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乍暖還寒,就連空氣中都飄散着讓人抽搐的冰冷。
在這樣的時候,滾滾涌起的熱湯帶着香辣的芳香,最能刺激人的食慾。
一雙乾瘦的大手準確地形成了環抱,好像太極畫圓,舒展隨意。
這雙手左右夾擊,憑空中就托起一倒t字形之物。滴溜溜的大眼睛無視辣味的刺激,只是貪婪地凝視着那色澤鮮豔的湯水。
已經空出來的右手突兀地出現了一枚小叉子,下一秒筋道富有彈性的麪條便進入了嘴裡。
不等麪條嚼爛,一口熱湯跟上。
滾燙的熱流衝開食道里的凝結,一下子就讓整個身體都暖和起來。
舒爽的感嘆聲從嘴裡迸發,帶着年輕人的活力四射。
年輕人個子不高,身材精瘦,就連臉頰也癟癟的。
正因爲如此,一雙牛眼才格外的醒目。不管從任何一個角度看去,都無法忽視其中的精芒。
麪湯很辣,在年輕人的嘴脣上形成了一圈紅色的光澤。但他已經顧不得形象,眼裡只有快點填飽肚子的慾念。
不等第二口湯麪下肚,大門被哐噹一聲撞開。
緊接着一個裹着深藍色制服大衣的中年人衝了進來,隨後就迫不及待地將呼嘯着冷風拒之門外。
“喲,小楊,又吃泡麪呢?這不好好吃飯,身體受得了嗎?”中年人走過來,一屁股坐在了年輕人的身邊,隨後將一個碩大的鐵盒子扔在了桌子上。
哐啷啷的聲音嗡嗡個不停,顯然鐵盒子份量不輕。
對於中年人的關心,年輕人混不在意。薄薄的嘴脣痞痞地一歪,故作豪爽地笑道:“沒事,整個五環裡誰不知道我楊浩身體好?大冬天後海子裡洗澡,西城門子裸奔。那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中年人顯然對他的吹牛習以爲常,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
自顧自地打開鐵盒子,露出了裡面的面目。
悶的爛熟的米飯,每一粒都晶瑩剔透,散發着如玉的光芒。光是聞着空氣中的香氣,就知道里面摻了豬油。
米飯的旁邊是一塊塊整齊的排骨,上面掛足了糖醋的漿汁,看起來就讓人垂涎欲滴。
再配上一小團翠綠的青菜,紅綠搭配,雅緻豐富,足以提供幹活的所有營養。
楊浩吞嚥泡麪的速度慢了一下,隨後發覺中年人看過來,趕忙別過頭去,裝作混不在意的樣子。
卻不知中年人已經將他的樣子看在眼底,嘆息了一聲,夾起了排骨放到了鐵盒的蓋子上,隨後推到了他的身邊。“知道你想要給宋院長弄個漂亮的墓碑,但也不能糟踐了自己。宋院長辛辛苦苦把你們這些孩子拉扯大,肯定不希望看到你們受苦。”
楊浩一慌,好像觸電了一樣手舞足蹈,就要將排骨推回去。“不用,老張,真的不用。這可是嫂子給你準備的,再說你的身體比我弱多了。我就是中午吃的差點,晚上都是大魚大肉、啤酒管夠的。”
老張將他的手臂壓下去,不由分說地將排骨擺在了他的眼前。“少他媽扯淡,你的事情瞞得過我?別說了,知道你一個人不容易。好孩子有擔當,爺們最佩服不過。只可惜爺們也是個窮光蛋,幫不了你。但是幾塊排骨,爺不能小氣了。”
楊浩還要客氣,可老張卻催促道:“快點吃吧,等一下指不定有什麼事呢?快過年了,上頭的破事最多,淨他媽折騰我們了。”
盯着色澤誘人的排骨,楊浩的喉頭涌動了一下,最終沒有再說推辭的話。小心翼翼地夾起排骨,放在齒邊慢慢地啃舐着。
他叫楊浩,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據撿到他的宋院長說,放在他身上的紙條就是這麼寫的。
沒錯,他是孤兒,長到現在也不知道爹媽是誰。
宋院長,顧名思義,是孤兒院的院長。
名人們的慈善做的風風火火,熱熱鬧鬧,反正楊浩是不知道那些捐贈的幾億、幾十億去了哪裡。
他們的孤兒院從小到大都默默無聞,也從來沒有見過什麼援助。全是宋院長帶着幾個阿姨做手工,做家務,換來的錢養着一羣沒有爹媽的孩子。
等楊浩長大了,也是宋院長託關係、找門路,才讓他上了學。
從小學到初中,從初中到高中,楊浩的成績從來沒有低於全校前五十名,是絕對的學習尖子。
只是一次的變故,改變了他的命運。或者也可以說,那是必然。
和他在一個學校裡的,同樣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妹妹,因爲穿着寒酸,被同班的人嘲笑、辱罵,說她是叫花子,將來會睡在大橋底下。
還有過分的男學生,居然趁她不在,將宋院長省吃儉用給她買來的學習用品都扔進了男廁所。
妹妹哭的稀里嘩啦,傷心欲絕,對上學都產生了陰影。
孤兒院很小,但卻是一方和外界不同的天地。在這裡,都是孩子們團結在宋院長的周圍,才挺了過來。
看到妹妹被欺負,憤怒欲狂的楊浩大打出手,一個人打的六個男學生跪地求饒,鮮血直流。
從那以後,是沒有人再敢欺負妹妹了,但楊浩也失去了繼續上學的機會。
得知了事情經過的宋院長一聲輕嘆,卻沒有責怪他什麼。而是又求了人情,將他安排進了現在上班的地方。
城g局,街坊鄰居聞之色變的閻王殿。
而他,則是其中的一名光榮的臨時工。
所謂的臨時工,是沒有正式事業編制的,也享受不到正式工作人員的各種福利待遇。
但遇到什麼事,從來都要衝鋒在前,挨刀忍罵,比孺子牛還要孺子牛。
可對什麼關係也沒有,什麼學歷也沒有的楊浩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楊浩工作了沒幾年,再勤儉口袋也沒有剩下幾毛。
這個時候,悲傷的事情發生了。
積勞成疾的宋院長終於不支,撒手人寰。任憑孩子們哭的撕心裂肺,也不睜開眼睛看一下。
無父無母地長大,孩子們都明白一個道理。
在這個世界上想要活下來,能靠的人只有自己。所以孤兒院就此解散,大家儘管彼此依依不捨,還是各奔東西。
可唯獨有一件事,是大家都放不下的。那就是要給宋院長弄個漂亮點的墓碑,葬在開滿鮮花的地方。
只可惜偉大的首都寸土寸金,連死人都要分出個三六九等。山明水秀的地方,就是一筆令人咋舌的費用。
但楊浩發了誓要做到這一點,所以只好虐待自己,也要把錢給省出來。
他已經記不得吃了多久的泡麪了,以至於喝湯就跟喝水一個樣。但他無怨無悔,也不想抱憾終生。
鮮香的排骨一進入嘴巴,就和骨頭脫離,充盈着口腔的每一個角落。
無數的細胞活躍起來,貪婪地吸允着肉的香氣,令他整個人都鮮活了起來。
“真香啊!”儘管很丟人,但楊浩的心裡還是感慨了一句。
旁邊的老張三下五除二,已經將鐵盒子消滅的一乾二淨。回過頭來,發現楊浩還在閉着眼睛,品味着那早已嚼爛成渣渣的排骨呢。
都是普通的底層人,老張很理解楊浩,所以想要催促兩聲。結果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
算了,下次讓老孃們多做一些吧。
大塊的肉已經完全的嚼碎了,密密地鋪在舌頭上,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香嫩多汁,比干枯的樹葉還要乾澀。
但楊浩就是捨不得吞下,因爲他不知道,下一次還能吃到排骨,要到什麼時候。
或許他猥瑣的樣子太過於駭人,以至於老天都看不過眼了。大門再一次被撞開,緊接着一個怒吼的聲音響起。“緊急集合,快點,有任務。”
呼啦啦的腳步聲遠去,老張已經起身追了出去。臨到門口還回頭叫了一聲。“小楊,快點,別讓隊長久等了。不然到時候給你好看,不值得。”
楊浩嘆息了一聲,噗地吐出了骨頭,追着老張跑了出去。
那根骨頭在光滑的桌子上跳啊跳啊,宛如跳動的音符,不捨得停下。
楊浩的身影卻已經消失在門外,消失在了那一聲緊似一聲的集合命令裡。
城g局裡隔三差五就是這樣,大家都已經習以爲常。
今天註定了不會好受,又要在冷風裡煎熬了。
跑到自己的位置,楊浩裹緊大衣和帽子,和平時的準備工作沒有任何的區別。
倒是老張捅了捅他,眼睛卻還看着隊伍的前方。嘴裡喃喃地道:“不對啊,局長怎麼都出來了?”
楊浩霍地擡頭,才發現平時見的最多的大隊長,此時正恭敬地站在一旁。而一個肚子跟地球一樣圓的傢伙,在焦躁地踱來踱去。
這就是傳說中的城g局局長,據說是市裡哪個什麼常委的外甥,但長的卻跟誰大爺一樣的傢伙。
楊浩進入城g局三年多了,迄今爲止,還是第二次見到局長。稀奇之餘,敏銳地察覺到今天的事情可能不一般。
見了鬼了,平日裡淨跟小攤小販、違章建築打交道的城管局,能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呢?
楊浩看了一眼老張,發現對方也一樣的迷茫。
不過兩人都很默契地老實了下來,不打算做出頭鳥,免得看不清風向,被局長大人拿來給祭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