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7章 新生
客們把注意力轉到身後,這才發現兩名漢軍軍官坐不遠的座位上。這一下不得了,衆人齊聲叫起來:“英雄好漢,英雄好漢,殺韃子、救百姓的真豪傑!”
李世貴微微一笑,林德水的臉卻脹得通紅——若不是金泳、李世貴二位入城勸降,恐怕自己的人頭,早成爲東門外京觀的建築材料了吧?百姓們說什麼英雄好漢,卻是愧不敢當啊!
“靜一靜,靜一靜!”說書先生拍拍驚堂木,笑呵呵的說:“各位客官,咱說了二十年的書文,說一千道一萬,都是道聽途說罷了。今日幸得兩位好漢光降,倒不如請他二位上座來講講殺韃子的故事,既然親身經歷,豈不是比老夫說得真切?”
茶客們轟然叫好:“好,好!聽了一輩子的書,今天叫書文中的英雄豪傑親口說書,破天荒第一遭!若不是上輩子修的緣份,斷無這般際遇!”
說書先生走下座位,在茶客們的掌聲中,把李、林二位拉上了臺,“聞得琉球滅山越人,叫做那啥莽嶽的土王,乃是漢軍初出茅廬第一戰,咱們從頭說起,便請二位總爺講講那時候的親歷,大家卻說如何?”
“對,從頭聽起!”茶客們轟然大叫,把期待的眼神投向臺上的兩位軍官。(、
咦,不對啊,怎麼其中之一臉上紅得跟猴子屁股似的,一大老爺們,再害羞也不至於啊!另外一位吞吞吐吐的,似有什麼話不好說出來,那樣兒比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還要怕生。
“兩位英雄不必謙虛了,漢軍的爺們,個頂個的好漢,天底下有誰不知道?您就把當年的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咱們就感激不盡了!”第一排的茶客帶頭鼓起掌來,頓時茶館二樓掌聲雷鳴。
“哦,敢是兩位參軍晚了,沒趕得上漢軍初戰?”那說書先生走南闖北,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察言觀色的本事早就練得爐火純青,猜了個**不離十,只民間對漢軍的瞭解,都是道聽途說而已,他根本不知道當年參加莽嶽之戰地士兵,最低都做到了副營長,怎麼會掛中尉軍銜?
“那麼,晉江伏擊大食海獠亦思巴奚,二位必定身逢其事了?”
李世貴臉上神色越發尷尬,那說書先生也有點下不來臺,只得硬着頭皮繼續往下問:“錦田山救難民?霹靂炮破泉州城,活剮蒲壽庚?南援文丞相,空坑大敗追兵……”
隨着大漢崛起海東,這些段子早已成爲各家茶館說書先生的保留節目,在民間的街談巷議中反覆出現,夠得上“耳熟能詳、婦孺皆知”八個字。怎的漢軍軍官,反而沒個說道?
卻不知李世貴近來性情改變,說書先生先前咬定了“親身經歷”,李世貴並未經過那些戰陣,自然不肯拿別人的功勞往自己臉上貼金。
說書先生急得腦門上直冒汗珠子,老半天終於說到了“陳淑旗花火箭聚義兵,張弘範折戟沉沙鼓鳴山”,李世貴點點頭,“這是我參加過的戰鬥,具體情況可以講一講。”
噓~說書先生長出一口氣,待李世貴詳細講述,悄悄走到角落裡,拿毛巾擦擦腦門上的汗。(、要是李世貴還不答話,他真的要急死了。
“鼓鳴山的勝利,並不歸功於漢軍,歸功於陳淑陳總督,甚至不能歸功於大漢皇上。”李世貴第一句話,就把茶客們鎮住了,從來都說皇上、總督乃天上星宿下凡,怎麼鼓鳴山勝利不歸功於他們呢?
卻聽得李世貴娓娓道來,各山寨民軍拋嬌妻別幼子,義無反顧的踏上戰場;漢村寨地山民,把過年才吃的臘肉、換鹽巴針頭線腦的雞蛋拿出來,犒勞素不相識的義軍官兵;戰場上,剛剛放下鋤頭拿起棍棒鐵叉柴刀的義軍,以簡陋地武器和鐵甲戰馬強弓勁弩的元軍搏鬥,用血肉之軀築成了牢不可破的長城……親身經歷,第一線的真實,把戰場上的慘烈活生生的展現在人們眼前,久在廣州地和平居民,終於明白了戰爭並不像說書先生嘴裡的,那麼浪漫和神奇,而是血肉橫飛的殺場。漢軍的勝利,不是哪一位星宿下凡,而是無數人流血犧牲換來的。
鼓鳴山的戰鬥,是李世貴從一個新附軍千戶,成長爲漢軍軍官的起點,他對那場戰鬥的記憶,特別的深刻,此時講述起來,真真是自己也有了身臨其境地感受,彷彿回到了當初那個慘烈的戰場,人們的情緒隨着李世貴的講述,時而高亢,時而低沉,完全沉浸在了故事當中,眼睛裡飽含着淚水,靈魂和精神,似乎也隨之而昇華……
最後,李世貴用皇帝的話,爲鼓鳴山的勝利做了總結:“在大漢軍事學院,皇上親自爲我們這批後備軍官上過課,他告訴大家,咱們這個古老民族之所以能綿延數千年,不被完全的征服,並不在於文天祥、張世傑、嶽武穆這樣三個五個名臣宿將,
你、我、他,在於我們每一個人心中不曾熄滅的反了這點不肯屈服的意志,你、我、他,販夫走卒、市井小民、山鄉農夫、婦孺老人,個個都是嶽武穆,人人都是文天祥!我們華夏民族的文明之光,就永遠也不會熄滅!”
林德水跟着李世貴走出茶館地時候,臉上紅通通的,腳步虛浮像是喝醉了酒,方纔茶客們以茶代酒,每人敬了一盞清茶,但茶不醉人人自醉,林德水就跟喝了整罈女兒紅似地,腳步一如踩在雲端。
僅僅十天前,還是新附軍的千戶,那時候,走在街上,能感覺到從背後射來冰冷地目光,脊背上寒得怕人,日日夜夜做着噩夢,至於將來怎麼去見地下的祖宗,見從小訓導自己要忠孝節義地先父,簡直想都不敢想。
現在呢?剛剛穿上漢軍的軍服,一切都變了,人們臉上真摯的笑容,讓心窩子裡暖洋洋的,那熱情的眼神,數九寒天都能感受到它的熱度。
撫追昔,怎不叫人感慨萬千?韃虜把人變成四等奴才、變成行屍走肉,大漢卻把我們這羣走上歧途的、沒臉去見列祖列宗地孤魂野鬼,又重新變成了堂堂正正的人!林德水只覺得今天這樣的日子,就算只能過一天,也比過去活了幾十年快活得多,爽氣得多!
不知不覺,兩人走到了校場,八千名起義的新附軍官兵當中,一半是捉來的壯丁,他們不願意留下來參軍的,每人發五枚百元銀船錢,聽其自便;剩下的四千多人,集中在這裡整訓,林德水的老部下,也在其中。(、
剛剛吃過豐盛的午餐,有紅燒肉、鹹魚海菜湯、炒蔬菜和白米飯,早上還發了罐頭、蜜餞和炒米炒麪,作爲整訓期間的額外加餐。
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地行伍飯!這是所有官兵的一致想法。要不是漢軍態度和藹,不願當兵的一律發銀子放走,他們甚至會認爲這是斷頭飯,吃了就要送你上路呢。
整訓整訓,都以爲整天訓練,誰知道根本不要你放槍放炮,卻是從早到晚的看戲!新附軍官兵們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從現在就算日子,每個月三塊叮噹響的銀船錢,就是三兩雪花白銀,只讓你看戲玩,豈不是過了地主老爺地日子?
昨天的戲文,叫做《竇娥冤》,今天的是《白毛女》,都是人文學院曲藝分會會長關漢卿的傑作,演出之前,這位大才子親自登臺向官兵們說明:兩部戲文,都是在皇帝的關懷和指導下完成的。
“梨園皇帝,玩物喪志!”宋時百姓文化水平普遍較高,正宗熬大營出身地岳飛、韓世忠也能寫一筆好詩詞,新附軍當中,頗有些讀過書的人,他們頓時想到了前朝唐明皇的故事。
哪知這兩部戲非同尋常,那竇娥冤說的是蒙元官吏昏庸無道,陳淑爲民伸冤,倒也罷了;《白毛女》的劇情更是撩人心魄:窮人楊白勞欠下色目富商野利世仁的羊羔兒息,利滾利無法償還,野利指使打手費聽仁智,帶人打死了楊白勞,搶走了喜兒。喜兒在野利家倍受虐待,抽空躲進深山,三年間頭髮全白,成爲了白毛女;喜兒青梅竹馬的戀人大春報仇不成,逃到潮州投了漢軍,三年後隨軍打回家鄉,救了喜兒,鎮壓了野利世仁及其走狗。
剛剛從探馬赤軍魔掌中解放出來的廣州人,對劇情無有着切膚之痛。官兵們眼含淚水,把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甚至有人按捺不住怒火,彎弓搭箭想射戲臺上的“野利世仁”,把演員嚇出了一身白毛汗……
戲文演完,漢軍派來地整訓軍官,召開了訴苦大會,此時再不需要動員,官兵們一個個爭先恐後上臺訴苦。
“蒙古人殺了俺爹、俺娘、俺哥嫂全家,俺還給他當兵賣命,俺不是人、俺不是人吶!”一個當了十年兵,又油又滑的老兵油子,痛哭流涕的扇着自己耳光,哭成了淚人兒。
又一位大漢跳上了戲臺:“咱們替蒙古大汗殺自己的同族,他卻把咱們的家鄉糟蹋了,去年我回韶州老家看了看,慘吶,整村的鄉親,被殺得一乾二淨,連老人小孩都沒放過!弟兄們,但凡胸膛裡裝着顆人心的,能夠忍受嗎?”
“不能,不能!”戲臺下羣情鼎沸,發出山呼海嘯的怒吼:“殺韃子,還我河山!”
第三天,真正的訓練才展開,五公里越野、一百個仰臥起坐、五十個俯臥撐,往日早就癱倒在地,今天新附軍卻堅持了下來。
林德水沒有去軍官訓練班,他跟自己麾下的士兵站到了一起,站到了揮汗如雨地訓練場上。
新生,這支部隊獲得了新生,他們不再是蒙元的新附軍,而是堂堂正正地漢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