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的意思,關於泉州府與佛郎機人一戰的論功請賞,要等佛郎機使節抵達京城之後再議。
其實沒什麼可議的,就是給泉州地方禦敵有功的人員升官頒賞,大明朝對於戰功的釐定和獎懲有明文規定,只是這次與以往有所不同,張濂等人是文臣,文臣的等級可不能像武職一樣跳着升。
王守仁負責到泉州犒勞有功人員,於四月初啓程。到了四月底,此事稍有平息,泉州府彈劾沈溪的奏本送到京城。
泉州知府張濂,彈劾沈溪剛愎自用,不但沒有完成皇差,還險些釀成佛郎機人叩關而入之況。最後雖然取勝,但還是導致佛郎機人撤退時劫掠屠殺百姓,沈溪罪不容赦!
這奏本一到謝遷手上,把謝遷嚇了一大跳,他以前也想過沈溪畢竟資歷尚淺,可能會作出一些不得體之事,且觀沈溪當日在朝堂上跟蒙古使節亦思馬因等人爭鋒相對,又覺得這少年郎有些少年輕狂。
張濂所奏,正是謝遷所擔心的。
謝遷出於私心,想把事給壓下去,但這麼大的事他可不敢擅作主張。
李東陽看過這奏本後,接連說了幾聲“荒唐”,很顯然李東陽對沈溪所作所爲非常失望。
“賓之兄,我看此事還是等所涉之人到了京城之後,再做公斷如何?”謝遷臉上帶着尷尬之色。
眼下張濂在泉州取得勝仗的事,福建地方的奏本越來越多傳回京城,此事基本已可以確定,連弘治皇帝都想改變之前的決定,即時對張濂作出升遷的獎賞,謝遷本在爲舉薦沈溪到泉州而沾沾自喜,就鬧出張濂彈劾沈溪的一出。
張濂眼下是弘治皇帝眼中的大功臣,功臣所說的話,在朱佑樘這個君主眼中可信度非常高,何況所奏稟這些,俱都合情合理,而且切合“沈中允年輕氣盛”這個主題,連謝遷看了都信以爲真,弘治皇帝就更不用說了。
李東陽不客氣地搖搖頭,道:“於喬對他有惜才之心,我何嘗不是?此等聰慧之人,於學問之上有所建樹,可未必能當得好官,終究是欠了火候啊。此事還是交由陛下處置。你要爲他說情,我不攔你,但不可將此事隱匿不報!”
劉健尚未病癒歸來,李東陽等於暫代首輔,說一不二,連謝遷都不能反駁。
於是彈劾沈溪的奏本,終歸還是送到了弘治皇帝手上。
一夜之間,協助張濂取得對外夷大勝仗的功臣,變成罪臣,而且看情況不是簡單革職能了事的,最起碼也是個革除功名永不錄用。
弘治皇帝對此極爲憤怒,也是午朝時當着滿朝大臣說出來的,沒有帶絲毫商量的口吻,等於是在衆臣面前打了個招呼,直接就要降沈溪的罪。
如此看來,沈溪不是有沒有罪的問題,而是多大罪的問題,連張濂這個“功臣”都沒有爲沈溪求情,可見沈溪於地方上激怒佛郎機人引起多麼嚴重的後果。
弘治皇帝正在氣頭上,照理說大臣於此時是不該說話的,就算對沈溪惜才的謝遷,也只能期望皇帝對沈溪的懲罰輕一些,最好是降職而不是革職用不錄用。
可就在此時,有兩位尚書卻堅決地站了出來,擺明了要保沈溪,而且出言都是與皇帝之言針鋒相對,大有不給皇帝面子的意思。
連朱祐樘都沒想到,劉大夏和馬文升會爲了一個小小的詹事府右中允跟他唱反調。
“……陛下,此事尚未查明,若地方官府有意欺瞞,恐怕會混淆視聽!”馬文升出言很嚴厲,因爲長期混跡行伍的緣故,馬文升的脾性更接近於一名武將,他的威勢一展露,就連李東陽和謝遷這樣的內閣大學士也有所不及。
衆大臣不言,這會兒只有隨時緊跟弘治皇帝腳步的張鶴齡站出來跟馬文升對峙:“馬尚書是說,張知府會誣陷那沈溪不成?卻不知如此做,他有何益處?”
張鶴齡對沈溪很欣賞,但這種欣賞更類似於利用。
張鶴齡本身看不起商賈出身的沈溪,但又知道沈溪背後有汀州商會,而且還有點兒小聰明,但在遇到跟馬文升對立的問題上,他毫不猶豫地捨棄了沈溪,用沈溪來作爲對馬文升攻訐的工具。
劉大夏出面上奏:“陛下,據老臣所知,地方官府有瞞報戰功之行爲,沈中允或許是要揭發此事,而爲地方官府所忌,纔會招致參奏!”
朱祐樘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問道:“劉尚書何出此言?”
此時玉孃的信函已經抵達京城,劉大夏和馬文升得知,其實所謂的地方知府衙門獲得大勝仗,根本是張濂吹噓出來的。
真實的情況是,張濂收受佛郎機人的賄賂引狼入室,佛郎機人於沿海村落殘殺百姓時,張濂熟視無睹,在佛郎機人炮轟刺桐港時,張濂更是閉守城門龜縮不出,倒是沈溪親自帶人前去與佛郎機人一戰,最後大獲全勝,卻被張濂竊取功勞。
張濂爲了避免事情敗露,惡人先告狀,先行彈劾沈溪。
劉大夏這個時候卻不太好解釋,因爲他沒經皇帝準允私自派人去調查一地知府,眼下又沒有張濂確鑿犯罪的證據,根本定不了張濂的罪。
就算沒法說出實情,劉大夏和馬文升還是商議好,怎麼也不能讓張濂的陰謀得逞,這會令朝廷被小人欺瞞,一旦真相揭露後會讓朝廷爲天下人所恥笑。
至於沈溪會被如何降罪,反倒不是劉大夏和馬文升所關心的,他們只是在保朝廷公義的同時,順帶保全沈溪而已。
劉大夏咬了咬牙,道:“請陛下將此事押後再議。”
若單純只是一個人出來爲沈溪說情,朱祐樘大可不予理會,可現在是戶部尚書、兵部尚書兩位重臣一同出來說,他就算再憤怒,也要忍一忍。
朱祐樘並非意氣用事的皇帝,劉大夏和馬文升是什麼人品,他比誰都清楚,這兩個人不會爲懲罰一個小人物而公然跟他頂撞,泉州之戰本身又有許多蹊蹺之處,或者背後真的有什麼隱情。
與其現在就定讞令兩位忠臣寒心,還不如等人回到京城後,再行處置,那時就算把沈溪定罪,劉大夏和馬文升也不會再說什麼
念及此,朱祐樘點頭道:“那與論功之事,一同待佛郎機使節抵京城後再議!”
張鶴齡恨不能立馬將馬文升扳倒,他心想:“姐夫之前的憤怒看在所有人眼中,本來以爲誰人都無法挽回,卻是他和姓劉的出來說兩句話,就讓姐夫回心轉意,實在可氣。我要跟姐姐說說,添一把火。”
從皇宮出來,張鶴齡知道張皇后正往擷芳殿去陪太子,於是找了個機會前去覲見。
在沈溪不在京城這段日子,朱厚照每天除了學習,就只玩蹴鞠這一樣玩意兒,但久而久之,從最初的廢寢忘食到現在沒精打采。
再好玩的東西,玩久了也會玩膩味,朱厚照本身踢蹴鞠就不得其法,只會簡單地踢來踢去,讓他設個風流眼往裡踢,他還真沒那本事,而且他也不覺得把蹴鞠踢進那小小的孔洞中有什麼意思。
所以朱厚照很想早點兒把沈溪找來問問,這蹴鞠到底還有什麼玩法。
按照規矩來說,皇后是不能擅自出內帷的,就算要見太子也要按照規矩召見,經過皇帝準允之後,在特定的日子才能見到。
但誰叫弘治朝的皇宮裡只有一位女主人?
張皇后既是中宮之主,也是皇帝唯一的妻子,這皇宮就好似她自己家一樣,不但她可以自由到東宮去見兒子,連國舅爺進出宮闈都只需要跟侍衛打聲招呼就行了。
“弟弟也是的,沒事總到宮裡來做什麼?皇上頭兩天還在說,你們兄弟兩個近來有些胡作非爲,讓我好好管教你們!”
張皇后說着,手上依然在縫製荷包,這是她爲兒子準備的。張皇后平日不用想着如何與人爭寵,丈夫疼惜,兒子更是聰明可愛,她想親自爲兒子做點兒事情,盡到慈母的責任。
張鶴齡道:“姐姐,你還不知發生了何事。卻說那詹事府右中允……”
張鶴齡將沈溪在泉州的事大致一說,張皇后微微思索了一下,搖頭道:“朝堂上的事情,你以後少說話,姐姐不想理會。你有時間多去看看母親,母親總唸叨你。”
“姐姐啊,你怎聽不懂我的意思呢?眼下是陛下要懲治罪臣,卻是馬尚書和劉尚書二人出來忤逆,你說陛下心裡能好過嗎?姐姐此時應該去關心一下陛下……”
張鶴齡不說這是爲了自己的利益,而說是體諒皇帝,果然張皇后聞言立即緊張起來。
丈夫身爲一國之君,理應一言九鼎,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現在卻有人出來唱反調,讓丈夫心裡難受,做妻子的總不能不聞不問。
“知道了,你回去吧。我這就去問問皇上是怎麼回事。”
本來張皇后還準備在東宮多停留一會兒,此時見兒子只顧着玩,也不過來陪她,再加上惦記丈夫,她便帶着宮人一起回去,直接到了乾清宮去見朱祐樘。
張皇后本以爲丈夫真的如同弟弟所說,正在生悶氣,可到了才發覺,朱祐樘好端端坐在那兒批閱奏本,臉上不見慍色。
“皇后怎來了?你們退下吧!”
朱祐樘見到嬌妻,一抹溫情涌上心頭,準備跟妻子說上兩句貼己話。但有外人在終究不方便,於是屏退太監。
等乾清宮內只剩下二人,朱祐樘笑着將妻子攬進懷中,要說弘治皇帝和張皇后平日在人前要保持威儀,但在私下裡,還是很有情調的,這也是張皇后能籠絡住丈夫的原因。
隨着張皇后把自己的擔心一說,朱祐樘笑道:“別聽鶴齡胡言,劉尚書和馬尚書同爲朕之股肱,朕豈會與他們置氣?”
張皇后稍帶幽怨道:“那鶴齡就不是皇上的股肱?”
朱祐樘笑着,安慰兩句,這才令妻子臉上展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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