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後,匈奴國書求公主的事情傳到芷晴耳中時,她正與前來拜訪的劉陵一起飲茶。
劉陵蹙着眉,眼帶憂色地道:“還是晴妹妹有福氣,早早得太皇太后照拂與陳子瑜定下婚事,這次要去那苦寒之地和親的卻不知是哪家的姐妹。”
芷晴笑了笑,道:“這和親的事情不是還沒有定下來嗎?”
劉陵輕輕嘆了一聲道:“你不知道,我那位父王感激孝文皇帝深恩,恐萬死不能報,時常記掛着要爲陛下分憂,說不好他就會上表由我去和親呢。”
和親之事雖然榮耀,但大漢的翁主們大都不會去盼望那份公主的尊榮,上一次漢家遣翁主和親時芷晴年紀還小,這一次已經與陳珏有了婚約,自然更不會擔心這件事情落在自己頭上。
“陵姊姊才貌俱佳,淮南王叔怎麼捨得把你嫁到匈奴人那邊?再說陛下在朝堂上並未決議,這次究竟是否要有劉家姐妹和親也尚未可知,你何必急着擔心呢?”
劉陵溫柔地一笑,道:“謝過晴妹妹,我這心裡卻是好受多了。”
嘴上如此說,劉陵心中卻輕輕冷笑一聲:那些嫁過去的宗室翁主資質可比得上她嗎?待得看到芷晴玉容上淺淺的笑意,劉陵目光又不由一暗。說是邊關重鎮。雁門郡地繁華程度與人口數還及不上長安城的一角,久經戰火的雁門郡比起帝都長安和古城洛陽更多了一份經歷過無數生生死死地厚重。
在長安城中各家權貴計較和親的得失之時,雁門郡等北疆守郡都燃起了象徵匈奴人入侵的狼煙。千里邊疆哨所烽火連綿。
蹄聲陣陣,雁門關外數不清的匈奴人驅使着胯下的戰馬漸漸朝關隘逼近,他們的眼中不斷閃爍着對漢家財富美人與奴隸的渴望。
英明的大單于在遣使求娶公主之餘決定在今年最後一次進攻漢境,除了劫掠、迫使劉家天子答應和親之外還有一個另外地目的:宗室女不要,要嫁公主於大單于就來真正的公主,皇帝的姐妹或者女兒。
時近冬季,北風颳在人的臉上就同刀子劃過一般,城外放牧牛羊的勤勞農人一個一個死在匈奴人的刀箭之下。雁門郡守軍從兵舍中魚貫而出,其中不少人地甲衣上還有數日前戰場上劃開的口子沒有修好。
雁門太守馮敬是文帝時就立於朝堂之上的老臣,這一年匈奴人連連寇邊,他滿頭本就花白的頭髮更添了一分雪色,雁門別駕在他身邊急聲道:“太守,匈奴人求公主的使者方由此入長安沒幾日,不若派人求和任他拿走財物。如果太守您發兵反擊,只怕匈奴人惱羞成怒威逼天子降罪於您啊。”
馮敬目光深沉地看了他一眼,對身邊的長子馮安道:“取我的甲冑來。”
雁門守軍經過連日出戰十不存一,若非先皇所行募民實邊之策,馮敬就快找不到兵源。穿過稀稀落落地人羣,他大步登上低矮的、幾日前纔剛剛休整過的短牆,望向匈奴鐵騎前來的方向沉默不語。
別駕道:“太守…”
“不必說了。”馮敬果斷地道。“朝中如何對待匈奴不干我事,我一日爲雁門太守,一日就不能任由匈奴人殺我雁門百姓。”
身爲武人的都尉目光不離遠方,眼中卻閃過一絲對馮敬地敬佩。
馮敬又對操持弩機的兵士道:“萬不得已之時,毀弩。”
馮安已經意識到今日他的父親要與雁門共存亡。他不由地紅了眼,大聲道:“太守…”
命令兒子叫他太守,是馮敬的意思,他神情嚴肅地衝馮安點點頭,擲地有聲地道:“男兒生不能驅戎狄,死則死沙場!”
馮安緊緊盯着馮敬不算偉岸卻站着筆直的身影,想起身在長安的幼弟馮林。他不由咬了咬牙。只要馮氏血脈不斷,他又有什麼不能豁出去。
黑雲壓城。站在最前方的都尉高呼道:“漢家兒郎,豈畏死耶?”
以這一句爲始,關隘內外殺聲四起,兩日一夜之後,苦守不止地雁門郡終於城破,黃土與石塊累成地城牆上刷了一層又一層鮮血,護城河的水也不再清澈…
雁門太守馮敬與別駕以下諸多朝官俱戰死,其子馮安爲匈奴人所擄,不堪辱,自盡於雁門關外。匈奴單于下令梟馮敬首,命健卒掛起於馬首邊,示威北疆。
河西等郡兵力尚足,亦非匈奴人主攻之地,僥倖得以保全,北疆數郡,終是雁門首創最重。
“你們誰能告訴朕,近疆郡國地兵馬都在哪裡?雁門被攻的時候李廣和程不識都在幹什麼?”
宣室殿側殿內,劉徹氣的渾身發抖,他狠狠將戰報摔在案上,揚聲質問劉舍、竇嬰和衛綰三人。
太尉竇嬰不由地閉了閉眼,悲然道:“臣等思慮不周,以致北疆有此失。”
匈奴人的習慣是夏秋交接之時劫掠,接近冬季時返回他們的老家,近日邊塞較以往平靜了許多,大漢君臣子民無不以爲這一年與匈奴的戰爭即將結束,誰也沒有想到軍臣單于在過冬之前還來了這麼一出,邊疆幾處郡國之兵重點在防範藩王,更不可能在短短一日之中派出援軍。
不只未央宮中,匈奴人將雁門郡劫掠一空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在不知不覺中就傳遍了整個長安。不少早就篤定在下次朝會中上表支持和親地大臣全都猶豫起來。
堂邑侯府中的陳珏是最先聽說這個消息的外臣之一,他與對面地東方鴻相視一眼,眼中俱是一片驚訝。
春秋戰國的時代不遠。一言不合拔劍相向的尚武之風在朝堂民間都有極大的殘留。君臣之間的主和一派,也不過是因爲確實國力不足這才強加隱忍。
雖然上起劉徹和竇太后、下至高低臣子沒有任何人在嘴上將景帝的駕崩和匈奴人聯繫在一起,雖然景帝頗爲好色的性格導致了他的身體本來就比較虛弱,但再多地雖然,也不能掩飾景帝當日是在聽聞匈奴人的入侵的消息之後才病倒的事實。
大漢君臣正在認真地考慮和親之事,匈奴人卻悍然出兵雁門,若只是如往常那樣劫掠也就算了,然而雁門太守、兩千石食邑官員馮敬的首級在匈奴人手中受盡折辱。這無疑是對漢人更大的侮辱。
陳珏卻不比東方鴻還能坐得住,匈奴人需要漢人爲他們耕作生產糧食,他們雖然在邊境燒殺搶掠無所不爲,然而像這種對大漢高官首級帶有侮辱性的發泄卻是極少。
“雁門一役,匈奴人必定死傷頗重。”陳珏沉聲道。
東方朔看了他一眼,神色一肅道:“馮太守率雁門軍民齊心抵抗匈奴,以匈奴人一向地習慣而言。一旦族人死傷之數過多便會屠殺漢人老弱百姓以爲報復,邊關恐怕會許久不得安寧。”
陳珏搖了搖頭道:“我擔心的是馮太守死後聲名,大鴻臚在長安將匈奴使臣奉若上賓,馮太守卻在雁門力拒匈奴,我是怕有人爲了促成和親往馮太后頭上潑髒水。”
東方鴻顯然聽懂了陳珏的暗示,冷笑道:“那些藩王貪圖太平富貴,誰還有守家爲國的勇氣?”
接近傍晚的時候。劉徹一怒之下了一道詔書,據說原話是要所有人都看看匈奴人的殘暴無禮。詔書一出,無數份雁門戰報被筆吏謄抄完畢,這讓陳珏順利地得到了雁門郡的具體消息,他與東方鴻一起細細看過這份戰報。除死傷財物之失外,馮敬在慷慨赴死之前地表現也在其中。
“馮太守雖是文官出身,經此一役,可稱真將軍也。”東方鴻嘆道。
陳珏也是輕輕一嘆,死則死沙場,男兒當如是,這位老當益壯的馮太守着實是可惜了。
房中沉默呃一會。陳珏忽地道:“東方。魏其侯以下不少將軍都曾與匈奴作戰多年,按說不會估錯匈奴人的行動。這次軍臣捲土重來進犯雁門,我總覺得有些奇怪。東方鴻頷首道:“陛下心中對匈奴有顧慮,但匈奴人左右不可能南下攻取大漢山河,單于又何嘗願意逼陛下傾舉國之力對抗匈奴?這事確實奇怪,軍臣此次,好像果真是欺陛下年少,刻意恐嚇陛下降真公主一般。”
陳珏皺眉道:“宗室女嫁了那麼多個,匈奴人何時挑過真假,還不是大漢承認前往匈奴的女子是公主便好?所謂和親,終究是個形勢而已,也就是劉細…”
“君”字尚未出口,陳珏忍不住拍了拍腦門道:“烏孫、車師、大小月氏…難道是西域那邊出了什麼問題,匈奴人自顧不
東方鴻疑惑了一下,隨後爲陳珏的話找到了理由,他再智計卓絕也比不得陳珏自小出入宮禁接觸機密,嘗聞匈奴以西小柄無數,陳珏所說想來就是那些國名。
“若果真如此,和親之事確實可免。”漢家地女子一個一個送到苦寒之地,教化匈奴的根本目的卻一點進展都沒有,東方鴻這種心氣頗高的人對此也曾甚是無奈。
“這只是我的一時猜測而已。”陳珏嘴上這麼說,心中卻已經盤算着該怎麼向劉徹進言,早日借天子的勢力打聽清楚絲綢之路上的一些情況。
“這位馮太守我遊學時曾遠遠見過一面,是個老成持重地廉吏,只不知長安城中地風雲變幻會不會有損逝者英名。”東方鴻說着,眼神卻朝陳珏身上飄去。
陳珏看着東方鴻這副樣子啼笑皆非,心念一轉,他馬上明白東方鴻眼神之中的含義,“東方。”陳珏微笑着道,“自秦末羣雄逐鹿,高祖白登之圍以來,漢家對抗外虜地時候實在太缺少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