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刺客!”楊得意因爲箭術不佳的緣故,一直待在平地邊緣,看見那支箭衝劉徹去了,頓時心跳都慢了半拍,等他見劉徹躲過了那支箭,剛剛鬆了一口氣,一轉眼他的心又吊到了嗓子眼。
…第一箭射出之後,第二第三支接踵而來,箭矢在空氣中劃過的呼嘯之聲不絕於耳,陳珏反應最快,向方纔射出第一支箭的草叢中齊放三箭,便聽得“呀”的一聲慘叫和重物倒地之聲。
知道射中來人的陳珏甚至來不及高興,便有一支冷箭朝陳珏咽喉處飛來,他眼見那支箭越來越近呼嘯而至卻根本來不及躲避,千鈞一髮之際忽地感覺到身後被人用力一推,與此同時李英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道:“公子小心!”
陳珏心有餘悸地呼出一口氣,然則此處地勢開闊,衆人被圍在坪地中心根本避無可避,短短一瞬間便有幾聲慘叫聲響起,陳珏依稀記得那是太子宮中幾個宦官的聲音,心中焦急不已。
周謙受周亞夫教導多年,隨機應變之能在衆人之中當爲翹楚,饒是如此仍舊左支右絀險象環生,更不必說劉徹和韓嫣等人,尤其是劉徹,若不是十數隨從拼死護衛,恐怕早就會受了幾箭。
敵在暗己在明,陳珏根本找不到機會反擊,乾脆仍了手中長弓,伏在馬背上喊道:“太子殿下,入林!”
劉徹反應極快,聞言馬上與身邊的韓嫣一起在衆人的護衛下朝林子深處退去,陳珏見狀心中一鬆,忽地覺得左臂一涼,之後便是一陣鑽心般的疼痛,一支冷箭不知在何時釘在陳珏的手臂上。陳珏知道此時不是怕疼的時候,猛地一咬牙,箭也顧不上拔便與李英和郭遠一起組成一個三角陣形向平地邊緣行去。
馬蹄方纔走出幾步,忽地又有一支流矢飛來,騎馬走在陳珏左前方的李英剛要躲開,卻陡然想起不能傷及他身後的陳珏,當機立斷地飛身下馬,任那支流矢射中馬身,卻不想緊隨其後的陳珏坐騎看見同類屍身,馬上高高地揚起一雙前蹄,陳珏強忍着手臂的劇痛狠狠抱住馬的頸部,不敢撒手。
這時那些刺客似乎認爲已穩操勝券,紛紛從遮蔽處現身,俱是一身勁裝布巾蒙面,他們之中甚至有幾人放下弓箭,抽出腰刀追殺四散着向林中奔逃的諸人,顯然是要將陳珏一行人全殲於此。
陳珏胯下坐騎這一揚蹄正好把整個馬身都暴露在刺客的視野之中,唰唰唰幾箭接連落在馬身之上,陳珏雖然並未被射中,但箭矢射入馬身的衝擊力仍迫使他的手不由鬆開馬頸,陳珏勉強使了些巧勁纔沒有摔得很重。
此時陳珏身邊再無任何傍身之物,更不可能再找到一匹馬作爲掩護,方纔一陣混亂之中李英和郭遠俱被衝擊到陳珏身邊數丈處,根本救之不及。
…正在陳珏無路可走之時,異變突生。
刺客羣中突然出現內亂,幾個身形剽悍的漢子抽刀將身邊不遠處的刺客射手砍倒,一時間陳珏等人壓力大減,郭遠抓住機會幾個大步走到陳珏身邊,一把將陳珏攔腰抱起,跟在李英身後蹬蹬蹬地緊隨劉徹等人身後鑽進林子。
衆人心急躲避追殺,慌不擇路地走出一陣子,最爲勇武的周謙和李英各自殺了兩個追上來的刺客,又行了近一刻鐘,漸漸聽不到有人在身後追趕的聲音時才緩緩停下來。
劉徹從出生至今何曾這般狼狽,他氣急敗壞地喘着粗氣道:“若是被孤抓到那些膽大包天的刺客,孤必將之碎屍萬段,決不干休。”
這時郭遠粗着嗓子叫道:“公子中箭了!”
奔逃至此處的人們心中頓時一驚,毫髮無損的劉徹暫時顧不上詛咒刺客,來走到一臉蒼白的陳珏身邊問道:“子瑜傷在哪裡了?重不重?”
李英記起方纔那些刺客經過一場內亂之後恐怕也沒剩幾個人,此處暫時算是安全,便輕輕拉起陳珏中箭的手臂看了看,道:“傷口雖深,卻只是皮肉傷而已,並非傷及骨頭,只要能及時止血便無大礙。”
李英說着,示意郭遠將陳珏放在一棵大樹下,猛地一用力將箭身拔出,陳珏雖然竭力控制自己不想出聲,仍然忍不住一聲悶哼。
李英神色不變,隨後撕下幾塊布條綁在陳珏手臂上,繞了幾層之後繫了個活結,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道:“此處條件只得如此,稍後回到長安再爲公子上些傷葯。”
陳珏白着一張臉,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多謝李大哥。”
劉徹見陳珏這個小舅子傷得並不算太重,心中也鬆了一口氣,想起方纔的情形心中不由一顫,道:“孤微服出行並未告知任何人,爲何那些刺客能知曉孤的行蹤?”語畢,劉徹懷疑的目光在倖存的衆人身上一一劃過。
陳珏這時已經緩過一口氣,看了看四散開的衆人,約莫有六七個宦官和兩個舍人不見了,剩下的幾個太子宮屬官因爲或多或少都習練過武藝的緣故,竟全都跟着跑到這裡,只是除了周謙不曾受傷以外,韓嫣等人身上都掛了彩,甚至還有兩人身上也中了箭。
陳珏心中一定,思索片刻之後道:“太子殿下,若是刺客對長安郊外路況熟悉,從我們選擇的路線猜測出最終目的地,事先埋伏在此處並不是難事。”
劉徹聞言神色一緩,他們這一行人除了他自己,便只有陳珏和韓嫣二人知道此行目的地所在,而韓嫣和陳珏都沒有任何理由出賣他,至於其他人都是臨行前才知道打獵的地點在鎬池邊,不可能有條件將他的行蹤傳出去。
劉徹思及此處,道:“若不是他們最後不知怎地突然內訌,孤險些…”劉徹說到這裡,仍舊心有餘悸。
楊得意道:“太子殿下洪福齊天,自然能逢凶化吉。”劉徹冷哼一聲,嘴上卻不曾說什麼。
陳珏搖搖頭,仔細看了一眼同樣因爲箭傷而面色蒼白的李舍人,眉心微微一皺,轉臉輕聲對李英道:“李大哥,去幫李舍人看看傷處,順便把拔出來的箭拿來我看看。”
李英也不問爲什麼,答應了一聲便走到李舍人身前,依樣畫葫蘆地給李舍人包紮了傷口,他卻不像爲陳珏包紮時那麼注意手上的力度輕重,完成起身之後見李舍人一聲不吭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之色,隨後撿起來地上的兩截斷箭,交到陳珏手中。
站在陳珏身邊的韓嫣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忽地訝聲道:“這箭怎麼是不一樣的?”從陳珏和李舍人身上拔下來的箭分明是不同的材質,就連大小也有所不同。
陳珏也看了手中的殘箭一眼,道:“所以說剛纔不是內訌,他們根本就不是同一路人。”他仔細回憶着方纔在小平原處的情形,依稀覺得那些刺客的弓箭攻勢主要集中在劉徹、韓嫣和他自己身上,再想想只有他們三人年紀相仿,其他人的年紀都在二十上下,陳珏心中頓時有了底:八成是那些人並不知道太子劉徹長什麼樣子,只知道太子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他和韓嫣二人只是受了池魚之災。
劉徹聽得陳珏的話一怔,怒道:“不是一路人?難道一日之內竟有兩夥人同時膽敢行刺孤不成?”
陳珏喚過韓嫣,將手中殘箭放到韓嫣手中,示意他交給劉徹,隨後道:“太子殿下,李舍人所中之箭和臣身上拔下的材質明顯不同,一種質量稍好殺傷力也大,另一種則只是常見的木箭,若是刺客只有一路,決不可能使用兩種不同的箭來,只是不知其中一路人爲何臨陣反戈,而不是和對方合作…”
陳珏說到這裡,劉徹陰沉着臉打斷他,道:“幸好不是,否則孤此時焉有命在?哼,青天白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那些此刻就敢如此行事,大漢律法何在?皇家尊嚴何在?”頓了頓,他又道:“那些刺客也不知道走了沒有,難道孤要一直在此處躲躲藏藏嗎?”
楊得意想了想,之後興高彩烈地道:“太子殿下,行獵之前小人看見陳侍讀對小人的一名下屬說了幾句話,小人那下屬便往細柳營的方向去了,不知陳侍讀…”楊得意說到這裡心驚膽戰地看了陳珏一眼。
看見劉徹滿眼希冀和疑問地看着自己,陳珏點點頭,道:“此事屬實,請太子殿下恕臣自作主張之罪,臣與楊公公那位下屬說好,一旦有雨,便請細柳營諸軍來此處迎接太子駕。”
劉徹驚喜地大聲道:“此話當真?”
陳珏點點頭,道:“千真萬確,請太子殿下稍待,算算時辰,細柳營駐軍必能在半個時辰之內趕到林中,屆時自會護送太子殿下回宮。”
劉徹連連點頭,道:“那就好,那就好。孤不用饒你,你本來就沒有罪,孤饒你什麼?你這是爲孤立了大功。”
這時天色漸漸轉暗,些許雨水稀稀落落地撒到土地上,“咿呀,下雨了。”周謙詫異地說道。
劉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欣喜地道:“子瑜,父皇命你做家令真是沒有錯,若不是你細心,孤還說不定要在這鬼地方待多久。”
這時不再身處絕境,劉徹頓時放鬆下來,這一放鬆他忽然覺得胃中不適,對衆人說道:“你們誰身上帶着吃食?”
此時距離衆人辰時從堂邑侯府出發已有幾個時辰,劉徹感到飢餓也是正常,衆人方纔忙着逃命不曾顧及到吃東西得事情,這時暫時安全了,聽劉徹這麼一說也紛紛感覺到自身對食物的渴望。
只是這些人所攜帶的乾糧清水都掛在馬身上,方纔各自奔逃的時候哪裡有工夫顧及平日愛若性命的好馬?他們如今俱是身無長物,面面相覷之下竟無一人站出來回答劉徹的話。
陳珏擡了擡眼,知道指望這些含着金湯匙出生的貴族少年在荒郊野外找吃的絕不可能,他四處張望了一下,見不遠處的一棵樹上掛着數顆青色的果子,剛要開口卻想起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認識什麼鄉間野果,於是對一直陪在他身邊的李英道:“李大哥,你在林中爲太子殿下尋些果子罷。”
李英點點頭,交待郭遠看好陳珏之後便向四下瞭望,不多時就擡腳往陳珏之前看見的那棵小樹走去,隨便摘了幾顆剛要送到陳珏手上,忽地想到太子也在那裡無論如何輪不上陳珏先吃,轉身喊道:“請那位楊公公過來與我一起摘些果子吧。”
楊得意雖在宮中做着伺候人的差事,但曾經也是富家子弟,只不過是因罪沒入宮中而已,他看看那棵樹又看了看李英,生怕那果子帶了什麼毒,心中直打鼓,腳下卻是紋絲不動。
劉徹看了氣道:“你還在這幹什麼?沒聽見子瑜的那個隨從叫你去幹什麼嗎?”
楊得意答應了一聲,忙一路小跑到那棵樹下,用身體擋着劉徹等人的視線,偷偷摘了一顆放在嘴裡,那味道雖不算絕好,卻也算不上難吃,拿來果腹絕無問題。他又慢吞吞地摘了些,感覺身體並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才又小跑着回到劉徹身邊將棗子奉上。
李英跟在楊得意之後,擦了擦手中的果子遞給陳珏,不多時,跟到此處的一些太子宮屬官和周謙也都吃到了這青青的棗子,衆人一邊吃一邊面露敬佩地看着李英,周謙更是小聲道:“陳小弟,怎地你這隨從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要不把你這兩個隨從送我一個?”
陳珏忍着疼,勉強笑道:“李英和郭遠與尋常下人不同,我怕是不能答應周世子。”
周謙又狠狠地咬了果子一口,道:“長安城裡都說你待人甚好,上至公卿下至黎民,幾乎就沒聽說過你和誰鬧過彆扭,我原來還不信,沒想到你對下人也這麼和氣。”周謙生於百年候門之家,內心深處對爲奴之人輕賤的很,他並不贊同陳珏對待下人的方式,只是嘴裡吃着李英找來的果子,他不好多說什麼罷了。
等到衆人飽餐一頓之後,雨勢漸漸地大了,劉徹的心情也平靜下來,雖然一身的狼狽無法遮掩,但他身爲太子該有的鎮定總算回到了身上,只是他緊鎖的眉頭仍然昭示着主人的心情並不好。
衆人知道細柳營的軍隊說不定已經在林中四處搜救他們,也不再擔心刺客會不會追上來的問題,只是另一種憂愁又來到他們的心上…太子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遇刺,天子知道以後不知道會怎麼處置他們。面面相覷之下,他們也只得在心中盼望天子輝看在劉徹只是在逃跑的過程中受了些擦傷的份上饒他們一命罷了。
陳珏皺了皺眉,同樣滿面憂色的韓嫣見狀心中一動,趴在陳珏耳邊說了幾句話,陳珏略一思索便明白這些太子宮中的低級官員在想些什麼,他考慮了一下,對發呆中的劉徹輕喊道:“太子殿下…”
劉徹聽見陳珏對他說話,馬上打斷他道:“你留點力氣養傷吧,小聲點說話,孤能聽見。”說着,劉徹乾脆幾步走到陳珏身邊,他知道安全無虞之後,卻擔心起太子宮裡的阿嬌知道最親的弟弟受傷之後會怎麼埋怨他了。
陳珏看了看那些仍舊愁眉苦臉的舍人衛率,道:“臣請太子殿下看在諸位同僚方纔拼死擊退刺客的份上,救他們一命。”
劉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愕然道:“怎麼說?”
陳珏微微苦笑,低聲道:“臣等未能及時規勸太子殿下,以致有此一劫,恐怕陛下不會輕易赦免臣等,若是太子殿下准許,就請這幾位臨時被殿下叫來的同僚找個地方躲躲,等太子殿下回宮再自行返家罷。”陳珏這主意實有欺君的嫌疑,只是他和劉徹韓嫣從小到大合夥隱瞞天子一些情況早就是常事,他也不怕劉徹會生氣。
陳珏這話說得如此明白,劉徹聞言目光一一掃過周圍的衆人,看見李舍人抱着傷處嘴脣鐵青的樣子,惻隱之心頓起,道:“你們幾個先去後面找個地方歇一會,等孤離開了再自己回家去,之後怎麼說就不用孤告訴你們吧?”
李舍人等人彼此對視一眼,欣喜若狂地拜倒,連連叩頭道:“臣等謝太子殿下。”
劉徹見狀心中受用,揮了揮手道:“你們去罷。”
這些人又對劉徹拜了一拜,才相互攙扶着起身,傷勢輕的扶着傷勢重些的朝林中走去,周謙也架起李舍人跟上去,一行數人臨走前都向陳珏投來滿是感激的一瞥…陳珏與太子說了幾句話之後太子就下了這個命令,誰還想不到是陳珏間接救了他們一命?
韓嫣和楊得意俱是不動,陳珏替周謙和李舍人等人又謝了一次劉徹,纔對韓嫣說道:“王孫,你我二人怕是躲不過去了。”
韓嫣抱着被流矢擦過的手臂,滿不在乎地道:“我早就知道,太子出宮,哪次你我二人不陪在太子身邊,陛下英明神武,怎麼也不會相信我們不在太子身邊。”
劉徹卻是心中微慚,道:“你們二人也不會有事,孤自會爲你們求情。”他說到這裡頓了頓,轉而對楊得意道:“你怎麼不跟他們一起走?”
楊得意苦着臉道:“太子殿下,小人該死,近日臨出宮之前和…和宮人提過此事…”楊得意此時心中後悔不已,若是不曾跟人說過隨太子出宮的事,他憑着太子的寵愛隨便編個理由回宮去就成,誰叫他一時沒忍住和人吹噓,這下可好,怕是整個未央宮裡都傳遍他和太子一起天黑未歸的消息了。
劉徹被他這樣子氣樂了,道:“沒出息。”
雨越下越大,陳珏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雖說他的傷勢其實並不嚴重,但也經不起失血之後又風吹雨打地被折磨了許久,眼看就要支持不住暈過去時,忽然聽得一個略顯尖細的聲音喊道:“太子殿下,小人總算是找到您啦。”
…
太子宮中,天子劉啓正對地下跪了一地的宮人怒道:“一羣廢物,連太子去了哪裡都不知道。”
阿嬌緊緊咬着嘴脣,心中一時擔憂劉徹一時又不放心陳珏,已是六神無主,多虧聞訊入宮的劉嫖一直緊緊握着她的手,纔沒有在衆人面前失態。
殿外一片漆黑的天幕劃過一道閃電,隨後轟隆隆的一聲雷響,王皇后慘白着一張臉,長長的指甲已經將手心劃出了幾道血印。
這時一個小黃門飛身來報:“陛下,細柳營駐軍將太子殿下送回宮中了,如今已到了宮門口處…”
天子霍地起身,長長出了一口氣才道:“這孽子還知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