領唱的英姿颯爽的公雞,現在成了窮途末路的哀鳴。合唱救不了這個世界,就只能靠哀鳴了。而我們這些被他所拋棄的草雞,一開始還爲了能擺脫他而在那裡興奮呢──再也不用在村莊和村莊之間穿行了,再也不用在那裡日復一日枯燥地重複一句吆喝了──創造世界難道就是重複嗎?──我們脫離了他就有了一個自由的天地。但是幾天過後──我們幾天不見他的面,我們又有一種脫離組織、羣體──本來我們是多數,他是少數,現在他倒成了多數我們成了少數一個人成了組織我們成了散兵遊勇──的感覺。多少年後,等我們到了白石頭的年代也才得知,正是從這一點看出,我們的老樑爺爺才顯示出一個領袖人物的本質和風采。這一點也可以旁證,開創這個村莊和老莊非老樑爺爺莫屬──興奮過後,我們才明白我們成了一批被拋棄的對象。我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還能得過且過。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開始六神無主和茶飯不思,我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們欲罷不能和欲說還休,我們的生活一下出現了空白和無意義──一下出現了先鋒和後現代的感覺。但是先鋒和後現代在藝術中是可行的但在生活中卻不能當飯吃,我們在先鋒和後現代的作品裡可以說着那樣的語言、話語、語流、混話和胡話,如果我們在生活中也說着同樣的混話和做着同樣的混事,豈不連我們自己也感到有些矯情和好笑了嗎?我們也就是說說玩的呀。就好象我們的服裝表演,我們穿著渾身掛滿草筐的服裝走在T型臺上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我們把這種服裝穿到大街上或是自己家的竈臺上,豈不讓我們自己也感到有些滑稽了嗎?過去我們和老樑爺爺在一起走街串巷的時候,我們感到一種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疲於奔命,我們僅僅因爲忍受不了這個艱辛的過程就想背叛革命和拋棄將來的革命成果──我們對自己對老樑爺爺對前途都灰心失望了;而當老樑爺爺現在真的拋棄了我們開始一個人孤獨地走向前方把我們都留在站臺上開始乾等着老樑爺爺一列火車的時候,我們一下又對列車和老樑爺爺多麼地嚮往和想念呀。但是一切都晚了,我們已經被拋棄了,我們就是再反悔和要登列車,我們也已經成搭載了。我們已經自己拋棄了自己──百年之後我(以下一段,手上文本是亂碼——無痕茶樓注):
「天快黑了,看一看你爹的鹽車回來了沒有?」
於是我們像一羣扒頭小燕一樣趴在門框上或是跑到大路口等候他──它?──的到來。家裡的竈還是涼的呢,一切還等米下鍋呢。老樑爺爺已經把我們逼到了這個份上。這個時候已經不是問爹你喝口水嗎和吃塊饃的時候了。於是從反面說,這個時候老樑爺爺對我們──當然不是對如白石頭者的我們了,而是對着他同時代的親人們說起來也是我們的列祖列宗了──我們是多麼地不爭氣呀,在我們所要懷念的老樑爺爺面前──又是多麼惡毒呀。等着吧,早晚會來到的;不是不報,時間不到;時間一到,一定要報。於是你們──也就是我們──從門框和大路口上迎着夕陽夕陽很快就不見了百里不見人煙的鹽鹼地上開始升起一股股暮色和霧氣──這時就更加迷茫和惘然了。新創的村莊裡沒有炊煙。唯一一股炊煙的點燃還要等着老樑爺爺的歸來。他是決定今天能不能點燃炊煙的人。終於,我們發現老樑爺爺的鹽車從遠處顯現了,一開始是一個黑點,後來越來越大,漸漸就有了一個人形,是咱爹或咱爺走路掀胯掉屁股推車的樣子,於是我們爲了目前的炊煙忘掉了和老樑爺爺之間的鴻溝與正在埋伏的血的提醒,就像正常的人在迎接爹或爺爺──誰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正常呢?──的歸來一樣在那裡歡呼和跳躍起來。我們將自己的小手撮成一個小肉喇叭──這可不是百年之後禿老頂那隻琉璃喇叭和五礦呼喊牛三斤表哥的高音喇叭──向遠方不顧廉恥地喊:
「爹,你回來了?」
爹這時似乎一下也興奮了,在特定的歷史時刻和氣氛下,也一下暫時忘記了和我們的深仇大恨和不可逾越的歷史鴻溝和自己所要肩負和擔負的歷史使命──就像我們糊裡胡塗忘記一樣──按說不應該呀,你是一個挺有原則的人呀──竟因爲我們的興奮也在那裡無原則地興奮起來──大家的一時胡塗,造就了艱難時世的父子情深──於是也在那裡興奮地響應:
「小子們,回來了。」
或:「小的們,回來了。」
或:「小傻瓜們,回來了。」
甚至扯着長聲:「操你孃的,回來了──」
甚至充滿感情的責罵:「操你孃的,我不回來。讓我死到外面嗎?」
在我們村莊的記憶裡,這是親人之間唯一一個因爲相互惦念──因爲分別又重逢──發生的感人至深的鏡頭。──而它恰恰發生在我們之間充滿着深仇大恨中間隔着一條不可逾越的歷史鴻溝的時候,發生在我們突然斷裂、突然爆發和血淚提醒的前夜。──於是我們就迎着爹興奮的回聲──在空曠的田野上,那聲音傳得是多麼地遠呀──、迎着他的鹽車和身影倒騰着我們的小腿迎了上去。邊跑還邊像別的父子一樣在那裡接着問:「爹,鹽賣出去了嗎?」
或是:「爹,發市了嗎?」
──這時我們問的問題都很具體,,我們表面上雖然興奮,但是我們在潛意識中還是小心翼翼,也僅僅是在發市和今晚能不能吃飯的問題上試圖統一起來;而在具體問題上的試圖統一,又貌似我們在整個歷史問題上已經統一了──於是脆弱的興奮就顯得更加誇張和虛張聲勢。爹在那裡一邊掉着屁股滿頭大汗的推車,一邊迎着我們和晚風──他老人家還掀開了自己的棉被露出紫銅色的胸脯,而在這個時候,我們似乎又看到了爹在教父時代的英姿──爹在那裡用胸懷迎着奔跑而來的持不同政見的不肖子孫暫時忘記了血光遍地但他的胸懷已經包容和含藏了這一切由於包藏而顯得更加忘懷於是迎着我們也迎着涼爽而又溫暖的暮色之風在那裡興奮地繼續響應:「小子,鹽賣出去了!」
或:「小子,發市了!」
或者一下就具體了:「小子,換回來一布袋紅薯!」
於是從田野上到我們還僅僅是一個雛形的只是幾間窩棚的村莊裡,從天地之間到我們內心,一下都充滿了歡樂。一陣陣寒風颳起的白色的煙霧和鹽土,並不能妨礙和阻擋我們的心。笑語歡聲之下,接着還說起了其它毫不相干的話題。窩棚和村莊馬上出現了光明──牛力庫祖奶提前掌上了燈──像正常的妻子一樣在家裡用燈歡迎着自己的丈夫。我們像在夜航中看到親愛的航標燈或充滿人間煙火的陸地一樣,簇擁着爹爹就回了村和回了家。牛力庫祖奶在家門口興奮地用自己的圍裙使勁擦着自己的手──看着我們的和解和興奮。她也以爲自己的問題已經徹底解決和一風吹了。接着,我們的窩棚和村莊之上,就升起了裊裊炊煙。
當然,也會有不發市的時候,也會有鹽沒有賣出去的時候──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也不會因爲眼前的具體困難去影響我們之間歷史矛盾暫時解決所帶來的一切──大和小這時我們都分得清了,我們沒有鬍子眉毛一起抓──,不會影響我們的奔跑和迎接,不會影響我們的問話和應答,不會影響我們的村莊和暮色,不會影響我們的興奮與歡樂──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自己擁有一個村莊的重要性就好象猶太人知道擁有一個自己國家的重要性一樣。當然,在不發市的時候,在鹽沒有賣出去的時候,爹沒有換回來一布袋紅薯,我們的迎接和歡樂在落地的時候還是稍微有些減色和失望,茫然和失落;但是我們的企盼和爹的到來作爲一個過程還是完整的呀。我們看着遠方的時候是相同的,爹一點一點出現是相同的,我們的興奮和奔跑是相同的,甚至涉及到具體問題的發問也是相同的。我們興奮的問:「爹,鹽賣出去了嗎?」
或:「爹,發市了嗎?」
或:「又換回來一布袋紅薯嗎?」
唯一不同的是,爹這個時候有些消沉,對於我們的發問不再應答。他好象還有些羞愧。因爲這羞愧,對我們奔跑而來的場面就更加感動。我們明明看到爹的臉上滴落着一顆豆大的淚珠。當然事情在這個時候也往往會出現一種陡轉──僅僅因爲一布袋紅薯,爹一下似乎從目前的溫暖和和解中超拔出來,一下又回到了歷史的沉重和未來的斷裂和就要到來的鮮血之中。於是突然立在那裡不動,像往常一樣陰沉起了臉,對我們的張臂迎接出現不解。我們張開的興奮──在驟然一針刺痛之後,馬上就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只好尷尬地收了回來;我們張開的雙臂,只好又收回到自己的身旁;我們邁開的腳步,只好象爹爹一樣停在了中途──我們中間出現了真空和距離。燈無法再點了。炊煙無法再升起了。因爲眼前的具體困難──紅薯──紅薯,我操你個的娘──帶來了歷史和未來的沉重。我們唯一的出路是,趕緊折回身回到家,用小笤帚掃掃腳,上炕睡覺。
這是一個多麼難熬的不眠之夜呀。
接着必然出現的就是鞭笞和鮮血了。牛力庫祖奶又開始鬼哭狼嚎。陣陣帶着冷風和呼哨的鞭子,抽打在躺在黑暗的炕上打着哆嗦的一幫不肖子孫的心上。終於有一天,我們的牛力庫祖奶,在鮮血淋漓中不再喊叫──她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在村莊還是一個雛形的時候。──你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老樑爺爺終於達到了他的目的:他用自己失去老婆的事實,來教育和提醒我們的失去母親。──原來我們的利益竟是這麼地一致。──當這個母親在我們身邊的時候,我們發現了她的種種缺點,我們覺得她日日挨丈夫的鞭笞是罪有應得,我們在第一個麥季到來的時候在第一次的打麥場上看到她在暴風雨般的鞭子下掙扎和滾來滾去還感到一些快意,但是現在當她從我們身邊驟然離去的時候,我們卻突然感到一種空白和空隙,一種中斷和斷裂,突然感到失去了一種時間上的阻擋,無可阻擋的呼呼的風,就直接地刮到了我們身上──這時我們才認識到,原來我們的母親是我們的屏障,她那溫暖和女性的身體一直在前邊給我們阻擋着呼呼的北風,隨着她對我們的離去──越來越遠和時間越來越長,我們就知道了一種阻擋和慈祥永不再來。我們成了一羣沒孃的孩子。我們開始感到寒冷。過去她可惡的時候,我們從來沒有從心裡喚起過對她的尊敬──我們和爹站在了一個立場上或是爹的立場對我們有一種誤導,現在她離開了我們──爲了一個大的目標和價值的實現,爲了一個村莊和猶太人國家的建立而不能不付出她的時候,我們開始對爹充滿了仇恨。──你不該對我們玩弄這麼惡毒的陰謀。──但也正因爲這種仇恨和陰謀,我們開始心驚膽顫地團結在爹的周圍,在母親沒有去世的時候,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對一切的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疲於奔命都聽其自然,現在面對母親的血流滿地,我們突然有了知覺、刺痛、清醒和要痛改前非。──母親血流滿地之日,就是我們村莊要按部就班走上紀律嚴明統一步驟令行禁止的建設新時期之時。──我以我血茬軒轅,血的提醒達到了它的目的。──春夏秋冬就這樣分明瞭。太陽月亮就這樣周而復始了。蘿蔔白菜就這樣長出來了。麥子就這樣成熟了和豐收了。打麥場從一塊鬆軟的鹽鹼地在碌碡和碾子的滾壓下成爲一塊堅硬的場院了。房子蓋起來了。四周的圍牆垛起來了。磨房也出現了。公雞不是一個而是一羣了。在村莊黎明中你啼叫再不是孤立無援了──而是一聲領唱百家爭鳴,一花始開百花齊放。窗戶上蒙滿上大紅剪紙。娶親的轎子一頂頂落在了村莊。鞭炮響起來了。鑼鼓敲起來了。子孫後代開始繁衍生息。一百多年的村莊建設──百年之後也出乎我們的意料呀──竟是由一個髒兮兮的老婆子血流滿地爲開始的。就好象我們看着宏偉的戰爭和史詩,竟是以戰爭上髒兮兮的目不識丁的士兵在肉搏或懶洋洋的行軍開始一樣。我們不理解呢。我們對白石頭的描述還有些懷疑呢。是這樣嗎?除此之外別無選擇了嗎?但是,容不得我們思考和詰問──戰爭已經結束了。王族已經勝利了。我們開始歡呼了。我們開始驕傲了──一百多年過去,我們由一片荒無人煙的鹽鹼地,已經發展成擁有一千多口子的大村莊了。歷史的發展和社會制度的更替,都不能改變它開創的既定。──而且,由於它發展的迅速和人口的膨脹,村莊已經由一個村莊發展成兩個村莊,兩個村莊又折成一個聯合體;本來是在河這邊,現在成了河兩邊,中間搭起了一座橋──本來是一個老莊,現在成了東老莊和西老莊。西老莊在前東老莊在後,本來是單純的姓氏,現在在兩個村莊行走的已經是五花八門的人羣和豬狗了──本來村莊姓劉,現在也開始姓白了,開始姓牛、姓宋、姓王、姓呂、姓晉、姓馬、姓苟……了。於是就有了百年之後的1969和1996,就有了白石頭和禿老頂,就有了大豬蛋和大椿樹,就有了呂桂花和牛三斤,就有了三礦、五礦、老馬、老蔡和老王,還有了高音喇叭和小喇叭,有了喜兒和郭建光,有了要你小便而不要大便的女演員──原來你們也都是坐享其成啊,如果當初沒有我們老樑爺爺的鞭子和牛力庫祖奶的鮮血,哪裡會有你們這麼一把──如我們這些不肖子孫的──灰孫子呢?更別說我們的冬血、瓜田和臭氧了──你們比起我們的老樑爺爺無論從親情上或是從政治上都稍遜**──你只能是一個政治的後代──而我們的老樑爺爺,百年之前你選擇鞭子和鮮血的時刻是多麼地適當和準確呀──只有當大家都感到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疲於奔命的時刻,你才能舉起鞭子,這個時候舉起鞭子才能出現陡轉。原來我們以爲您等待的只是鮮血,現在我們才知道您等待和盼望的就是我們的疲勞。您不但要利用牛力庫祖奶的鮮血,您還要利用我們的疲勞。鮮血和疲勞的疊加,才能達到您陰謀的預期效果。──原來我們的疲勞,也是您陰謀的組成部分──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老樑爺爺,您真是太可怕了──因爲您的可怕,您也就太了不起了。您本來可以成爲一個世界性的偉大政治家,無非您生不逢時;您開創不了一個國家,您只好利用開創一個村莊來證明自己。締造我們村莊的歷史重任非你莫屬。因爲世界上的領袖和締造者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您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們沒有想到的
……
接着讓我們佩服的是:
您在政治和香腸的骯髒製造場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呢?
您需要多麼堅強的神經和非凡的毅力
……
接着的問題是:
政治和女人的私處都是骯髒的
但男人都喜歡
問題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有這個氣魄的
我們想這樣但是我們沒有這種心理承受力
於是我們只好以小做大
我們只能捉襟見肘
於是我們就永遠也達不到老樑爺爺那種地步。
因爲:
在開創和建設之前,我們沒有搞過破壞
我們沒有當過黑社會的教父
我們不是土匪起家
我們只是一個土匪的後代和受益者
……
這時我們也才明白了我們和您在百年之前的根本區別。在我們考慮發市沒有發市、換沒有換回來一布袋紅薯的時候。您當時的處境和心理卻是:
宵衣旰食
在我們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疲於奔命的時候,我們要做的僅僅是:
假途滅虢。
而您要做的是:
滅虢通途
……
這個時候,如果您不對我們動用陰謀、鮮血和對我們疲勞的等待,您怎麼能把我們帶向光明的今天呢?──但您想沒想到,也正是因爲這樣,您百年之後的子孫,就在您巨大的陰影下變成了一羣鼠目寸光的土雞──宏大的偉業是您創造的,百年之後的土雞也是您製造的──如果說您偉大的創舉中還有什麼閃失的話,這恐怕也是您始料不及的吧?──如果您早已預料到這一點了您還這麼做那就是您的自私。──當然,在百年之後關於老樑爺爺創造偉業的爭論中,還有人提出了另外的問題,就是鞭笞和鮮血、疲勞和等待的種種巧合的細節,是不是經得起推敲呢?在這一點上,我們倒願意置之一笑。鴻鵠之下,鳥雀無聲。大局成立,細節就不要爭論了。戰爭已經開端,就不要糾纏引起戰爭的原因了。蓄謀已久的海底是重要的,上邊翻騰的浪花是不重要的;文字深層的流動是重要的,外表的形式是不重要的;海底深部的史是重要的,是不是新寫實是不重要的。因爲引起國與國之間爭端和世界大戰的原因往往是:
對方丟了一個士兵
對方丟了一頭軍馬
對方丟了一隻狗
對方丟了一隻雞
……
或者:
一幢大樓給燒了
一輛汽車給燒了
……
或是乾脆:
僅僅因爲一個女人
僅僅因爲一個私處
……那次引起我們村莊海底涌動的表面原因僅僅是:
牛力庫祖奶在那天晚上淘米時,把一隻蟲子當成了一粒米,而這粒米或是這隻蟲子恰恰被我們的老樑爺爺吃到了。
……
這也是不懂事的1969年我們所沒有認識到的。所以當時我們才那麼不知天高地厚。
附錄:
在以後村莊發展的歷史上,對老樑爺爺進行東施效顰生硬照搬和依葫蘆畫瓢進行血淚提醒模仿的還有這麼兩個人──製造的兩件事。──但前人的經驗一到後人的手裡進行運用,往往就變了形和走了樣,就拋棄了大局而放大的枝節,就忘了終極目的開始加入許多個人私貨,就脫離了老樑爺爺事物和方法的本質而走到了泄私憤圖報復的老路上去;於是我們對於前人的經驗和口號的運用,往往是拿根棒槌就當針,畫虎不成反類犬──問題的悲劇還在於,久而久之,這棒槌和虎隨着時間的延續就真的不存在了,我們還真認爲前人手裡運用和掌握的,本來就是針和犬呢。百年之後我們怎麼能不蛻化成一羣土雞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老樑爺爺的悲劇還不僅僅在於百年之前人們對他的不解給他帶來的孤獨,而更在於後人對他運用時的走形和變質。飯是怎麼變餿的?思想是怎麼被歪曲的?同一句口號是怎麼被偷換內容的?世間的一切,也不過是老樑爺爺之一種罷了──老樑爺爺,這時我們才明白了您死不瞑目的原因。
一,1939年我家的二姥爺。二姥爺本來和俺姥爺也就是大姥爺是好朋友。但因爲歷史上的一個偶然事件兩個人之間就產生了隔閡。過去大姥爺說:「紅薯就是紅的。」
二姥爺趕緊響應:「裡面的瓤都是紅茬的。」
大姥爺說:「三隻扁嘴六條腿。」
二姥爺說:「多一條腿都不可能。不然就成了殘疾和六指了,就阻礙事物的正常發展了。」
大姥爺說:「在生活中我就討厭貓和壁虎。」
二姥爺說:「見了貓我就給它灌迷幻藥,見了壁虎我就給它剁下尾巴。」
雖然迷幻藥過去貓也就清醒了,壁虎的尾巴過一段也就長出來了,但是從當時二姥爺的舉動來看,兄弟倆是多麼地兄弟情深呀。後來僅僅因爲如牛力庫祖奶的一粒米蟲,或者不是米蟲就是像老樑爺爺並不是因爲一粒米蟲就爆發了對牛力庫祖奶的鞭笞一樣米蟲僅僅是一個爆發和突破點──兄弟倆在一個世界上共同生活了百十年,米蟲的事說起來是太多了,特別是成年之後娶了老婆,有了妯娌,有了不同的孩子,有了不同的豬狗……挑撥離間和見縫插針的機會隨處可見,米蟲的事隨時可以爆發;於是終於在一個溫暖的春天裡,兩個人因爲米蟲的事開始反目成仇──大家也就拍手稱快。──這個時候兩人才認識到,原來反目成仇正是大家所期盼的呀。於是從此之後,大姥爺說:「紅薯是紅的。」
二姥爺馬上說:「那不一定,怎麼大部分紅薯打開都是白瓤呢?」
大姥爺說:「三隻扁嘴六條腿。」
二姥爺說:「三隻腿的扁嘴在世界上也不少見。這時三隻扁嘴捆在一起就不是六條腿而是七條、八條或九條了。」
大姥爺說:「我就討厭貓和壁虎。」
二姥爺說:
「夜裡睡不着的時候,貓打架和**的叫聲也是一種美妙的音樂呢──我是不贊成非要拿着竹竿去趕打的。壁虎又怎麼了?壁虎是一種益蟲,下次我還準備在憲章會議上提議它爲國家三級保護動物呢。」
但是這時兩個人的矛盾還沒有激化和總爆發,兩個人一直還沒有找到正式攤牌的機會。這時米蟲還只侷限在米蟲。但是到了1939年,兩個人的矛盾終於來了一個總爆發,引起了一場全面戰爭。戰爭的導火索是因爲我的母親──俺姥娘不會生育──於是在1938年抱養了俺的母親。一歲的母親剛到我們家,夜裡像貓一樣的哭叫──本來二姥爺說不討厭貓叫,但是俺孃的叫聲,一下就惹惱了二姥爺特別是會生育的二姥娘──世上的優勢就要這樣扯平嗎?這時俺二姥爺的小女兒說來我該叫梅字的小姨的一個六歲的孩子脖子上長了一個老鼠瘡,整日也在那裡啼哭。俺孃的啼哭壓抑不住──俺姥娘將俺娘抱過來的時候,她的手腕已經被她自己嘬出了白骨;但俺梅字小姨僅僅得了一個外部老鼠瘡,隨便到集上買了一貼老鼠瘡藥貼上去就可以痊癒──30多年後我能到三礦去接煤車不就是因爲一個老鼠瘡和老鼠瘡藥嗎?可見治好她的啼哭就像後來決定我去三礦一樣容易。──但是俺二姥爺僅僅因爲俺孃的啼哭,就執意不到集上給小女兒買老鼠瘡藥。──本來哭聲相似但哭聲不同,二姥爺僅僅因爲對俺姥爺的憤怒一下就把它們混淆到了一起。小女兒在那裡哭: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瘡疼啊,給我到集上買藥去吧。」
二姥爺在那裡梗着自己不疼的脖子跺着腳──腳倒是跺疼了──大聲地喊:
「不買,疼死你我都不買!我不知道,要一個女丫有什麼用!」
說完這些,在女兒絕望的哭聲中,他甚至還有一種快感呢。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向俺姥爺攤牌的機會和突破口:你抱回來一個女兒,我就壓上去一個女兒。幾天過後,梅字小姨已經氣息奄奄了,這時還撇着小嘴用衰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爹爹: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瘡疼啊,給我買一貼藥吧,草屋山牆上的窟窿裡,還塞着我過年磕頭的兩毛錢呢!」
二姥爺還在那裡硬着脖子跺腳:
「不買,就是不買,就是要疼死你,看要一個女丫有什麼用!」
到了晚上,在悽白的月光下,俺的小姨梅字真的讓疼死了。痛苦和抽搐地倒在了草屋一堆雜草上。這時俺娘也不哭了。這時兩個院子是多麼地安靜啊。看着女兒真的死在了那裡,慘白的小臉這時也不痛苦了,甚至還向爹爹露出一絲過去的歡樂的笑容,二姥爺突然感到解氣了,攤牌了,亮了相和公開了,從此就和哥哥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了。於是在那裡對着小女兒的小屍首說:
「好,好,我要的就是這個,我就是不要沒用的女丫!」
接着在那裡仰天哈哈大笑。對着日月和天空──一下就看到自己的憤怒氣貫長虹──說:
「操你孃的!」
但到了後半夜,我們又看到,我們的二姥爺,突然像醒過來似的,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吶喊和暢快,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叫罵和詛咒,突然像遠行歸來看到自己的女兒的小屍首一樣──出門之前還笑語歡聲和圍膝繞行,遠行歸來怎麼就成了一具不會說話的屍首了呢?──突然怔住那裡和楞住那裡,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甚至還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自己的手,嘴裡無措地喃喃說:
「好,挺好。」
然後突然撲到小女兒身上,在那裡忘情地「噢噢」哭了一夜。開始用強有力的巴掌,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臉。
據俺劉賀江聾舅舅──也就是二姥爺的大兒子俺梅字小姨的哥哥──親口告訴我;
「記得當時俺爹最親小妹了。」
「每次見到,都讓她騎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見了我們從來都不理。」
「每次趕集,都給小妹買一個油饃。」
……
幾十年後,在我們家族考察和爭論這件事時,還出來另一種觀點,說當時二姥爺賭氣滅子,不僅僅是情緒上出於對大姥爺的憤怒,主要還是從理智出發不想讓沒有骨血的流傳的外姓人──俺娘──在成年之後瓜分家族財產──維護家族利益的財產說。當然這種觀點從社會的角度去分析是能夠成立的。但是我們如果放到「史」的角度老樑爺爺的血液流傳的角度去看,它也不過就像米蟲一樣是一個誘因而不是二姥爺心理的根本。心理的根本還是因爲他是老樑爺爺的後代他在童年時期就耳濡目染現在也想用這種血淚的提醒告訴大家:誰是這個家族的主人──這又涉及到政治了──於是就對老樑爺爺東施效顰想象老樑爺爺一樣四兩撬千斤地掌握和把握這個世界但是因爲他不是老樑爺爺於是在運用之中自己把歷史的槓桿給弄斷了。──60年後我們想說,苦了你了,六歲的梅字小姨;苦了你了,力不從心的二姥爺。
二,1955年劉賀江聾舅舅之妻聾舅母。從後來聾舅母一生的表現看,聾舅母十七八歲在孃家做閨女的時候,肯定是一個女光棍。這是後來她能瀟灑地揮灑人生血淚的心理基礎,也是她和二姥爺的根本區別──也是男女的不同──做媳婦時候的總爆發,總是和做閨女的歷史相聯繫的。如果我們對一個婦女的考察只侷限到她的媳婦時期而省略和忽略了她的閨女時期,我們就容易就事論事麻團越解越亂;一伸入到閨女時期,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從這個角度和聾舅母在婆家也就是我們家一生的表現來看,她閨女時期肯定是一個女光棍、攪水女人和攪水閨女是無疑的。但是當她嫁過來的時候,由於我們的家族和村莊還籠罩在老樑爺爺的陰魂之下,現實之中還有二姥爺的存在──他的血淚提醒纔剛剛過去不久呢,我的梅字小姨還剛剛因爲老鼠瘡死在草屋裡時間不長呢──所以她並不得天時地利之勢,她還尋覓不到表露非凡性格的出場機會。她在孃家攪水和揚波,但在我們老樑爺爺歷史的鞭笞和現實的老鼠瘡面前,那也不過是小打小鬧和小巫見大巫。還是收起你光棍的本性、夾起你醜陋的尾巴按照我們家的既定路線走罷。過去你在孃家的羊羣中可能是一匹愛跳愛咬的毛驢,但是當你到了我們村和我們家看到我們羊羣中已經有了兩匹高大的無以倫比和無法超越的駱駝時──超越是需要時間和時機的,是需要歷史的跑道出現轉彎的機會而不是在一羣羊都在駱駝之下的陰影裡安靜吃草的時候──你也就只能成爲一頭和別人一樣的安靜的羊罷了。你在孃家縱是跳咬,也總不致於達到血淚提醒的地步吧?──當然,在她從18歲到28歲嫁到我們家的十年之中,也不是沒有性格表露和反抗的時候,但是她的表露和反抗,一次次都被我們家的劉賀江聾舅舅或是二姥爺和二姥娘理所當然地給鎮壓了下去。我們有血淚懸在你們頭上。我們都是一些渾身帶有血債的人。這時我們豈能怕你一個單純幼稚的女光棍不成?──這時我們就明白了佔山爲王的土匪爲什麼能縱行天下──因爲他們個個都渾身血債──我們也明白了爲什麼一個新的上山的人,要求你到山下弄一個「投名狀」來──那也不過是一種資格和可以開始的證明罷了──至於你下山一刀殺了誰,這種對象偶然並不重要,我們要求的僅僅是濺到你身上的血。──所以聾舅母從18歲到28歲,雖然時時像鯉魚打挺一樣進行掙扎和反抗,但是她從來沒有跳過我們的龍門。這期間發生過摘棉花偷花事件,臘月初八隔牆撂饅頭事件,到孃家串親戚大麻花事件,妯娌間雞蟲風波、做月子雞蛋風波……雖然風波不斷,年年都有,生活總不得安定,但是從大局着眼──如果我們用後來她利用揮灑血淚果真佔山爲王之舉來考慮──這些年頭還算是幸福祥和、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呢。聾舅母這條鯉魚還沒有翻出大浪來呢──我們還要爲這十年的團結安定和繁榮昌盛舉額稱慶呢。
但是到了她29歲那年,聾舅母在一次次的艱難反抗和打挺中──量變的積累開始出現質變──終於從我們家族的歷史上悟出了佔山爲王的道理──於是她就開始和我們同流合污了,於是她在歷史上找到了一個轉彎處──有時歷史的彎道也要靠自己去創造呢──她終於有了一個報復、反擊、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的機會抓住這個機會也開創了一個個人的血淚提醒從此就奠定了她在歷史上的地位也就開始和我們的老樑爺爺和二姥爺平起平坐了──雖然她和二姥爺是路同道不同,但是在我們胡塗的家族之中,誰又能分辨出這一點呢?──藉着這個事件,她就開始恢復了她在孃家的女光棍本相──此頭一開,屢屢得手,這時恐怕她自己也會暗暗地說:
真是祖宗的法寶能夠治國呀
事件的引發是29歲那年她老人家又生了一個孩子──過去生了一個鋼成和銀成,現在又生了一個金成。金成說起來也是我的表哥呀。在金成表哥生下來第八天,家裡發生了鹹鴨蛋丟失事件──聾舅母的性格剛要表露,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就故伎重演像消防隊撲火一樣就將冰冷的水龍頭對準了她;如果在鹹鴨蛋事件出現的同時沒有出現金成表哥的水痘事件,聾舅母的大火就像過去一樣馬上被消防隊給撲滅了;但是這次和往常不同,這次天遂人願地在鴨蛋事件的同時出現了金成表哥的水痘事件,於是聾舅母的靈感一下就爆發了,一下就無師處通地要利用這些水痘開始以牙還牙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要在我們村莊和家族的歷史上掀起一個**和再來一個血淚提醒。這時她甚至無師自通地顯示出了一個大戰略家的風度──對進攻的矛頭進行了戰略轉移,她突然放下鴨蛋事件不說,開始單獨糾纏水痘。而這個突然轉移大出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的意料──這時聾舅母就自己製造了一個彎道,接着在這彎道處突然加速,將本來跑到她前邊的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給甩到了身後;暈頭暈腦的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就眼看着聾舅母跑到了終點也就是新的起點。我們的聾舅母一下就主動了。我們的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一下就措手不及了。本來水痘不是主要矛盾,孩子出了水痘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把孩子放到熱被裡捂一捂,或是用一把草木灰在他臉上抹一抹,或者乾脆什麼都不做每天照常給他餵奶幾天之後他就自動好了過來──大不了臉上落下一些麻子──村子裡也不是沒有麻子,麻老六就是一個麻子;但是我們的聾舅母卻抓住這些水痘不放,扯蓬拉帆見風使舵吹灰撥火灑水揚波──露出了攪水閨女的真面目。她對水痘和孩子的態度是:
因爲出了水痘,所以這孩子不能要了
誰愛要誰要,反正她不再給他餵奶了
她現在就要將他掃地出門,把他扔到草屋去
……
接着她真的將出生僅僅八天的金成表哥──提着他掙扎的雙腿──當時她頭上還裹着頭巾腿上還扎着褲腳呢──給扔到了草屋。她這個勇敢的舉動一下就把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給打懵了。這是不可思議的,這是不可能的,但這不可思議和不可能就像當年老樑爺爺的鞭笞和梅字小姨的老鼠瘡一樣就這樣發生了。純粹是出於對意外事件的本能恐懼──就像過去我們對老樑爺爺和二姥爺舉動的恐懼一樣,劉賀江聾舅舅和勇敢的二姥爺馬上就面面相覷和束手無策了。身子一下就矮下半截。駱駝馬上就變成了羊而讓過去的一頭羊現在變成了駱駝。當然一開始他們還暴跳如雷,甚至要鞭笞和活埋聾舅母,但是聾舅母僅僅用平和的微笑告訴他們:
這孩子她真的不要了
這孩子早死早了
什麼時候這孩子死了,她就到孃家住兩天
從孃家回來的時候,她要盤一個螺絲頭讓大家看一看
……
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就開始束手無策了。這個時候他們甚至有些哀求聾舅母了。本來聾舅母這時也可以見好就收,這樣也可以奠定自己在家庭中的地拉,但是誰知聾舅母這時就那麼地清醒呢,她一定要宜將剩勇追窮寇而不去沽名學霸王,因爲:
她要的不是家庭中的地位而是歷史上的地位
她要的是血淚的提醒
她要和過去的前輩老樑爺爺和二姥爺一樣,用這種血淚提醒來壘起自己堅實的臺階
她真要我們親愛的金成表哥死
……
一切都大勢已去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金成表哥死去倒是正常的,不死倒是奇怪的了。僵局之中,考驗着雙方的耐心和毅力。一個八天的孩子,還能堅持到幾時呢?但是我們的金成表哥,一個八天的小身子,以自己堅強的意志,在那間草屋裡苟延殘喘有時還「哇哇」地哭兩聲地又堅持了四天。他在這個世界上一共活了12天。僵持的雙方都盼着對方回心轉意。但是我們的聾舅母在自己屋子裡對這一切充耳不聞,接連四天睡了有生以來第一個好覺。據說第11天的夜裡,倒是我們的老前輩二姥爺堅持不住了,在月光淒涼的夜裡偷偷跑到草屋裡給金成表哥餵了幾口水。據說我們的金成表哥這個時候還像魚兒一樣在那裡張嘴呢,嘴裡還「呼嗒」「呼嗒」地喘氣呢。
大家的期望終於出現了。金成表哥如願以償地死了。──從此,以金成表哥的死開始,我們村裡果然又出現了一個新的精神領袖──一個如孃家般的女光棍,又在我們家族裡誕生了。金成表哥死後,聾舅母果真去孃家住了兩天。從孃家回來的時候,果真盤了一個高高的螺絲頭,又說又笑。我們一下都沒話說了。我們只好承認她在現實和歷史中的地位。對於血淚的提醒,我們在歷史上已經有了接受的習慣。從此,在我們家裡,在我們村莊裡,在我們的歷史和流傳之中,聾舅母就三點成一線地和老樑爺爺、二姥爺並列在了一起,就像我們錢幣上的偉人在死後並列到了一起一樣──當然我們這時也往往忽略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放到他們生前,你讓他們這樣並列站到一起,他們之間同意嗎?但是作爲後代的我們就在大而化之地像夕陽西下時候的買菜大嫂一樣一邊張着嘴疲勞地打着哈欠一邊就將已經蔫了的菜歸堆處理了。──聾舅母從此也就談笑風生地和二姥爺和老樑爺爺平起平坐了──幾十年後我們才覺察,把她和二姥爺放到一起還沒有什麼,但是把她和老樑爺爺放到一起還是有些貽笑大方──你們血淚提醒的目的是多麼地不同和有天壤之別呀。可這時要去糾正冤假錯案,幾十年的塵封和結成的像盔甲一樣的瘡痂,已經像大山一樣沉重,誰還能搬得動呢──何況,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嗎?──你是要將所有的貨幣都銷燬嗎?──你是要動搖我們的信念嗎?──你是要引發社會動亂嗎?──於是,我們的聾舅母,在歷史上的地位,反倒更加堅如盤石──撼山易,撼她的地位難──她就真的成了我們村莊和歷史流傳中的女光棍和第一女性了。漸漸在我們的印象中,她甚至還有些神話,連女光棍都不是了,已經轉化成一個峨冠博帶、丰神飄灑、器宇軒昂、笑傲風月、抱膝危坐、似乎對我們的村莊和人生做過比老樑爺爺還要突出的偉大貢獻的偉人形象。這時我們對着貨幣上的聾舅母懷着敬畏之心真誠地喊:
「親愛的舅媽,您好!」
這個時候她對我們展現的笑容,又是多麼地慈祥和溫和呀──這種大惡之後的大善和溫和,又是我們十分熟悉的──就更加堅定了我們對她的判斷。到了1969年,晚年的聾舅母,也真鑽入了自己的歷史角色而忘記了自己本身,果真變得慈悲心懷。有時我們這羣小搗子跑到她家去玩,她往往要慈祥地停下紡車,將自己的手先放到自己口中溼一下,然後到糖罐裡沾出一圓柱糖粒,讓我們輪流到她手指上去舔那白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