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善謀身者
聽了楊川的問話,再看一眼他那略帶陰沉的臉色,張安世猛的一個激靈站起身來,拱手道:“老師,我小姨在廚房忙碌。”
楊川隨手放下筷子,想了想,又捏起來,端了一碗漿水面默默吃了起來。
本來,他想爆炒。
但想了想,卻終於還是決定,這種事情,還是清燉出來的有味道,湯汁鮮美、清澈,餘味無窮,方纔有家的味道。
他吃的很慢,也很認真,對桌上的肉菜卻是看都懶得去看一眼;甚至,就連他平日間最喜愛的野菜,也是不曾吃上一口。
這一幕,落在大家的眼裡,自然便有了不同的內涵。
南宮公主面含微笑,對娜仁託婭的侍奉極爲滿意;劉滿則一臉忐忑,時不時的向門外瞅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一直都沒什麼存在感的張湯,一如既往的沒什麼存在感,只是一個勁兒的往嘴裡塞肉菜,乾瘦的腮幫子略顯飽滿。
張安世則像個小老頭兒,端了一碗飯,縮着脖子慢慢吃着……
……
這一頓飯,就吃的十分沉悶。
吃過飯,楊川像往常那般,逕直回到閣樓,先給自己沏了一壺苦蕎茶,有一搭沒一搭的慢慢飲着,臉上神情沒有什麼變化。
一炷香工夫,劉滿在門外探頭探腦的向裡面張望一會兒,卻終究沒敢進來。
又過了一小會兒,娜仁託婭來了。
她在門口探頭看兩眼,便一溜煙的走了。
沒有楊川的允許,莊子上所有的婦人,都不準往他房裡闖,這一條規矩,當初主要是爲她和劉滿二人所制定,簡直就……嗯,簡直就過分!
終於,小半個時辰後,張湯進來了。
他默默拱一拱手,給自己倒了一碗苦蕎茶,這才坐到楊川對面的椅子上,冷冷說道:“楊川,你可瞅準了?”
楊川點點頭,道:“她是我楊川的女人。”
張湯沉默良久,喟然嘆息:“我岳丈是郅都,如今還被朝野上下稱爲大漢酷吏,名聲不太好;況且,她們家的仇人太多,要不是大長門和御使大夫兒寬這些年來的照拂,恐怕早就被人斬草除根了。”
楊川道:“我知道。”
張湯道:“我兒張安世不知輕重,擅自做主,將你拖進這一灘爛泥坑裡,回頭我便治他。”
楊川搖頭,沉吟道:“此事不能怪張安世,張湯,你我二人之間,就別整那些虛的,伱只需告訴我,當初戕害郅都大人的究竟是哪些人就行了。
此外,眼下這天下,還有誰會對她下手?”
張湯搖頭,乾淨利落的說道:“楊川,有些事情,你不要摻和了。”
楊川輕笑一聲,道:“你張湯除了刻板、僵化,如今看來,還應該再加上一句愚蠢而怯懦,不算一條好漢。
張湯啊,你說說,這天下哪有天天防賊的道理?
你今日不說,我楊川也不怪你,誰教你老小子膽小怕事,連你兒子張安世都有點看不起你呢?”
張湯欲言又止,一張瘦俏如殺豬刀的黑臉,一陣青,一陣白,最終,卻化爲一聲嘆息:“我岳丈郅都自殺,明着是竇太后、王太后、田蚡幾人所逼迫,實際上,卻還是因爲他逼死了前太子,心下愧疚而已……”
有些話,不用說出口,楊川其實早已知曉。
有些事情本來就明晃晃、亮光光,有如禿子頭上的蝨子,就擺在那裡,不過因爲牽扯到皇家陰私之事,沒人敢說罷了。
當年,逼死那位‘大漢蒼鷹’郅都的,除了明面上的那幾個人,其實最大的殺人犯,卻終究還是前太子與劉徹的親爹、景皇帝。
呵!
逼死前太子,逼死、逼死前太子的‘兇手’郅都,卻還要對郅都的兒女痛下殺手、以絕後患。
果然是皇家好手段。
楊川最爲忌憚的,卻還是眼下的皇帝,劉徹,作爲那件事情的最大受益者,他對當年逼死自己哥哥的郅都,究竟是一個什麼態度?
依照楊川的本心,這種爛事,任何朝代都有,他想都懶得去想一下,免得影響自己的食慾;可是,想到織娘……他那一顆早就冷硬的心,竟莫名的柔軟起來。
張安世這哈慫,給自己的老師挖了一個大坑啊。
楊川慢慢喝着茶水,目光閃動,良久之後突然問道:“當初,給你岳丈傳下太后密旨的是誰?兒寬?還是公孫弘?”
張湯遲疑一下,低聲道:“主父偃。”
楊川笑了。
逼死郅都的人,果然還是老皇帝的意思,如今,主父偃被桑弘羊害了性命,表面看來,是爲了謀取他的‘推恩令’,實際上,誰特孃的能說得上,背後到底有多少人想讓主父偃趕緊死掉算求了?
“張湯,我楊川運氣好,”楊川沒頭沒腦的說道,“可是,對有些人來說,運氣可能就不太好了。”
張湯第三次嘆息,道:“楊川,算了,滿月公主雖然性格刁蠻,但在你這一年多的調教下,也不失爲一門好親事。”
楊川擺擺手,溫言笑道:“好了,他大姨夫,你就別勸我了。”
張湯老臉一黑,沒好氣的罵道:“八字還不見一撇,你這就開始攀親戚了?”
楊川無聲的笑了笑,卻再沒有說什麼。
不就是皇家陰私麼?不就是想要斬草除根麼?那好,老子略施手段,乾脆將自己未來的媳婦包裝成天下第一等的大人物,看看誰敢齜牙。
劉徹若敢揹負一個千古罵名,那就來吧。
玩陰謀詭計,咱鬥不過你老劉家的任何人,可是要論及陽謀之計,楊川還是頗有幾分勝算的……
……
經過幾天的辛勞,兩百多畝棉花很快就種好了。
爲了防止有野獸禍害,楊川下令,以這一大片地方爲中心,直接修築了一座高大堅固的軍寨,並修築了三座閣樓、兩排高大寬敞的平房,讓織娘搬過來居住。
同時,爲了她的安全考慮,他特意請求南宮公主也搬了過來。
面對這位大漢公主,楊川沒有絲毫隱瞞,直言不諱的將織孃的身世講說一遍,並明確表示,他看上這小婦人了,希望二姨成全、照拂,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與有些人交往,並不需要遮遮掩掩,那就顯得太過生分了。
果然,南宮公主答應的很痛快。
這位大漢公主明確表示,回頭便挑一個好日子,她要舉行一個儀式,認織娘爲女兒;這就等於是向天下人宣告,今後,誰若招惹織娘,便等若是在招惹她這位曾經的和親公主。
至於楊川與劉滿的親事,南宮公主也說的很明確,你們小輩之間有什麼糾葛與麻煩,就自己想辦法去解決,以後少拿這種破事來煩她。
而且,她還連平陽公主的主都做了,十分豪邁的說道:“只要你喜歡她,就讓她只爲你綻放,二姨雖然不曾見過她的容顏,但是,聽她的聲音就能知曉,的確是天下少有的賢良婦人。”
得到南宮公主的支持,楊川自然心下大爲寬慰,也就少了很多顧慮。
既然連南宮公主都要搬過去與織娘同住,自然而然的,劉滿、娜仁託婭兩個人,也一起搬進了那一座保護棉田的‘軍寨’。
這樣一來,楊川纔算是鬆了一口氣。
放眼天下,南宮公主可能算不上最有權勢的人,但在漢帝國,卻絕對是最有牌面的人,誰在這個節骨眼上敢戕害於她,無疑會被劉徹撕成碎片,挫骨揚灰。
而且,這天下人也不會答應。
當然,楊川的這一番折騰,歸根結底卻還是爲了更好的保護好這兩百多畝棉花。
對楊川來說,讓漢帝國的百姓人吃得飽,穿得暖,活得體面,這是‘大漢廚子’面臨的三個根本問題。
至於說他以權謀私,順帶着將自己的女人保護起來,這不應該漢帝國普通權臣的基操麼……
……
隨着春播的繼續進行,太學院的一些閣樓亭臺陸續完工,楊川封地上的生活節奏,也變得越來越快了。
其中,最爲忙碌的,當然是堂邑父、張安世和阿木阿麥等一幫半大小子,差不多沒有一刻閒暇,每一個人都在拼命幹活。
此外,負責屯田的霍去病、曹襄、李敢幾人,也忙成狗了,已經有二十幾天沒有偷偷溜回來蹭飯了。
與之相反的,楊川卻反而徹底閒下來了。
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問。
他像個惡少浪蕩子,騎着一匹小母馬,帶着兩隻沙雕、豹姐一家子,在封地上整日浪蕩,一會兒蹲在棉花地的田埂上,仔細觀察一會兒正在勞動的織娘,一會兒又出現在渭水邊,躺在樹蔭下喝茶、乘涼、轉悠;
而更多的時間,卻是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也不知道在忙什麼。
反正他的整個人看上去就有些萎靡不振,頭髮亂蓬蓬的,雙目佈滿血絲,臉上帶着一抹奇怪的蒼白之色。
熟知他的堂邑父、劉滿、娜仁託婭等人猜測,自家的小郎君肯定又在忙着幹大事……
只有織娘,卻終於看不下去了。
這一日,楊川像往日那般,一大早的來到棉田,就蹲在田埂上,一眼不眨的盯着織孃的腰身、脖頸、以及那沾滿了泥巴和塵土的雙手、小腿和脖頸,臉上神情有點古怪。
“楊川,你現在真是閒的慌是吧?”
織娘用手背擦一下額頭的汗珠子,秀眉微蹙的說道:“我前幾日都給你說了,眼下這個季節,是栽植桑樹最好的時節,你爲何對此不聞不問?
如果你只是想騙我這個人,那就趁早斷了念想;
我來到你楊氏莊子上,可不是爲了委身於你,好給自己尋下一個靠山;我是來幫你種桑養蠶、栽植棉花的,這一點,你得搞清楚。”
楊川點頭,有點神遊天外的說道:“種植桑樹的事情,我已經交代給阿木他們幾個了,放心,再過三兩日就可以育苗了。”
織娘搞不清楚楊川的路數,忍不住問道:“什麼叫育苗?”
楊川隨口說道:“就是將桑樹的枝條,在去年冬天的時候剪下來,埋在溼潤的細沙之中蘊養兩三個月,開春的時候,地氣熱乎起來,便可以將其刨出來,剪成三寸左右長短,在清水中浸泡幾日,待生出根芽後直接插在土中……”
當了一段時間的老師,楊川養成了碎嘴的習慣,將簡簡單單一件事,楞是說了好一陣子,就顯得、很有學問呢。
這一幕,讓悄咪咪湊過來的劉滿就很生氣,忍不住怒斥一聲:“楊川,如此重要的事情,爲什麼不讓本妾身親自去幹?
不行,本妾身這便去育苗!”
楊川笑眯眯的說道:“嗯,好,你這便去育苗,我繼續觀察一會兒棉花幼苗的長勢。”
劉滿登時便蔫了,頗爲沮喪的說道:“好了好了,本妾身還要陪織娘姐姐侍弄棉花幼苗呢……”
小樣兒,還挺有腦子的啊?這就認成姐妹了?
楊川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笑着對織娘說道:“對了織娘,上一次你給我講說的那件事,我答應幫你了。
你跟我來一趟吧。”
然後,他逕直向南宮公主所住的那座閣樓走去,一邊走,一邊還回頭招呼一聲:“來啊,把你那想法給二姨講講,讓她老人家也高興高興。”
織娘一臉懵逼。
這個楊川公子、到底什麼意思?
什麼上一次給他講說的事情?到底什麼事情?她咋就不知道呢……
不過,看到他嘴角那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她心下即便甚爲疑惑,卻還是一言不發的跟了過去。
這一下,劉滿可就坐不住了。
她大踏步的追上去,剛要開口說話,卻被楊川隨口一句:“怎麼,公主殿下連一個民女的功勞都要爭搶?”
劉滿猛的停下腳步,兩顆碩大的淚珠子,肉眼可見的開始醞釀、翻滾,最終悄然滑落……
楊川心下一軟,卻並未多說話。
有些事情,必須要做到嚴格保密,方有可能一錘定音;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可不想因爲心軟而放棄自己所謀算好的一件大事。
“二姨,最近身子骨可還好?”
一進門,楊川便開始忙碌起來,又是給南宮公主端茶送水,又是坐在身邊給她把脈,觀察這位大漢公主的身體恢復情況。
南宮公主笑道:“聽說你這幾日心力交瘁,可別太累着了。”
楊川哈哈大笑,道:“我這算什麼累啊,不過就是驗證了一下織孃的想法……哎呀二姨,您可不知道,織娘這一次可給咱長臉了,你猜她捯飭出什麼絕世寶貝了?”
端坐一旁的織娘一臉茫然,剛要開口說話,卻被楊川一個眼神止住,便只好沉默不語。
南宮公主笑道:“你們這些孩子,就算是捯飭出什麼絕世寶貝,二姨都不奇怪了;讓我說啊,不如讓本宮出面,乾脆將身邊這幾名女子都給娶了,趕緊讓她們給你楊氏生下一炕娃纔是大事呢。”
楊川嘿嘿一笑,使勁搓幾下臉頰,頗爲得意的笑道:“娶幾房媳婦,生幾炕娃,那不是乾乾丹丹的事情麼?
二姨,今天所說的事情,可比生娃重要多了。”
南宮公主笑道:“到底什麼事情,你就趕緊說出來,免得讓二姨心裡頭着急。”
楊川將一碗苦蕎茶雙手奉上,放在南宮公主的手中,這才低聲說道:“織娘曾經說過,她發現有一種法子,可以將咱大漢朝所用的桑麻紙改進,成爲一種薄如蟬翼、潔白如玉的……宣紙!”
南宮公主一呆,隨口問道:“改進桑麻紙?”
楊川點頭,看一眼目瞪口呆的織娘,輕笑道:“對,就是改進桑麻紙。”
“我用她教我的法子,經過這一段日子的反覆試驗,還真的製作出一種薄如蟬翼、潔白無瑕的宣紙。”
“二姨不信?”
“哈哈哈,來,伸手,讓你摸一摸,嘖嘖,這手感如何……”
南宮公主撫摩着手中的幾頁宣紙,側頭問道:“這便是宣紙?製作成本高不高?比絲帛能便宜多少?”
看看,這就是大漢公主,一瞬間便想到了最關鍵之處。
楊川笑眯眯的說道:“按照織娘提供給我的法子,一張宣紙,最多也就是絲帛之物的百分之一還不到……”
南宮公主的雙手猛的一抖,鄭重問道:“真的?”
楊川哈哈大笑,道:“二姨,你就說說,我什麼時候說過假話騙過人?”
南宮公主沉默良久,感嘆一句‘天佑大漢’,其臉上的震驚之色久久不曾消散,兩隻空洞的眼眶裡,漸漸溼潤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