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師傅呢?”
醉意微薰的牛必強經理眯着進了花饌樓後院廚房時候,像往常一樣的先找帶頭的,不過平時嘴裡喊的是簡凡,今兒後頭好歹帶了個“師傅”。
還有零星的傳菜,大槐忙着頭也沒回,海軍和馬棚側立過了一邊讓路。看看牛經理臉上微微有點不自然地道着:“走……走了。”
“這才幾點就走了?譜還沒大臉倒越來越大了。黑蛋,過來,回告訴你師傅,下午來經理辦,把明年的合同籤一下……別給我瞪眼啊,你小子上午那事還沒找你算賬呢,虧是客通情達理,否則連你們倆一起打發……”
牛經理酒壯經理膽,對着配菜和洗菜的這一對叫囂了半天,難得的是平時依仗着廚師都是烏龍來的犟嘴的黑蛋,今兒蔫不拉嘰的又低下頭忙活上了,這樣子倒讓牛經理覺得有點不得勁了,回頭看看牛海軍和馬棚還是傻站着,奇也怪哉地問:“這……怎麼了?”
“牛經理……師傅走了,不是那個走,是那個走……走,回家了,明年不來了。”馬棚膽子稍大,小心翼翼地說了,一盤百花競豔結束後師傅就說了這麼個讓幾位幫廚震驚的消息,此時把震驚又帶給牛經理了,只見得牛經理張口結舌,愣着眼盯了馬棚半晌,半天才憋了句:“真的?”
“真的。”馬棚正經八百地回道。
“這還不是個牌就耍起大牌來了,嘿喲……這合同……算了,不說合同了……你們誰告訴他啊,年終獎和最後一個工資,甭想要了。”牛經理觸電一般叱眉瞪眼,看着烏龍沒走的這幾位,本來是合同威脅,不過一想一年一簽的合同早到期了,這纔想着還有威脅下面人的一道殺手鐗,大部分鄉下來的廚子都是衝着這倆工資獎金,錢是控制人最好的辦法。
“牛經理,簡師傅說不要了,就半個月工資和獎金,反正也沒怎麼正常發過。”馬棚一句又把牛經理噎了句,賓館裡用得最多的就是廚子、清潔工、保安和服務員,流動性很大,人又多,這什麼獎金不獎金就是望梅止渴的多,真正兌現的少,這還是經營得好,好歹能發了工資。經營不怎麼好的,急火了欠仨五個月資那簡直太正常了。
牛經理一愕,黑蛋插進嘴來了,不怎麼誠懇地道歉着:“牛經理,我們上午不該衝您發火啊……您要打發我也行,我們幾個明天就走,師傅說了,反正烏龍也有個小店,正好缺打下手的,工資少是少了點,不過守着家也近不是?”
“那怎麼行?”
牛經理一聽烏龍的要集體撂挑子,一下子針扎屁股一般叫囂着:“你們都走了誰幹活?誰打發你了啊?上午不都說的氣話麼?你還提着菜刀呢?我也沒見你砍誰呀?……好好,幾位啊,馬上過年了,現如今過年渡假都是旺季,別在這個節骨眼都給我出難題行不?……咱憑良心說啊,我牛必強平時待你們怎麼樣?”
一徵詢,這效果是明顯的,豆豆哼了哼臉扭過一邊,黑蛋揚長着腦袋不理會,大槐斜忒着眼也沒表態,明顯不怎麼樣?
“好好……以前咱不說了,從現在開始,咱們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大槐,現在升你當這個班的主廚,海軍、馬棚,你們倆幫大槐支應着……還有黑蛋、豆豆,年節期間工資翻三倍啊,缺幫手我給你調人……晚上廚師班開會,我當衆宣佈一下啊……幹活,都繼續幹活。”
牛經理強調着,心裡暗暗叫苦,一個月前簡凡的合同到期,這小子就提過要以分成式和花饌樓簽約,牛經理當時粗粗算了算,要是餐飲收入雙方三七分成,那每年花饌樓要多開支六十多萬,這提議連宋經理那兒都沒到就被牛必強否決了,後來想想多少還是漲點工資安撫一下,但具體漲多少合適還是個問題,今天終於提到桌上了,宋經理要親自和這位廚子談談,誰可知道這人已經不聲不響地走了。
心裡暗罵着這個白眼狼,揹着手出廚房的功夫,黑蛋忍着笑意叫着:“牛經理,我們上個月加班費,過年的加班費,你得提前發啊,要不讓我怎麼過年呢?”
“發發發……羅嗦……”
牛經理氣咻咻地掀着簾子走人了。
廚房裡黑蛋和豆豆相視會心一笑,難得地見這位叫牛必的這麼糗一回。大槐釋然地笑着,多少還是覺得有點不大自然,正要說什麼,海軍涮着鍋勺替他把話說了:“哎,簡師傅說得不錯啊,他要不走我們就沒機會上位了……來得真快啊,這才兩小時大槐就上位了。你們看着吧啊……晚飯以前,工資、加班費肯定是準時發下來了。那年秀美賓館大師傅集體撂挑,一下子走了十幾個,他們大過年開不了竈遍地高價招人呢。”
“師傅怎麼也說帶咱們走呀?要是帶我,我立馬就去。”馬棚說了句。
“哎……”簡大槐終於開口了,不多話的大槐看得也最清,道了句:“你們還不瞭解小東家,烏龍一個廚子的最高工資超不過兩千,幫工幫廚一千出頭,我在老店時候才八百一個月,現在我都掙小四千了,這麼多人出去他一下子怎麼安排呀?讓咱們留下是爲咱們好,畢竟誰也一大家子……咱們可沒小東家那膽量,說扔下頭也不回就走了……”
無語,煙熏火燎的鍋前竈後生活所爲的也不過每月那點辛苦錢,好容易熬到了提瓢掌勺的水平,就誰放下也得考慮考慮。
正考慮的時候,簾子一掀,嚇了豆豆一跳,上午來過的那個女人又伸過腦袋來了,不過再一看那個皮膚特白的假洋妞也來了,豆豆的臉虎着不好看了,沒好氣地說了句:“喲,腳又扭了?”
是景文秀,知道了其中的誤會,回頭和閆夫人解釋着,閆夫人笑着擺着手NO、NO了幾下,敢情是專門來感謝來了,不過這個遲到的感謝讓衆人覺得有點悻然,明顯不像早晨初來的那麼熱情了,各忙着各的誰也不搭理景文秀和閆嘉文,倆人有點尷尬地站到廚房門前,景文秀想起了簡凡,又叫了簡凡幾聲。
人已走,這黑蛋撲哧一笑,看着景文秀沒好話了:“早走了。”
“去哪兒了?”景文秀問了句,知道要走,卻不知道走得這麼快。
“回家娶媳婦了。”黑蛋這揚長不理的吊樣很讓景文秀有踹一腳的衝動。
站在這兒是明顯的多麼不和諧,景文秀扶着閆嘉文,告辭的話也沒說。剜了這個黑小子一眼,直出了廚房。
…………
…………
“簡師傅,我是宋軍……怎麼不聲不響就走了呢?這樣……”
“宋經理,合同上個月就到期了,關於籤合同的事我和牛經理協商過了,沒協商成。再說我也不欠你們什麼,我還有半個月工資沒領,當我請了大家一頓……”
“嗨、嗨、別掛……不就嫌工資有點低了麼,雖然你在桂園是最高的了,有什麼大家可以商量嘛,你就說的分成什麼的,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的嘛……”
“不用了……我改主意了。”
“哎喲,你看這孩子,怎麼這麼難說話呢?你可想好啊,開弓可就沒有回頭箭了,花饌樓花大師的名聲已經出去了,你在這兒的收入是很穩定的,可你一離桂園一離花饌樓,沒人知道你是花大師啊?就有人想用你,他也不一定有那環境和條件是不?環境和條件都有,也不一定有桂園這麼大的花圃不是?……我勸你還是多考慮考慮,這樣吧,我做主了,明年年薪制,不少於15萬,花饌樓的廚師由你帶,怎麼樣?這個條件夠優厚了吧?”
“謝謝……不用了,就像您說的,開弓沒有回頭箭,我不想回頭了……”
簡凡不待對方回話,摁了手機,拔了電池,那張用了兩年的卡拽出來直接扔之,從出租車車窗上扔了出去,換上了一張本市卡。
今天之前只見過這位宋軍經理一次,就是兩年前開羣芳宴倆經理相跟着巡視了一番廚房,印象中是一個北方大個子,很威武,在桂園這個村級單位最高首府就是村委會,宋軍的上一代就是村長兼支部書記,平時就趾高氣揚得緊,能讓這麼個土財主鞠躬禮下於人,倒是從側面證明了景文秀的一番話。
不過也正是那些話讓簡凡下了決心,不管什麼簡懷鈺不簡懷鈺,不管他身後什麼鳥人鳥事,簡凡都不想對這些事身外之事再感興趣,一個人躲起來靜靜地舔了兩年傷口,已經習慣了這種波瀾不驚的生活,也習慣了享受這種生活帶來的樂趣,就像此時,就像現在,坐到出租車裡看着久違了的大原風光,撥了電話知道楊紅杏在家,一路直往工會小區趕。
兩年多前那個夏天,倆個人做了個迥異的選擇,楊紅杏選擇了考研。簡凡選擇了去掙錢,對於這個要強的女孩簡凡心裡也清楚,怕是心裡和自己一樣,想躲開熟悉的環境和熟悉的人羣,慢慢地等着傷口癒合。而後是一個忙着讀書、一個忙着掙錢,牽掛和思念大部分時候是通過手機短信鴻雁傳書的,只有寒暑假匆匆一見。
不知道爲什麼,在經歷的濃情、激情以及姦情之後的簡凡,對於這份若即若離的感情反而愈加珍惜,好像在倆人彼此間誰也沒有說過那個“愛”字,可都知道彼此心中保留着那份愛。
這愛呀,就像鍋裡的菜,得猛火炒、慢火煨,實在不行了還是回火熱熱,否則的話終究要有涼下來的一天,雖然這倆年每月都定時去看看一人獨居的楊媽媽,比看自己媽都勤。可還是覺得不太放心,畢竟現在媽當家的年代已經過去很久了,而楊紅杏究竟是怎麼想的,這兩年心裡有沒有再進來人,簡凡倒還真看不出來。
車緩緩地在街上行着,五一路、濱河路、工人街,遠遠地能看到鐘鼓樓的樓尖,這個熟悉的地方,這個記憶深刻的城市,好像並未見多大的變化,只是剛進城的時候見到彭西地區的拆遷力度很大,老城邊上一片斷牆殘垣。一走進這個環境,有些人、有些事會不由自主地跳進腦海裡縈繞不去,努力地不讓自己再去想那些事。
欠了欠身子,司機在抱着怨着紅燈他娘滴停得太久,綠燈一亮,又他娘抱怨現在街上的車越來越多,標準的大原爺們粗口,簡凡微微一笑,沒有接茬,這倆年還改了個大嘴巴的毛病,最起碼不像以前生怕漏了自己似的什麼事也插一嘴,從窗外收回的眼光,不經意地一掃車門兜裡插着的幾張舊報紙,無聊地翻看了看,都是過期的報紙,正要扔過一邊,被其中的一個豆腐塊文章吸引住了:《省城特大文物走私案主犯齊樹民今日被執行死刑》。
看看日期,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了,從抓捕到執行死刑也有兩年多了,對於齊樹民,簡凡倒覺得死是一種最好的解脫,報道里很簡單,盜墓、洗錢、走私、殺人,數罪併罰決定執行死刑,寥寥數語概括了齊樹民的一生,一同執行死刑的還有同案以及襲警案的仝孤山。如此寥寥的案情恐怕再沒有人想起當時是何等的慘烈。
這倆,倒真是一對同命兄弟啊……簡凡看着報紙,意外地覺得對於齊樹民那張不失清秀的臉還有很清晰的記憶,而對於那個被省廳掛到紅色通輯令上的仝孤山,現在想起來倒覺得此人骨子那份硬氣確實也是常人所不及的,當年如果齊樹民不落網,能不能拿到仝孤山的口供還是另一說。
對了,景文秀好像說過,這是一個有信仰的人。簡凡自省自己好像屬於那種根本沒有信仰的人,所以理解不了這種人的堅守,就像他們也同樣理解不了自己的堅守一樣。
到了,熟悉的小區門前,簡凡下了車,付了錢,車身嗚地開走了,車走了簡凡才省得手裡還拿着車上的報紙,笑了笑,報紙疊着直扔到了小區門口垃圾桶裡,快步朝小區裡走去。
都成爲歷史了,沒看頭。
…………
…………
篤…篤…篤…
輕敲敲三樓那間熟悉、老式的防盜門,還看看時間,下午四點一刻,不知道這個時候丁伯母在不在家,不知道又是幾個月沒見,楊紅杏還是不是那個樣子,倒是不懷疑楊紅杏對自己那份感情,只不過有點擔心現在的校園裡不知道像當年自己那樣的色狼是不是還那麼多。
“嘭”,容不得細想,門洞開了,正笑吟吟準備擁抱的簡凡喉嚨裡一呃,定身在當地,眼大了一圈。不是楊紅杏,是樑舞雲,嘴一撇:“喲,傻了吧?是不是震驚妹妹這風華絕代呀?”
額前留海、大紅的束身牛絨衫、繃在腿上的牛仔褲,趿拉着棉拖鞋。賣弄也似地倚門擺了個曲線,簡凡一樂,伸手推着門進去了,隨手關着門不客氣了:“你們倆別老膩歪一塊行不,知道的是閨蜜,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們倆是拉拉呢。”
樑舞雲沒心沒肺的嘻嘻笑着。直喊老大,你老公吃醋了,哎了聲從臥室裡出來位,是楊紅杏,不過此時面目早不可辨了,貼着白無常的面膜嚇得簡凡又膈應了一下子,敢情這倆閒着沒事,關起門來自己學美容玩呢。
見得簡凡來,楊紅杏忙着進衛生間洗臉,樑舞雲逮着空了,拉着簡凡往客廳的沙發上一摁,八卦上了:“哎簡凡,我聽伯母說你現在工資八千八?真的假的?”
“真的……”簡凡不動聲色。笑着道。
“哇哦……哈哈……”樑舞雲樂了,樂着說着:“終於給了我一個宰你的機會了啊,擇日不如撞日啊,聽說你來,我都不準備走了。”
“呵呵……我要說我明年年薪漲到十五萬了,你會不會更驚訝?”簡凡逗着樑舞雲。
“啊!?……是不是?哇……行啊,小樣,早知道大師傅也能這麼出息,當年我就追你了,那輪得着老大噯……嘿嘿哈哈……”樑舞雲大驚小怪地說着,楊紅杏拭着臉從衛生間出來了,也笑着插了句:“現在追也不晚呀?”
“得了唄啊,姐們這眼光千萬以下的暫時不予考慮……哎簡凡,存多少錢了,夠娶老大不?”樑舞雲一把拉着楊紅杏坐下來了。
“嘿嘿……還有更驚訝的,聽不聽?”簡凡純粹逗着,樑舞雲和楊紅杏一點頭,就聽得簡凡說出來了:“我又辭職了……”
“什麼?”樑舞雲一聽,看看楊紅杏,楊紅杏也詫異一臉,明顯不知情。簡凡生怕倆人不理解似的補充了句:“還沒來得及說,我今天才辭了,所以,十五萬泡湯了,一分也沒掙着。”
簡凡說得輕鬆之致,楊紅杏也不覺得有什麼驚訝,倒是樑舞雲一下子驚訝得不得了,有點怒其不爭地連拍簡凡幾巴掌,指着這蔫貨說教上了:
“咦……老大,這老公不能要啊。現在這工作多難找,連老大這正牌碩士出來還沒準有沒有戲,你個大師傅,又不是大師什麼地,還挑肥揀瘦了?……就姐們這一代才女,現在還不是窩在市局當個小警察,一月四五千工資就高興顛兒顛兒的,知道去年公務員招聘多大比例,最熱的崗位733比1,就咱們警察比例都到三百多比一了……當時你辭警察工作就不對,現在辭了這麼個高薪工作更不對,哎,這麼多年了,怎麼沒見你智商有長進呀,說不幹就不幹了……”
樑舞雲小嘴吧嗒個不停,從興奮到驚訝再到更驚訝,比楊紅杏還關心簡凡的前途,訓了半天只見得簡凡微微笑着,渾然不似以前那樣連諷帶嘲加挖苦,一愣停嘴了,順着簡凡的目光一扭頭,正好是楊紅杏的目光。看看自己正坐在這兩束目光的中心。一下子樂了,呵呵笑着起身了,自顧自地披上外衣,換着鞋,笑着看着倆個欲言又止的人說着:“你們倆膩歪吧啊……我去接伯母,半個小時啊,辭職了也算喜,晚上不能放過你……”
一切又安靜下來了,簡凡有點怦然心動地看着側面坐着的楊紅杏,誰說相見不如思念,此時的相見感覺思念的點點滴滴俱化作眼中的柔情和心裡的溫馨,那個當年有點驕橫的楊紅杏短髮已經留成了披肩的長髮。少了幾分颯爽,多了幾分恬靜,微笑着看着簡凡,像是看也不夠地看着。
和想像中沒有什麼區別,簡凡笑了,笑着說了句:“我辭職了,又要從頭開始了。”
“沒關係,又不是第一次了。”楊紅杏不以爲然地應着,像說着其他人的事。
“你……你留在北京,還是回……大原。”簡凡期待地問着。
“很重要麼?”楊紅杏側頭看看簡凡鬼鬼祟祟把倆人坐着距離拉近了一半,暗笑着故作不知。
“當然重要……這將決定我從那兒開始。”簡凡道。很正色。
“我回這裡和我媽一起過,謝謝你這兩年照顧我媽媽。”楊紅杏淡淡地說道,嫣然一笑。
簡凡一樂,傻笑了,笑着道:“你回來就好,我連你也一起照顧怎麼樣?”
“嗯?什麼意思?”楊紅杏好容易聽到簡凡這麼露骨的一句話,不由地有點懷疑今兒是表白來了。一問還真是表白來了,就見得簡凡笑着化繁爲簡了:“很簡單嘛,這都不明白,你媽我媽覺得咱倆都合適,乾脆一塊瞎過算了,我都快三十的人了,再討不着媳婦,回老家都丟人的慌……”
楊紅杏撲哧聲笑了,直笑得花枝亂顫,直笑得身子前傾,被簡凡攬在懷裡的時候還在笑着,倆人膩歪在一起,就這麼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