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決心

作爲一個戎馬幾十年的老軍伍,李揚材每天晚上都是營中睡得最遲的幾個人,每隔個把時辰,還會抽空起身四處巡視一番,不管是戰時還是平時,他都始終保持着這種習慣。

現在他帶着幾個親兵,正在檢查着防線上的哨位,放哨的是他的幾個同宗:“哥幾位,這兩天就拜託了。這一回對不住大夥,把大家拉到這蠻荒之地來,等我有了出頭之日,一定忘不了哥幾位的仗義。”

他幾位同宗,現在連號衣都拖破了,剛用過飯,靠在胸牆上扶住了槍,朝李揚材笑了:“鎮臺,你客氣了!這些年跟着鎮臺,該享用的享用過了,該風光也風光過了,這條命就賣給鎮臺了。”

他們也不起身,就這麼大聲笑着表示自己的決心,李揚材躬身道:“忘不了哥幾位的大義!”

這些老兵油子卻揮揮手道:“鎮臺,這裡有咱幾個把守着,你放心!拆了骨頭都不讓黑旗軍衝進來。”

李揚材正想再說上一句,卻聽得夜空中原來隱約的槍聲突然在耳邊炸過:“賊子偷營!”

他只覺得腦袋一陣發矇。

任是他是轉戰經年的老軍伍,也沒有想到細柳營竟然有這樣的決心與銳氣,在連夜行軍之後,竟然還敢直接發起突擊,也不知道來了多少黑旗軍:“弟兄們,跟我把他們趕出去。”

而在第一道防線平行的側翼山頭上,蔡雲楠一邊朝下衝,一邊叫道:“開火!”

黑夜之中的白煙讓視線更加不良了,雙方就隔着幾十米展開了槍戰,細柳營很好地發揚了他們的火力優勢,泥牆之後的對手被他們從側面打出來的槍彈打得連繼發出一聲聲摻叫。

“有人偷營了!快上劈山!劈山!”

“賊子在哪偷營?”

“鎮臺大人在哪?”

對手沒有弄清細柳營地兵力和突擊方位。這胸牆後地二三十名敵軍那是獨力奮戰。被打得死傷甚多。拖槍往後撤了。

而利用地圖機動側擊地蔡雲楠也帶着他地部下佔據第一道壕溝:“準備!裝彈。再往前突擊!”

他們可不象張彪排那樣裝備了不少工兵鏟。除了雷明頓之後。他們地肉搏能力幾乎是零。所以在第一線地部分敵軍崩潰之後。他們不能直接再衝擊第二道防線。

“在那!在那!”

李揚材的部下們已經反應過來,他們用攜帶的各種武器朝着溝牆這邊猛烈開火,在黑夜中看不到彈道,只能從呼嘯的聲音中感到敵軍的槍雨。

躲在胸牆後的戰士裝彈完畢,接着是他們反應的時候了。開火。

他們地火力比對手強大得多,幾十杆步槍全力怒射,撒落的彈殼帶着熾熱在他們腳下彈跳着,將前方變成了一片火雨。

他們的對手也曾從清軍中見識這樣密集的火力,可是從來沒想到一支北圻普通的黑旗軍也有如此強大的火力,即使站在防線之後,也能感受到對方火力的強大。

“啊!”斯賓塞子彈鑽入身體,帶着極高的熱度和驚人的速度撕碎碰到的肌肉:“我中彈了!”

“我也中彈了!”

他們當面第二道防線地敵軍也不過是三十多人,他們根本不清楚來了多少敵人,他們只能從火力中評估對手的實力。

憑藉如此密集的槍聲。他們估計來偷營地對手至少也有上百人,裝備了大量後膛步槍,看到已方有人不斷在槍戰中傷亡。他們也打得膽戰心驚。

他們只裝備了少量的前膛洋槍,在這樣的對射之中根本不是細柳營的對手,已經有人開始向後退了,準備撤到後方去,接着是更多的人開始動搖了。

密集的槍聲突然停止了,是斯賓塞打光了一輪子彈。正在那裡換彈,而這個時候,李揚材也帶着他地親兵和幾桿後膛槍趕了過來,他一腳就踢飛了一個準備後撤的士兵:“殺回去!”

動搖的士兵紛紛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而在左右兩側,李揚材的部下也終於反應過來了,他們用火力支援着這段防線上的戰鬥。

槍聲又密集起來了,雙方都有傷亡,但是李揚材至少穩住了防線:“劈山開火沒有?劈山”

正說着。那邊傳來那巨烈而尖利的呼嘯聲。打出的數十發霰彈在細柳營造成了些傷亡。

這種前裝滑膛炮射程短,射速慢。一個小時往往只能發射幾發,但是畢竟有不弱的殺傷力,一炮能打出幾十發霰彈來,湘淮軍戰勝太平天國,很大程度依賴劈山炮。

李楊材地兩門劈山炮對準細柳營打出地致命藥子,一下子讓他的部下興奮起來,他們開始按事先地部署,從四面八方發射彈丸。

而蔡雲楠也注意那兩門劈山炮,他高呼着:“把他們的炮幹掉!”

裝好子彈的斯賓塞、雷明頓當即遵從他的命令,把如雨的彈丸砸在那兩門劈山炮的陣地上,這個陣地離他們不過百多米,雖然觀察不清具體的戰果,可遠遠得看見,劈山炮陣地已經一個人都沒有,還傳來摻呼。

李揚材看得心痛無比,他親自提起一杆後門槍和細柳營對射:“幹掉他們!幹掉他們!”

不管怎麼樣,細柳營突擊的兵力過少,而到現在爲止,柳宇統領的主力還沒出現,戰況漸漸不利。

不多時,敵軍的劈山炮陣地又站滿了地,蔡雲楠不知道敵軍還有多少兵力,他只知道他的五個部下負傷了,還好不是致命傷。

槍聲更烈,蔡雲楠甚至沒有時間解決敵軍的劈山炮,他派來迂迴的軍士哨也沒有消息:“準備!”

只是這一回的彈道卻與平時不同,側射的火力一下子壓制了細柳營,蔡雲楠一下子就看清了是哪個方面射來的子彈:“該死!該死!”

就是那個對攻擊主要防禦地帶非常不利的教村。他們顯然裝備了一些米尼式地前膛槍,正在用這種步槍遠遠得朝着已方實施攻擊,他們的射擊位置非常好。細柳營簡直是把背部直接交給了他們。

現在細柳營已經是處於三面側射的不利場面,敵軍地火力得到很大發揚,如果不臨機決斷,整個步兵排就會在火網損耗殆盡,幸虧蔡雲楠還做好了準備,他進攻前發現有防線附近有條半人的水溝:“帶傷員撤下來!我斷後!”

“好!”這次攻擊顯然是失利,敵軍的槍炮打得更歡了。蔡雲楠帶着兩個士兵不停地防線上打上幾槍,最後才撤了下去。

而李揚材的部下,顯然暫時還沒有發現這一點,在他們呆過的陣地上,仍然是遭到三面側射,教村毫不掩飾他們的企圖,米尼式步槍的槍聲象炒豆子一般響起來。

“傷亡怎麼樣?”好不容易退下來:“有多少?”

蔡雲楠關切地是這個問題,士兵們的回答讓他心頭爲之一寬:“還是傷了五個!”

正說着,柳宇已經帶他的本隊上來了:“你派出的軍士哨受到教民襲擊了!”

“怎麼?”蔡雲楠才明白:“傷亡多大?”

“傷了兩個!”柳宇回答了他的問題:“你那邊怎麼樣?”

蔡雲楠把所有的怒氣都集中:“這些該死的傢伙!如果不是他們,我怎麼也能釘在陣地上。等着主力上來一個突擊就解決戰鬥了!”

四面八方還在打槍,這些武裝教民似乎鐵了心與細柳營作動,柳營率主力的增援行動也受到他們的襲擊。導致如意趕到,不然也跟着蔡雲楠突進去了。

柳宇又很讚賞:“你拿個兩個班就突進去,然後又安全撤回來,沒比這個幹得更好的了。”

士兵正在做着最後地戰鬥準備,準備再次突擊。

蔡雲楠卻是學了識圖與繪圖,他從身上取出了鉛筆和紙:“管帶。敵人的防禦我都查清楚了,我這就給你畫出來。”

他天生對這方面有專長,藉着燭火把李揚材的佈置畫得一清二楚:“這是胸牆,這是第二防禦陣地,這是敵軍地劈山炮陣地……”

“好!”光憑這張地圖,就能替細柳營減少無數傷亡。畫完圖,蔡雲楠又憤憤不平地說道:“我帶個步槍組去和那邊的教村再交涉一番!我信了,他們敢同我們細柳營做對。”

“好!”

柳宇現在正準備和幾個幹部利用蔡雲楠繪製的簡易地圖,重新商定進攻方案。而且在進攻之前。他還得帶幹部去實地察看一下地形。

幾個幹部就在馬燈照着地圖觀察,蔡雲楠的副手則以自己的親身經驗說明了敵軍的情況。四面八方地槍聲始終沒停過,武裝教民們始終沒放棄對細柳營的襲攏。

七名傷員則在他們眼皮底下進行簡單的包紮治療,一個步兵組專門看護他們。

所謂麻桿打狼兩頭怕,就是張彪現在遇到的局面。

盤點了下留存下來的子彈,也就是剩下不到三百發了,差不多就是打兩輪排槍多一點的量。

黃旗軍肯定有明白人,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們退到泥牆後面,還在進行着重整,但是剛纔那一輪進攻,可以說是把他們的銳氣都給耗幹了,即使清楚細柳營子彈消耗得差不多了,他們也不敢硬着頭破往上衝。

死傷太大了!

後面的稻田裡躺下去八九十號人,現在前面的泥牆與胸牆之間,又是一百左右,傷亡太大,導致黃旗軍都沒弄清到底損失了多少人。

他們地士氣打沒了,卻是既不甘心退,又沒勇氣衝。

掂量着細柳營怎麼也會把子彈打得差不多了,可是喬二池也沒法張這個口。

至於各個頭目,那更是丟了魂一樣,剛纔那屠殺地場面太血腥了。而且細柳營能肉搏這個事實讓他們無法承受。

“死傷快兩百了?就這麼退下去?”黃旗軍當中還真有格外頑固的份子:“我地隊伍還算完整,到時候由我老傅衝吧!”

可是迎接他的是一陣哭聲,一箇中年漢子哭着說道:“我兩個弟弟都沒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別和我搶,別和我搶!真別和我搶……”

原來在泥牆上露個頭,細柳營便會開火,可是現在你站在泥牆上去,細柳營也瞄準後纔開槍,喬二池對細柳營的底細算是清楚了,他靠在泥牆上。對着這些黃旗軍頭目說道:“別,兄弟們,老喬還有個法子。”

張彪在紅河哨所的另一側,等待着下一波人浪地到來。

李揚材直冒冷汗。

他從來沒想一過,細柳營竟是如此強大的存在。

不過是一百名裝備步槍的士兵,就敢以如此勇猛地突擊攻入自己的防線,雖然最後在教村的協助之下將其擊退。但是這批敵人的火力強大,進退整然有序,戰法井井有條,給他留下非常深的印象。

他們甚至沒有遺棄一名傷員或一具屍體。他們放棄的陣地只有幾堆血,這件事太可怕。

在李揚材遇到的軍隊之中,只有太平天國最老也是最核心地少量部隊曾經作到過這一點。這些部隊都是由廣西老兄弟組成,太平天國能持續十四年,多依賴這些部隊。

只是他很快就振奮起來:“準備防堵。”

再怎麼強的隊伍,都會在我佈置的防線前撞得頭破血流。

對強敵的最大敬意,就是擊敗他們。

他依舊擁有三百戰兵,擁有佈置嚴密的防線。

“蔡排長受傷了!”柳宇在馬燈下還沒佈置完畢。那邊已經傳來了壞消息。

“怎麼回事?挨誰的槍?”

“教村的,就是那個叫浮車村的教村!”步兵已經把一身血水的蔡雲楠抱了回來:“蔡排長想過去和他們交涉,結果倒好,才一開口就捱了黑槍。”

這個在主要防禦地帶側翼的教村對細柳營地攻擊實在是太不利了,如果不是他們在邊上打黑槍,蔡雲楠覺得自己能釘在陣地上,因此特別過去交涉。

他不企盼和平解決,但是至少讓這個叫浮車村的教村別這麼毫無顧忌地打黑槍,可沒想到好聲好氣地商量。對方二話不說就是一排黑槍過來。差點就把蔡雲楠給交代了。

“捱了兩槍,快急救!”這是今天晚上的第八個傷員。柳宇覺得麻煩了:“蔡排長不能出事。”

估計至少得留下兩三個步槍組照顧傷員,搞不好還得兩個人照顧一個傷員,這些兵都是他費盡無數心血才練出來地,死了一個便是割他的心頭肉啊。

教民就一直沒放棄他們襲擾細柳營的企圖,即使到現在交火數次,死傷十數人都沒放棄過,恐怕到抵達紅河哨所前,他們都會這麼騷擾細柳營。

對於這種麻雀戰,柳宇有不少對付的方法,但是他現在缺乏的是時間。

而且伴隨戰鬥的激烈展開,傷員地處置也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那邊司馬泰已經請戰了:“派一個排去把這些教民都驅逐了吧。”

人家希望的就是這一點,一旦把兵力陷入糾纏之中,那麼打開防線的兵力必將減少。

他正在準備做出決斷的時候,那邊又有人十萬火急地跑出來:“柳浩豪排長的緊急報告。”

“怎麼回事?”

“老營附近出現不少越南官軍,意圖不詳,柳排長已經做了最壞之打算,他請管帶放心,一定堅守不出。老營雖然只有半個排的守軍,可是和紅河哨所不同,那裡存彈存糧很多,又有一個排的後備部隊和一個排的輔助部隊,加上細柳營幾個月修築地精心工事,柳宇對此還是有些把握。

“好!知道了!”

他並不知道越南官軍集中了多少人去老營。

“凡有敢靠近老營者,一律視爲敵人。當場格殺。”

柳浩豪地手心在冒汗,他這個人有些莽撞,柳字營的老人就怕他受別人一個挑逗。帶着隊伍就殺出去了。

可是看到當面地越南官軍,他也不得不冒着冷汗,他已經打死也要堅守不出。

集結到老營附近地越南官軍,數量上絕對壯觀無比,他們甚至比圍攻紅河哨所的敵軍還要多一些,也不知道越南人倉促之間,怎麼調集了上千人來到老營附近。

至於守軍也是各就其位。今天晚上他們必將一夜無眠。

葉孟言得意地看着這一幕,他對統兵的一個軍官繼續說道:“再過一個時辰,還能調來一百五十人。”

這可是把山西全省地兵力都調集過來了,細柳營與黃旗軍的火併,他們不管,他們只管撿些便宜。

審時度勢,在這方面,他葉孟言可是高手中的高手,只要看到細柳營有一處漏洞,他就會指揮越軍象一羣餓狼那樣撲上去。

只是下一刻。他心一下子涼了。

老營那邊傳來了槍聲,而且是排槍,雙方發生衝突了。

“命令全軍準備。不能吃虧,一定不能吃虧。”

只是他下達命令後,往紅河方面看了一眼,他已經看到最恐怖的場面。

他心寒冷得象結了一塊冰。

“我們連主攻吧!”司馬泰再一次請戰:“哪怕就傷亡兩個排,我們也敢再裡突擊。”

正說着,又和武裝教民發生了一次接觸。教民死傷七八名,一名士兵肩部也中了一彈,送到臨時的包紮所來處理。

“傷員是個大問題啊!”

正當他爲難的時候,那邊已經有人提起槍,大聲問道:“什麼人?”

又是來襲擊的教民?正當柳宇想到這一點地時候,又傳來了羅雁秋的聲音:“民女是來協助貴營的。”

在月光下,羅雁秋身着男裝,還是和平時一樣冷漠,只是她帶來了十來個教衆:“可有什麼要幫忙的嗎?”

處置傷員倒是有人幫忙了。羅雁秋就帶着教衆們在那裡協助着處理傷員。至少兩個步槍組解放出來。

但是擺在柳宇面前的,還是敵軍的主要防禦地帶。根據第一次突擊得到的情報,在這裡至少有一個有戰鬥力的步營守備在這裡,還有一部分後膛步槍和火炮。

而四面八方還有武裝教民在騷擾,在主要防禦地帶側翼,有浮車村的幾十名武裝教民在打黑槍,突入進去的部隊隨時會遭到他們地側射,第一次突擊的蔡雲楠排就是因爲他們的側射,纔沒有釘在陣地上,否則柳宇率主力趕到地話,說不定主陣地已經拿下來了。

站在柳宇面前是蔡雲楠的副手,也是他從海陽帶出來的天地會弟兄:“司馬,別和我們搶,蔡排長的仇得由我們報!突擊排還應當是我們。”

哨所遭到圍攻,正面有正規軍防守,四面有教民騷擾,第一次突擊失利,老營附近出現大量越南官軍。

這將是一次付出巨大傷亡的行動,不要說正面敵軍的持續,便是這些武裝教民地黑槍,細柳營就得做好多付出五成傷亡的準備。

所有的壓力都集中到柳宇身上,迫使他作出一個有勇氣的決斷。

他朝着蔡雲楠的副手說道:“好!你們就是我的突擊排!要不要給蔡排長報仇。”

“要!”

“有沒有決心!”

“堅決突進去!”

好!柳宇等待的就是這句話:“我還要最小的傷亡。”

“命令,左哨第三排,立即展開,攻擊……”

“浮車村!以最猛烈之攻勢,最小的傷亡攻佔浮車橋,並做好繼續攻擊敵主要防禦地帶之準備。”

“司馬泰連及營之直屬隊,立即展開,掩護第三排之行動,並做好攻擊敵主要防禦地帶之戰鬥準備。”

四面八方,越南教民還打着冷槍,他們並不知道,柳宇已經決心用牛刀殺雞了。

蔡雲楠排剩下地三十多名步兵,現在已經象一把把刺刀衝向了打黑槍地村社了。

柳宇望着夜空,眼睛帶着寒光。

“我不是一個憐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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